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已替換
小林見沈峯沒挪步,返回來問:“老板?”
沈峯問:“你有沒有聽到,熟悉的聲音?”
“嗯?”小林怔,老板對聲音向來不敏感啊,他回答,“沒有啊。”
村支書在喊,“沈老板?”
小林噗嗤一笑,呂落也笑,“這稱呼,和學長氣質很配。”
村支書不知道哪裏有問題,撓了撓頭,嘿嘿笑起來,為掩飾尴尬,他招呼一行人往村裏走。
沈峯望了望草棚,一個佝偻老人匆忙跑進去,看起來大概是醫婆,人群撥開,中間露出姑娘的面孔,陌生的臉蛋,微圓,皮膚黯淡。
沈峯提步離開。
走了大概十分鐘,便看見一個老人扶着欄杆,在樓上張望。呂落問:“那就是叫伊妹的老人家?”
村支書說:“就是了。”
呂落感慨說:“看起來年紀很大了,手頭上的手藝,難辦啊。”
村支書說:“是啊,伊妹是從生苗寨子裏逃出來的,沒有婚配,所以沒有子孫可以傳,倒是有個孫女,不過是收養的,這手藝,只傳本家人,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給你們說。”
一行人疑惑,呂落解釋說:“苗族有很多分支,白苗黑苗等等,但總的來說可以分為兩種,生苗和熟苗,熟苗是我們熟知的,與外界交往、通婚的苗;生苗不與外界交往,通婚更是不能,私通會遭到嚴懲,他們到現在還保留着母系氏族社會的特點。”
有人誇贊:“還是作家見多識廣。”
呂落笑:“謬贊了,此前在這邊支教,就了解了些。”
“呂小姐慈悲心腸,這裏生活條件......你吃了不少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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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了,山裏的生活就別有趣味。”
“我們就沒有這樣的情操了,”路濤說,“是不是沈總?”
沈峯說:“銅臭商人,自然比不得文化人。”
路濤哈哈大笑,呂落低了頭,跟緊了些。
小林擰眉想,這話聽着怎麽那麽耳熟?啊,有一次在車上,老板和尹桑讨論某親戚的結婚禮物,争執不下,到最後尹桑獲勝,她當時說:“你這銅臭商人,除了跟錢搭邊的,就沒別的主意了?聽我的,我是文化人。”
沈峯當時扶了額,什麽都沒說了。
到了門口,老人家要下樓迎接,沈峯叫住她,“您不用下來了,我們上樓就成。”
阿嬷笑盈盈地站在上頭,有些不好意思。
幾人上了樓,阿嬷請人進屋,凳子都準備好了,木屋常年煙熏,木質泛黑,屋裏白天也光線黯淡,阿嬷特地開了燈,讓空間顯得亮堂些。幾人落座,沈峯扶着她,阿嬷使勁兒仰着頭才能看到他,“謝謝啊。”
有人說:“老人家會說普通話,可真難得。”
村支書介紹說:“這都有賴她的孫女,可了不得,在北京上學呢,在十裏八鄉,都出名着吶,伊妹就是跟她家孫女,拾了幾句。”
“着實是厲害,山裏頭的孩子,走出去不容易。”
村支書用苗語問:“伊妹,你家阿桑呢?”
“舂糍粑去了。”阿嬷說。
“喲,剛才聽講舂糍粑的達配挨砸手了,不曉得是不是你家阿桑啊?”
