36 攤牌

程千述一覺醒來感覺自己晃來晃去的,迷糊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在什麽地方。

他這兩天為了追上花錦雙連頓飯都來不及吃,就在馬上随便啃兩口幹糧,只要維持不餓就成,一顆心一直高高懸着,到見了花錦雙的面才終于放松下來。這一放松頓時疲憊不堪,渾身酸疼,什麽餘力也沒有了,就這麽昏頭昏腦地從白天睡到了夜裏。

這一醒來先是餓了,他翻身坐起朝四下看去,想着這都在水上了人總跑不掉了吧?可逼仄的房間裏居然只有他一個人,他登時清醒了,立刻翻身下床拿了行囊就往外沖:“花錦雙!”

門一開他差點就撞在花錦雙身上,花錦雙手裏端着兩個碗,腳下輕點身形不動就這麽往後滑出去,衣袖微微揚起又落下,碗裏的湯水一點沒灑。

“醒了?嚷嚷什麽?”花錦雙瞪他一眼,沒好氣道,“好不容易給你弄來的,要是灑光了你就活該餓着吧。”

程千述愣了愣,這才看清他碗裏裝着一點面,灑了小蔥,一股清香伴着滿船的水汽蘊繞過來。

“你……”程千述一時有些沒回神,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裏的碗。

“讓開啊。”花錦雙道,“杵門口做什麽?收過路費?”

程千述忙讓開了,又慢半拍地伸手去接碗:“我來……”

“走開。”花錦雙側身避了一下,端着碗放在床前案板上,說,“吃吧,肯定餓了吧?”

程千述睡過去一個白天,花錦雙都以為他睡死過去了,中途還擔心地探了他的鼻息和額頭,确認他只是睡着了,沒有生病發燒更沒有猝死,這才放下了心。

可放了心後更多的卻是生出怒火來——話都說清楚了!還這幅模樣追上來做什麽?一點不愛惜身體,是想讓誰心疼?反正我不心疼!

花錦雙坐在另一頭,端着碗自顧自地吃,不想搭理程千述。

程千述幾口吃完了面,連湯水都喝幹淨了,這才回魂似地長籲了口氣,尴尬道:“謝謝。”

花錦雙嗤笑一聲,不答話。

兩人之間一時相對無言,只有輕微晃蕩的水波聲有節奏地從窗外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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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錦雙在如此逼仄糟糕的環境下,端着一碗缺了口的面碗,居然也吃得十分斯文高雅,慢條斯理吃完後拿帕子輕輕擦拭嘴角,面色雲淡風輕,将碗推到一邊去,命令道:“拿走。”

程千述知道他這些日子在外頭,什麽事都要親力親為已是十分不易了——雖然對于尋常人來說,這本就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半點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可對于花錦雙來說,從出生起他就如同衆星捧月,自小便有人伺候穿衣洗漱,不管做什麽只需要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吩咐一聲便是,哪裏需要他四處走動打點?

因此這一路他可謂是走得相當不容易了。

程千述深知這一點,也沒說什麽,端起兩個面碗去還了船家,又借了一點熱水随意抹擦了一遍臉和身體,這才走了回來。

他關上門從包袱裏拿出衣服來換,剛解開腰帶又想起什麽,頗為不自在地轉頭看了眼窗下坐着的少年。

花錦雙今日一身鵝黃色短衫,腰系玉帶,墜着墨玉,袖扣和褲腿都系了起來,稍寬的衣袖挽起一點,看起來十分灑脫随性,很是陽光明媚。

他的黑發亂七八糟地綁了辮子甩在身後,無人幫他梳頭,他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只是就這麽随意一編,倒也很好看,有種別樣風情。

察覺到程千述的視線,花錦雙微微側頭,先是顯出疑惑的面色,随即明白過來,冷笑道:“怎麽?師兄以為我會趁人之危?我是那種人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程千述心裏嘆氣,總覺得自己做什麽都是錯,幹脆不再拘謹,直接脫了衣褲。

