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已替換
夕陽漸矮, 叢林浸染在金色暖陽裏,光斜進窗戶, 照着布框, 尹桑對着蠟染布上的漩渦紋蹙眉。
她已經嘗試過許多次,依然沒有辦法用辮繡繡出漩渦來, 邊上擺着阿嬷的樣品, 紫配綠, 跳金線,襯黑布, 色彩誇張又和諧, 辮繡獨特的凹凸質感讓漩渦看起來仿若真實可感。
最好的藝術, 在民間。
尹桑指腹劃過圖案,嘀咕:“咪洛, 這麽好看, 你以前就沒想過教教誰?”
阿嬷說:“好看嗎,以前還年輕的時候,我還是達配的時候, 我們都喜歡坐在村口繡花,一繡就半天, 聊誰的圖案好, 誰的手藝好,現在,都沒有達配繡咯,都不喜歡了, 出去打工回來,穿外頭的衣服,好看,又暖,沒有人覺得這個好看咯。”
尹桑說:“她們不懂,好看着呢,好多大老板,有文化也有錢,跑來買我們工作室的繡品呢。”
“他們真的喜歡嗎?”阿嬷問,沒等尹桑回答,她說:“他們沒見過,覺得新鮮,這樣罷了。”
尹桑微怔,沒有再說話。
如果阿嬷表達能力好些,她想說的也許是——他們未必真的喜歡這些繡品,只是想要标新立異,彰顯自己兼濟天下的胸懷罷了。
他們購買她的繡品,耗了時,費了錢,拿去裝點辦公桌,或者贈予他人,都可以說,純手工的苗繡。一下子情懷和檔次都出來了,有面兒。
是啊,她做的不就是這些人的生意麽?
思忖着,繡針紮了一下指尖,尹桑低聲呼痛,阿嬷連忙抽過手,反複瞧。出了點血,尹桑閉着眼不去看,這麽幾次下來,她大概是知道自己暈血了。
阿嬷說:“別繡了,又不着急,你的手還包着,也不好繡,該換藥了吧?我去磨藥,你別繡了,等着我。”
尹桑看那只包得腫腫的手,真是礙事兒。她看一眼布框,看看夕陽,眼神跑遠了。
過幾天就得回去考試,下一次回來不知是何時,阿嬷不願意外出,她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學得會。
正一個人坐着,樓下傳來噪雜的人聲,聽着像是一群後生仔在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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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他們應該陪着鎮上的領導喝酒,怎麽在這半山腰吵吵。
尹桑到欄杆上去。
樓下一群達亨,簇擁着沈峯,正準備往她家欄杆上扔繩子。
真打算爬啊?都什麽年代了,這都信啊,尹桑有些鄙視沈峯了,她趴在欄杆上看戲,“說好的夜深人靜偷偷爬呢,你怎麽帶了幫手?”
沈峯幾乎是被幾個達亨夾着的,腳都離了地,他說:“這不是我的主意。”
他是被逼的,酒桌上,剛喝上幾杯,陪喝的達亨就開始拿他開涮,說起勁了,真鼓動他來爬樓,幾個人一起哄,就把人推上來了。
沈峯說:“我說我有你的繡品,可以光明正大走正門,他們不信。”
“別看我,”尹桑說,“我也不信。”
她的繡品?
她多少年沒動手繡過東西了?即便回來,跟阿嬷一起繡繡,也都是練習,沒有成品。
“看吧,我就說沈老板吹牛,阿桑的繡工怎麽可能這麽普通?”
“就是,看,這花色,多久沒有人繡這種葉花了,沈老板在哪裏撿的?”
沈峯說:“桑桑,要看嗎?”
尹桑盯着達亨手上那個小繡包,有些失神,她說:“扔上來。”
達亨一抛,她探手臂接住了。
正反面反複翻看着,樓下達亨已經把繩子綁在沈峯腰上,“沈老板,爬吧!”
“哈哈趕緊爬。”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說。
尹桑說:“沈峯,你上來。”
“你看阿桑叫你爬了。”
“爬吧,不爬沒老婆。”
尹桑說:“從樓梯,走上來。”
“阿桑啊,你別偏心啊,城市郎仔也得按我們規矩來啊。”
“哈哈多久沒瞧見爬花樓的了,阿桑讓我們開開眼界!”
尹桑說:“這繡包,是我的。”
沒人說話了。沈峯彎了彎嘴角,抓着繩子一躍——
吊腳樓一層很低,他這一躍已經到了一半,再緊緊拽着麻繩往上攀,然後抓着欄杆,往上撐,兩下就跳上了窗臺。
尹桑瞪眼睛看他,“你還真爬?”
沈峯摟着她的肩,沖樓下的人說:“我爬上來了,給我一個二人世界如何?”
“兄弟你也太快了!”
“那你還說那麽多,爬不就完了!”
“阿桑,人送到了,哥哥們走了!”
“散了散了哈哈。”
這就稱兄道弟上了,這沈峯,鴻儒白丁通吃啊。
尹桑拎起他的手,“拿開。”
沈峯扣着她的肩膀,“我來求親,怎麽能拿開?”
“求親,那不得求麽,拿開!”
