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彙合
花錦雙難得地渡過了幾天安逸閑适的日子。
他同程千述說起想過過農家小院的日子後,沒出兩日,程千述便抱着一堆毛茸茸的小雞崽回來了,屁股後頭還跟着一只五個月左右大的小白狗。
那小白狗尾巴很大,蜷曲地盤在背上,耳朵耷下來十分溫馴乖巧,看見陌生的花錦雙後它便站住叫了起來,兢兢業業地恪守着自己作為“看家犬”的職責。
程千述在前頭說:“別叫,這是自己人。”
花錦雙好奇地蹲下,那白狗便晃着尾巴走了過來,伸出舌頭嘴角像是綻開了一個笑容。
“真可愛。”花錦雙道,“從哪兒弄來的?”
“別人家不要的,”程千述道,“說是有些傻,我就帶回來了。”
程千述弄了個小小的籬笆院,将雞崽放進提前做好的小木屋裏,拿厚厚的草墊了,說:“你給取個名字吧。”
花錦雙摸了摸狗頭,想了想:“大白。”
程千述挑眉:“這麽簡單粗暴?”
花錦雙會過頭看他:“不然你取一個?”
程千述搖頭,目光似随意地從花錦雙無暇的面龐上掃過,随口道:“我無所謂,大白就大白吧。”
花錦雙便喊了起來:“大白!走!吃東西去!”
那狗果真傻乎乎的,站在原地歪頭看人,花錦雙又喊了幾聲它才跟了上去。
從這一日起,花錦雙和程千述仿佛進入了一個無法用語言詳細描述的相處模式裏。
在這與世隔絕的山間野林裏,一切仿佛被短暫地隔離了。他們不必去想愛恨糾葛,不必去想複雜的家族矛盾,未來二人又該如何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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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他們就似兩個普通人,白日花錦雙喂雞、喂狗,去老婆婆家幫忙兼閑聊;程千述則去打獵,砍柴,伺候這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吃喝拉撒。
花錦雙收起了自己帶出來的那些華貴衣衫,将昂貴的狐裘抱給老婆婆用來鋪放小孫兒的床,柔軟暖和的小床登時讓小孫兒開心得不行。
老婆婆搓着手直道:“哎呀,這可是好東西,這一看就……我們可買不起啊。”
“送您了。”花錦雙笑着道,“錢乃身外物,沒了就沒了吧。”
老婆婆感嘆:“真是個好姑娘,誰家看不上你啊,那是他們的損失哦。”
花錦雙笑得更甜了,撐着下颚吃婆婆親手做的小糕點,味道不如花家自己開得酒樓好,但卻帶着無可替代的溫情,吃得讓人安心。
夕陽西下,花錦雙就帶着大白去下山的路口接程千述。
程千述背着竹簍,腰上系着粗繩,每天都會帶下來豐厚的食物,吃不完的就送老婆婆家,或者拿去賣了,竟也慢慢存了些零碎的銀子。
兩人每日如此,肩并肩地踩着夕陽餘晖回家,大白甩着尾巴在主人腳下來回轉圈,歡快得很,花錦雙會幫忙提一些木柴,同程千述說這一日的見聞趣事。
什麽鎮外的賣貨郎帶了許多小玩意來,都是慶州滿大街都有的東西,到了這裏反成稀罕物了;誰誰為了媳婦打架,臉都破了;誰誰搶那一畝三分地,幾個大哥扛着鋤頭鏟子,争着認那剛死沒多久的孤寡老頭做爹,争那地該由誰繼承雲雲。
程千述默不作聲地聽着,見有樹葉落在花錦雙肩頭,便伸手幫他拍掉,手指掃過那嬌嫩的臉龐,兩人都是一僵,又若無其事地轉開眼。
天黑就睡覺,雞叫就起床,花錦雙學會了洗衣淘米,偶爾會挽着袖子端着個大盆去河邊跟一堆女人蹲在一處,邊洗衣邊閑聊。
周圍的人都很喜歡他,只當他是個私奔來的千金小姐,還教他要如何管男人。
一晃時間過去小半月,武林大會快開始了。
這一日,花錦雙帶着大白又在下山的必經小路上等程千述,正無聊地踢石子玩,就聽前方傳來了動靜。
幾匹馬從山下小路跑了過來,其中一匹上竟坐着程千述,他身後則是魏小五。
魏小五大病未愈,像個風一吹就倒的小樹苗,晃晃悠悠的,緊跟着後面的馬上是花明然和花洛文。
花錦雙心裏有什麽東西一點點沉了下去,他知道,這樣與世無争,自欺欺人的日子終于還是到頭了。
魏小五半路上發起了高熱,所以耽誤了這麽些時間,幾人為了照顧魏小五的身體不敢走得太快,花洛文一見花錦雙,立刻就招呼道:“錦雙師兄!”