花錦雙一手撐下颚,就這麽大大方方看了起來。

程千述赤-裸的上身十分精幹勁瘦,肌肉結實有力,有着十分流暢舒服的線條,并不過于誇張但也絕不羸弱。

他向前躬身,背部肩胛骨微微突出,後背肌肉繃起,後腰處有大大小小無數細微傷口,有的看不清晰了,有的則成了深色的疤。

花錦雙眉頭蹙起,不由起身走了過去。

程千述感覺到身後人的動作,他沒說話,快速穿上雪白中衣,遮擋了傷疤,手在褲帶上稍作停留便直接抽開,拉下了褲子。

挺翹緊致的**,結實有力的大腿,繃緊的小腿肌肉坦蕩地顯露在花錦雙的眼中。

他背對花錦雙,下-身的男性标志在腿間若隐若現,反而顯出幾分性感誘惑來。

花錦雙臉上一片燒紅,這沖擊力實在太大讓他一時忘了自己走過來是要做什麽。他不由移開了視線,心裏砰砰直跳,在原地轉身不敢再看。

程千述飛快地換了衣褲,清爽了許多,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冒出來的胡渣,道:“這模樣被你看見了,怪不好意思的。”

花錦雙知道他是在解釋先前的猶豫,沒搭話,片刻後又坐回了窗下。

“你……”

“你……”

兩人一起開口,花錦雙看了程千述一眼,程千述比了個手勢,禮貌道:“你先說。”

花錦雙猶豫一下,道:“你後背的傷……怎麽來的?”

程千述一愣,沒想到他說這個,想了想道:“戰場裏被流箭弄傷的,不礙事。”

花錦雙一下急了,忍不住加快了一點語速,道:“什麽?你才多大?伯父就讓你去前線了?你不是只跟着巡邏隊訓練而已嗎?你能上前線?伯母怎麽說?”

程千述笑笑,一手在膝蓋上輕輕摩挲,回憶道:“我不是說過嗎?一到冬天,尤诏人就會小股進犯,他們機動性強,我們防不勝防總有被突破邊境的時候。偶爾我會碰上他們,人數一般不多,也就幾十人,幾百號人而已,不是什麽大問題。”

花錦雙登時驚了:“這還不是大問題?萬一……”

“沒有萬一。”程千述看着他的眼睛,“我是程家的人,不管我多少歲,遇到敵人只有一條路走,勇往直前,絕不退縮。”

花錦雙一時心裏震撼,他一直以為程千述被丢進軍營不過是訓練和學習,哪怕是遇到敵人,也會有人護着他先走,總有人擋在他前頭,總有人護着他,畢竟他年紀還不大。

他知道程千述的劍見過血,也只以為是當大局在握,沒有什麽危險時,由程溱和其他親兵親自看顧着,令他在不足為慮的歪瓜裂棗面前試試手。

可沒想到,這樣的少年,卻已是真正的身經百戰,浴血奮殺過了。

程千述這一刻像是讀懂了花錦雙的眼神,道:“在那種地方,你以為還有誰能護着你?大家都自顧不暇,如果你只想依靠別人,那你只有死路一條。”

程千述又道:“當然我們也不是各自為戰,程家兵訓練有素,配合默契,他們每個人對于我來說都是親兄弟,不分彼此,我對他們來說也一樣。我們不玩那些虛,生死只在一瞬間,容不得你玩什麽小陰謀小伎倆。所以……”

程千述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鞋面:“爹當日不可能被合圍,不可能被困死。只能是出了內鬼,我爹被自己信任的人給害了。”

花錦雙下颚一下繃緊了,不由拽緊了袖子,睫毛微微顫抖。

他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一些,正想另外找個話題岔開,就見程千述慢慢擡起頭來,眼神幾乎是逼視着他,一字一句說:“三弟,你說,那個內鬼是誰呢?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花錦雙整顆心都快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了,下意識移開了視線:“我不知道……”