阿嬷着急了,“那我要去看看。”
“急不得,叫醫婆了,也不一定是,你在這裏陪貴客說話,我去給你看。”村支書說。
沈峯環顧屋子,看木質熏黑的程度,有些年頭了,結構建築,卻不見一點蜘蛛網,家具倒是齊全,但看着不常用,小冰箱、液晶電視機都是蒙着布的。他就坐在伊妹身邊,剛才扶着她的手,還被她握在手裏攥着。
沈峯也沒掙脫。
村支書起身說:“我下去瞧瞧,問問是不是伊妹家的姑娘被砸着了,老人家擔心。”
大家都表示理解。
一衆人先是對着老人寒暄,問身體狀況,問收成。講得慢她就聽得懂,講快的時候,就笑眯眯地看着說話的人,宛如孩童,老人家的可愛,就在一點點神态中間。
沈峯近距離接觸過的老人,只有自家老爺子,固執,嚴肅。
他看着她說話,因為沒幾顆牙,笑起來憨實可愛,他嘴角也不自覺彎着。
呂落微笑說:“你們看起來真有點像祖孫了呢,你瞧老人家多喜歡你,都不撒手。”
沈峯難得笑達眼底,“榮幸。”
阿嬷扭過頭看沈峯,“高啊,好高的達亨。”
呂落知道一些簡單的稱呼,解釋說:“達亨,就是年輕帥氣的後生的意思。”
滿座皆笑,路濤說:“沈總老少通吃啊,咱們說不定有戲了。”
幾人得等着村支書回來做翻譯,否則太複雜的東西,講不明白,眼下就随意聊天,阿嬷想起在煮油茶,“油茶好了,我去看。”
“怪不得這麽香呢,”呂落說,“老人家太客氣了,還打了油茶等咱們,你們可算是有口福了,我去幫忙。”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竈房,沒一會兒呂落端了炒米和茶鍋上來,阿嬷配好茶湯,呂落舀了第一碗,遞給沈峯,吹了吹說:“小心燙。”
阿嬷笑眯眯湊近呂落說:“這個,是你的?”比了個對手指的手勢。
呂落紅了臉頰,阿嬷了然,“好啊,真俊!”
幾人嘗了新鮮,都是商人,竟聊起商機來,但也只是說說罷了,沒有人真想為這頓茶湯埋單。
聊着聊着,有人問起孫女,阿嬷眉眼都溫和起來,“我的孫女,也好看啊,和這個達配比,都不差的。”
“她在北京,毛.主席那。”語氣難掩驕傲,又看看沈峯,用苗語嘀咕,“要是我家的郎仔,有這麽高這麽俊,就好啦!”
雖然聽不懂,大夥還是從她的眼神、語氣裏頭,猜出了一些。
正聊得開心,沈峯忽然眉頭一蹙,拍拍老人的手,起身,“抱歉,我離開一下。”
衆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消失在堂屋門口,外頭傳來“當當當”的下樓聲,很急促。
小林趴在欄杆上喊:“老板——”
沈峯在底下說:“你呆着,待會兒聯系。”
......
“沈總怎麽了?”
呂落也搖頭,“不清楚。”剛才,提到什麽了麽?
剛才老人家說,她孫女,在北京工作。這有什麽問題麽,村支書不是也說過?
沈峯在村子裏跑,小孩子見他面孔陌生,也跟在他後頭跑。半路還碰到了折返的村支書,還沒打上招呼,沈峯的影子就飄過去了,身後跟着一排瓜娃子。
村支書:“沈老板尿急?”
尹桑從未說過她還有親人,沈峯只知道,她有個外婆,已經去世,父母都已亡故,所以他不确定,這個伊妹,究竟是不是她的奶奶。他知道她老家,在這個縣城,卻不知道,是轄區裏的哪個鄉鎮,哪個寨子。
山裏頭走出去,确實難,但這十裏八鄉,在北京上學的,也定然不會只有尹桑一個,但就是,直覺是她。
還有那一聲呼痛,也是直覺,他對聲音不敏感,也不知是怎麽的,就覺得,心口一滞。
至少他該去看看。
**
尹桑嗅着熟悉的臭味,醒了。以前外婆也用這種草,熏她起床。
真夠臭的,多久沒聞過了,竟有些懷念。
手指頭已經被包紮好了,裹得跟阿嬷熏的豐腸一樣粗,山裏頭沒有規整的醫用布料,用的是自己織的彩布,醫婆秀手,打了個漂亮的結,尹桑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觀察指頭,然後說,“謝謝阿婆,很好看。”
醫婆哭笑不得。剛才踩板不專心的達配,也破涕為笑,打糍粑被砸的大有人在,但從沒見過,暈過去的,達配自責又擔憂,緊張極了,問她,“你疼不疼啊,對不住啊,剛才那個男人,太好看了。”
衆人皆笑,醫婆說:“起來跟我去拿藥。”
“桑桑!”陌生的男聲,字正腔圓。人群靜了。
沈峯撥開人群,看到了半躺在地上的尹桑,有人扶着她,是那個他剛才看見的圓臉。
尹桑腦袋有短暫的停機,暈過去之前,她聽到的聲音,真是呂落的?