花明然眼前也是一亮,翻身下馬,往前小跑幾步,到得近前又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脖子,難掩興奮地道:“雙兒師弟。”
花明然耳朵通紅,脖子也紅了,一雙虎目不住在花錦雙臉上來回打量。他見花錦雙穿着樸素,挽着袖子,黑發随意綁在身後,一手還晃着一根狗尾巴草,竟同平日金貴的扮相完全不同卻又別有滋味,登時誇道:“雙兒真是穿什麽都好看!”
程千述騎在馬上,看了眼興奮的花明然突然就明白了什麽,又看了眼笑着的花錦雙,沉默地別開了視線。
“終于到了。”花錦雙掩下心頭的遺憾,提起精神道,“我還想着你們再不來,我就得自己想辦法混進去了。時間來不及了。”
花洛文也上前打招呼,皺眉道:“讓師兄受苦了。”
花錦雙擺手,吹了聲口哨:“大白,給哥哥們打招呼。”
大白晃着尾巴,歪着腦袋耷拉着舌頭,花錦雙拿腳尖輕輕碰了下它屁股,大白便慢半拍地轉圈倒下,踢了踢腿。
花明然哈哈大笑起來:“不愧是雙兒,訓狗也是無師自通啊。”
花明然十句話裏九句不離花錦雙,并且句句都是誇贊,花洛文十分受不了,翻了個白眼,道:“行了,接下來怎麽辦?錦夜師兄說到了就聽你的。”
花明然側頭看了眼一言不發的程千述,道:“事情我們都知道了,這件事要我說還沒個定論。有些人也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程千述冷冷和他對視,花明然本就對程千述頗為不爽,尤其花錦雙從前還表現出了十分的欣賞和維護,這會兒終于有機會了,自然要護着花錦雙。
“我就事論事,程小弟也別不痛快,咱們走南闖北什麽事沒見過?重要的是要講證據。”
花洛文也道:“是,不管現在花家有多少疑點,沒有證據都是胡扯。我們可不欠你什麽,錦雙師兄就更欠不着你什麽了。”
花明然和花洛文走镖多年,花洛文更是個敏銳的狼崽子,人情冷暖見得多了,對人心也十分敏感。
先前在慶州花錦雙和程千述幾乎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兩人關系十分親密,程千述更是表現出了護崽似地緊張;這會兒再見,兩人之間的氣氛怪怪的,且從見到他們的第一眼起,程千述臉色就很冷厲,也不怎麽說話。
花明然和花洛文心裏明鏡似的,立刻就能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花洛文想:這也就是三少爺,若是換了其他的花家少爺,可不會對程千述有什麽愧疚情緒。別說現在一切還沒定論,就算有定論了,那該如何如何,愧疚能當後悔藥吃?
那幾個少爺可不會讓程千述給自己臉色看,到時候不過斷絕關系,彼此互不往來,能補償的就補償,除此之外,還能如何?
難不成要花家從上到下幾百口人賠命不成?
花洛文看了眼面上帶笑的花錦雙,心裏不痛快:這一路三少爺不定怎麽受委屈呢。
幾人回了屋子,花明然左右打量這不大的房間,确定有兩個房間,花錦雙和程千述不是共睡一屋,心裏這才舒服了些。他一直站在花錦雙和程千述中間,有意無意地隔開兩人,找着話就同花錦雙說,并不搭理程千述。
花錦雙偷看了程千述幾次,見他一直在跟魏小五說話,魏小五坐在椅子裏喝茶,臉色很虛弱,嘴唇無色,程千述就去拿了東西來給他吃。
從花明然他們來了之後,程千述便沒主動同他們說過一句話了。
夜裏吃過飯,花錦雙安排了之後的計劃。
“魏小五和明然師兄一起,先進城裏。”花錦雙道,“我和師……程哥,洛文師弟一起晚兩天進城。你們可以高調一些,裝成躲仇家的富家少爺,我這裏的東西魏小五拿去用,錢也多帶點,不用省着,住好一些的客棧。”
“成功進城後,明然師兄就去找活計幹,就說你和小五是兄弟,有人打聽就說從慶州來的,不用瞞着。”花錦雙道,“我們會暗中查探他們的反應,他們對慶州應該很敏感,一定會露出尾巴來。”
“我們在明你們在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花明然道,“好主意!”