程千述道:“你為什麽要北上去程家?錦夜大哥為什麽要派魏小五去程家?叔父知道這件事嗎?不,叔父一定不知道,因為這事是錦夜大哥當着我的面提出來的,這麽重要的事,他應該先告訴叔父才對。”

花錦雙死死地拽住了衣袖,不發一言,指甲在手心掐出了痕跡。

程千述站起來,慢慢走到花錦雙面前,兩人都沒說話,程千述似乎微不可查地嘆氣一聲,伸手将花錦雙的手握住,再慢慢打開。

花錦雙僵硬地握着拳,程千述便耐心地一根一根摸過他的手指,将他的手一點點松開。他的動作是溫情又專一的,可花錦雙卻從這耐心的靜默裏察覺出了透骨的寒意。

花錦雙一動不動,被程千述打開了雙手,程千述輕聲說:“別弄痛了自己。”

花錦雙嘴唇抖了抖,好半天才啞着嗓子說:“你猜到了?”

程千述搖頭,在花錦雙面前蹲了下來,微微仰頭看他。他一手還牽着花錦雙的手,這麽半蹲半跪的姿勢,像個守護的騎士,身上卻透出平日少見的氣勢,令花錦雙心裏發緊。

“錦南追出來找我的時候,他說覺得我眼熟,但想不起我是誰。”程千述說,“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初次找上花府的時候,叔父是怎麽一眼認出我的?”

花錦雙一愣。

程千述道:“我同叔父見面已是多年前,那時候我還很小,這麽多年我們從未見過。若是在大街上偶遇,三弟,你能認出我嗎?”

雖然程千述的赭紅色頭發很顯眼,但慶州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有尤诏血統,早年尤诏大舉進犯,占領大乾許多土地,留下了不少的混血孩子,這并不算特別稀奇的事。

若是在街上偶遇,花錦雙可能只會覺得他面熟,并且直覺這是他會喜歡的類型,可未必能一眼認出這是幼年見過的程家小孩兒。

再怎麽心心念念也已經過了許多年,誰都會變。

花錦雙一時有些走神:誰都會變嗎?像是爹,或者程伯父?

“我若是單獨見你,我也不會認出你。”程千述道,“時間太久了,三弟,哪怕我同爹長得像,也不可能被一眼認出來。”

花錦雙努力找借口:“爹說過,他派了人一直注意着進城的人,他早就注意到你了。”

程千述道:“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我為了躲避追殺,一路十分低調,頭發也是用布巾包起來的,渾身很髒也很樸素,混在賣魚的生意人裏進城,如何會被發現的?連叔父都未必能一眼認出我,他派去的人又怎麽能認出我呢?”

花錦雙一時沒了語言,注意到這是一個很大的漏洞。

程千述道:“我換了衣服整理了自己立刻就上門來了,花伯給我開得門,他沒有認出我。我沒有立刻表明身份,只說是來送東西的,但進了門就遇上了叔父和大哥,叔父立刻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程千述想了想,說:“我确定,大哥當時也沒認出我來。”

花錦雙沉默不言,将手從程千述手裏抽了回來。

“為什麽?”程千述又問了一次。

花錦雙知道瞞不過去,也不想再隐瞞,于是他深吸口氣,将自己和大哥的疑慮說了出來。

“我偷偷去程家,就是為了找證據。我猜,很多證據他們一定還沒有銷毀。”花錦雙說完,不敢去看程千述的臉,始終低着頭。

房間裏很安靜,安靜到連呼吸都仿佛成了一種罪過。花錦雙不由閉住了呼吸,肩膀微微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程千述轉身往門外走,道:“我跟你一起去。”

他沒再說別的,就這麽提着行囊走了,也許是另外找住的房間,也許就在船頭将就幾晚。

花錦雙沒了去詢問的勇氣。

花錦雙只覺腦袋隐隐發暈,胸口悶痛,這時候才發現自己閉氣許久了。

他癱軟在椅子裏,長長吸了口氣,随即難受地扶住了額頭,久久沒有動作,仿佛就這麽凝固成了一座雕像。

夜深了,只餘水波有節奏地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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