他笑着,挑眉,就是不拿開。沈峯問:“還記得這個繡包?”
尹桑往邊上一轉身,抽離了他的手臂,把小繡包往手掌裏攥,“你都扔了,那便還給我好了。”
“我沒扔。”
尹桑說:“有什麽區別?”
與她而言,是一樣的。那之後她再沒繡過東西。
這個小小的繡包,是他21歲生日那年,她送給他的禮物,裏頭還有一個她攢了半年生活費給他買的打火機。
她從未給誰準備過生日禮物,也不知道,城裏人都怎麽過生日,偶然聽別的女生說起,适合送給男生的禮物有錢包、皮帶、運動鞋、打火機。
前三者,沈峯都不缺,并且看着都挺貴,她買不起,于是決定買打火機。那之後尹桑才知道,原來打火機可以賣那麽貴,要是村頭買卷煙的榮大伯知道了,該氣死。
店員說,很多女生都給喜歡的男生送他們家的打火機,尹桑想,那麽怎樣才會與衆不同一些呢?
她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她有而他覺得新鮮的,大概就是這些少數民族的東西了吧。
她手藝不算精,小時候跟着外婆,就沒這麽學過繡花,後來到了奶奶身邊,才學了些,圖案也是好些年前流行的了。但她終究還是繡了。
那時候每天晚上,沈母睡前都要到她房間裏來,看她一眼,給她關燈。她就打着小電筒,躲在被子裏繡,動作施展不開,最後的成品,質量一般。她想着,反正,禮輕情誼重。
那天沈峯跟他的弟兄過生日,她去他們約好的地方,把禮物放在他們桌上,到邊上點了被橙汁坐着等。
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餐廳,有人說:“喲,沈峯,你的暗戀者,禮物都送到這來了,消息真夠靈通的。”
“打開看看。”
邵錦骁打開了,“卧槽,這不是,哈哈真夠土的。不是吧,你家那小丫頭,看上你了啊?”
“我看你對她也挺好的,你天天送她上學啊?”
“不是吧,童養媳啊?我看老爺子有這個意思,沈峯,你怎麽想啊?”
尹桑的手,揪着桌布,她聽到了沈峯的回答:“尹桑那樣的女孩子,這輩子都欣賞不起來。”
“那就扔了,醜死了,什麽啊這是。”
邵錦骁的聲音剛落,繡包連同那個打火機,精準地落入她桌邊的垃圾桶裏,沒入一堆亂七八糟的餐巾紙中間,不見了。
她猛吸一口橙汁,鮮榨的,有點苦。
沈峯彎着腰,歪着腦袋看她出神,問:“你怎麽知道,它曾經被扔掉了?”
他掰她的肩膀,讓她看着他,“不是我扔的。”
尹桑輕哼一聲,“有什麽區別?”
不妄想他會在人前護着她,但凡他只沉默着保持中立,就沒有人敢扔他的東西。
沉默裏,尹桑眼神不知道看着哪裏。
沈峯眼睛一動不動地追着她。最終也只是輕輕吐出一口氣。
當時他在臭烘烘的垃圾堆裏,最終找到了繡包。
拿着髒兮兮的繡包一個人走回家的時候,年少的沈峯,頭一次有種認命的感覺。
他不知道他還會做多少不自禁的事情。
“沒所謂啊,”尹桑轉過頭來,臉上已經挂上笑,她說:“沈峯你幹嘛啊,都老夫老妻了說這些沒意義的陳年舊事有什麽意思?你今天是玩上瘾了麽?”
繡包被扔到垃圾桶裏,現在出現在這,尹桑不是不清楚,是他撿了回來。不過,毫無意義。
撿得回繡包,撿不回心意。
這時候阿嬷拿着藥碟子出來了,看見沈峯,臉色一變,對尹桑說:“來,該換藥了。”
“我來。”沈峯抓過她的手說。
阿嬷盯着兩人的手一會兒,擡手就拍掉,抓着尹桑往裏屋走,邊走邊說:“我當他是客人,才客客氣氣,這後生越發不懂事了......”
沈峯看着眼前的門快速阖上,“砰”的聲響,彰顯着主人的不客氣,以及對他的......嫌棄?
竈房裏,阿嬷把藥泥在火塘上過了幾遍,放涼,低頭給尹桑解開舊布帶,“阿桑啊,咪洛有話不知道當不當問。”
尹桑:“咪洛問。”
阿嬷抓着她的手,輕輕撫了撫她的手指,“看你的手,就知道,婆家待你,不差的,”保養得細嫩白皙,和當初已大不相同,“你不帶郎仔回來,是他待你不好,還是吵架了?桑桑啊,夫妻之間,沒有不吵的,吵到老,愛到老。”
說到這裏,尹桑也明白了阿嬷想說什麽。
結婚這麽久了,她都沒帶丈夫回來,阿嬷擔心她與丈夫感情不合,婚姻不順遂,但礙于她的性格,一直不言說,眼下她和沈峯這些“越界”的行為,讓老人家不安了。
尹桑問自己:是不是過分了?
老人家撫養自己多年,孫女婿就在跟前,卻不得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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