花洛文忍不住道:“師兄,不會用詞就別瞎用。”
花明然瞪了他一眼。
安排好了計劃和聯絡用的暗號,花錦雙拍了下手:“就這樣吧,大家要随機應變,程哥還有什麽要叮囑的嗎?”
程千述雙手搭在膝蓋上,彎腰看着地上的圖紙。
幾人此時圍坐在小院裏,大白睡得四腳朝天打着呼嚕,籬笆裏的雞崽也都睡了,四周很安靜。
好一會兒他才說:“進城後我和你們分頭行動,我先去将軍府附近打探情況,我對周圍熟悉一些,先探探路。”
花錦雙皺眉:“可是……”
程千述擺了下手:“我有分寸。”
花錦雙只得閉嘴不言。
花洛文冷笑:“我師兄可是大義滅親來給你查案的,你要是拖了我們所有人的後腿,我們丢下你就走,沒有那個義務非得幫你。懂嗎?”
“愛幹嘛幹嘛,”花明然也道,“不是雙兒非要來,誰想淌你這渾水?咱們走南闖北做什麽不行?程小弟,人生在世沒誰是欠你的,你也不小了,自個兒心裏得有點數。”
程千述看了二人一眼,起身走了。
花錦雙沒說話,只低頭看着圖紙走神。他現在倒是不太在意程千述的反應,答案就快揭曉了,他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釋然和害怕。
這一夜花明然和花洛文随便在廳堂裏睡了,魏小五單獨睡了花錦雙的屋,花錦雙則睡程千述的屋,程千述不見了蹤影,可能另找地方睡去了,也可能睡不着,在屋頂曬月亮。
半夜花錦雙聽到動靜,他也有些睡不着便起身查看,見是魏小五披着衣服在後院蹲着,走過去問:“你做什麽?”
魏小五慘白的臉看了他一眼,道:“沒什麽,失眠。”
“你這身子,得好好休養。”花錦雙對他同情不起來,只站在他身邊客氣地說。
魏小五道:“做了太多錯事,閉上眼就是冤魂索命,自然睡不着。”
花錦雙看他一眼,準備轉身回去。
魏小五突然說:“你喜歡那個姓程的吧?我看他之前也對你挺好的,現在呢?”
花錦雙站住了,片刻後說:“他不喜歡我,別誤會。”
“現在恨上你了?”魏小五問。
“也不至于。”花錦雙想了想,又自嘲一笑,“不過總會恨上的。”
魏小五盯着黑漆漆的林子,抱着手臂,道:“有些人有些事,錯過就永遠地錯過了,我是個很好的例子。”
花錦雙道:“那怎麽一樣?我可沒錯殺好人。”
“錯殺了一段無辜的感情,”魏小五道,“你也是,程千述也是。這事就算跟你爹有關系,跟你也沒關系。”
“有沒有關系,不是我能決定的。”花錦雙道,“做什麽?想勸我?”
“沒有。”魏小五慘白地笑了一下,“我有什麽資格?我現在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揭開這驚天秘密。”
花錦雙沒說話,片刻後問:“你下手的時候,真的一點猶豫也沒有嗎?他死的時候,你在場嗎?”
“……在。”魏小五大概也是第一次提起細節,聲音有些顫抖,雙目發直,半響才道,“每天我都會想着他臨死前的眼神,我琢磨着那是什麽意思?他最後想跟我說話,沒發出聲音,他到底想說什麽?每天我都忍不住去琢磨,我可以不去想,但我不能,我得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
“每天自虐?”花錦雙笑笑,“久了你就麻木了,有什麽意義?”
“我知道我對不起他,這就行了。”魏小五說。
花錦雙又沉默了,魏小五說:“我猶豫過,我猶豫過的。”
花錦雙沒再說話,轉身走了,魏小五在身後反複地低聲念叨:猶豫過,我猶豫過,猶豫過。
他像是念着什麽魔咒,這個魔咒沒有結論,沒有盡頭,只能無限循環。
因為結局已然注定,它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卻又像是某根救命的稻草,空空地懸在那裏,晃來晃去。
花錦雙進屋前,看到程千述坐在屋頂上。
他不知道程千述有沒有聽到魏小五和自己的對話,但他沒再擡頭多看一眼,徑直進了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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