他蹲下來,抓着她的手左右看,他皺了眉,“誰包的?”
語氣很急,語調也高,人群還是靜,沒有人說話,都盯着他看。
他往上望了一圈,一個達配竟緊張地拍起胸脯來,他無語,盯着尹桑,“誰包的?”
她這會兒已經回過神。腦子轉了一圈,想想這世界真像馬克思說的,都是普遍聯系的。
尹桑說:“不好看嗎?”
他左右端詳,“布料衛生嗎,消過毒嗎,透氣性夠嗎,紮這麽多圈,血液能循環嗎?”
這一通訊問,聲調一句比一句高。尹桑有些不爽,醫婆是這一帶的名醫,多少外頭西醫沒法治的毛病,過她手,都好齊全了,沈峯是什麽江湖庸醫,敢指手畫腳。
她往後靠,離他更遠了些,淡淡說:“你懂個屁。”
人群裏,有人抽氣。
沈峯眉頭都快擰成一條線了,扭頭又問人,“這裏最近的醫院多遠?”
有人讷讷地說:“鎮上有,十幾公裏路。”
沈峯摸手機給小林打電話,通了,“拿車鑰匙下來給我,”末了,加了一句,“別聲張。”
老人家該擔心。
尹桑靜靜看他,他把手機揣兜裏,看了一眼扶着尹桑的達配,“讓我來。”
“啊?啊,好,”說完又反應過來,吞吞吐吐說,“先,先問,你是誰?”
苗家女兒,摸個小手,那就得負責的,雖然這個男人,看着不像是會占人便宜的主,她也還是得給姐妹把把關。
沈峯哭笑不得,“我是她丈夫!”
達配瞬間就抽了手,尹桑險些摔到地上,沈峯眼急手快接住了。達配後知後覺連連抱歉。
沈峯把她抱起來走出草棚,圍着的人散開了,都盯着沈峯的背影瞧。
“他比門還高,都要彎腰走。”
“哇,尹桑居然結婚了?”
“那個男人好看啊。”
“尹桑也好看啊。”
“是啊,都是城市裏的人。”
尹桑盯着他的下巴:“我告訴你,鄉鎮醫院還不如醫婆的藥館子!還有,我傷了手,不是腳。”
“尹桑,你如果不說話,還挺好看的,”沈峯低頭,“還有,你是暈過去的吧?暈血多能耐?你現在真的能走?”
血嬰事件以後,她開始暈血,見血腿軟無力,不過她似乎沒在他面前表現出來過,“你怎麽知道?”她脫口而出。
沈峯鼻息裏哼出一氣,“我知道的事很多,你懂個屁。”
他學她說話,她從未聽他說過髒話,一時有些好笑,又憋着。小林趕來,氣喘籲籲,看見沈峯抱着尹桑,驚呼,“太太!?”
草棚門口,又是一陣笑。
“開車門。”沈峯說。
小林反應了一會兒,“啊,噢,好。”
把她放到副駕駛座,沈峯說:“林子,你回去盯着,如果老人家不同意,看着他們點兒。”
幾個搞藝術的,加幾個銅臭商人,哄一個鄉野老人,再簡單不過了。
小林說:“好。”
車子還沒啓動,尹桑就拍他,認真打着商量,“哎,在這我是地主,說阿婆靠譜不是吹的,真不用去醫院,我說你......”
“尹桑,”他打斷,“我不叫哎。”
她皺眉。
“我是你老公。”
“噢,确實是。”
“那重新叫一遍。”
尹桑側過臉瞧他,“你神經啊?”
沈峯說:“不去醫院,等會兒去醫婆那裏給你拿藥。”
尹桑說:“那下車啊,我的糍粑還沒收呢,該硬了。”
沈峯側過身,眼神正經:“上車來,就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給你上一上家教。”
神經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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