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已替換

沈峯這回真的走了, 過後的兩天,尹桑在村裏各處, 還能見着影視公司的考察小組, 到處模拟拍攝、做标記,她也看到過呂落, 和工作人員商量着事情, 兩人打了照面, 擦肩而過,互不幹擾。

但她沒再見到沈峯。

她本來對他在做什麽工作毫無興趣, 但最近随處可以聽到議論, 也大概知道一些。

影視公司在籌備一部以苗族村落為背景的電影, 先遣采風小組來過,認為他們村民風淳樸, 旅游資源沒開發, 保持着苗寨的原本風貌,相對來說交通也比較便利,于是正式的考察小組就趁着苗年來了。如果不出意外, 村子将獲得不小的一筆建設資金。

而沈峯是電影投資人之一。也就是達配們嘴裏說的“各位老板裏最大的老板。”

尹桑想,先不說他一個搞金融的莫名其妙投資電影, 考察采風這樣的事, 再怎麽也用不着他親力親為,坐在辦公室裏,看報告就行了。

女人都有些浪漫幻想,尹桑也不例外。她不是沒有想過他為她而來, 但最終被理智推翻——他來時,并不知道她在這裏。他那天撞見她受傷時的表情足以說明,相遇是個意外。

那他又是為了什麽?

能驅動男人的,信仰、名利和女人。前者他沒有,名利他不缺,那......

沒什麽好想的了。

而他現在,大概是回北京去了,回到他的正軌上。

苗年為期兩周,以六日為一周,第六日,便是年中了,按照慣例,該放水捕魚,祈求年年有餘,豐衣足食。

一大早,尹桑就跟着村裏的達配達亨,繞過後山谷,去稻田捕魚。苗家繼承祖宗留下的古法,稻田養魚,秧苗剛出尖兒時在田裏放魚苗,魚苗吃稻田裏的蟲子、微生物,長得快,稻田也少了病蟲害,到了秋收季節,稻子飽滿,鯉魚肥美,雙豐收。

此時的北京已是羽絨加身,南方卻還是豔陽高照,水倒是涼,卻絲毫不影響大夥捕魚的熱情。

男男女女,挽起褲管,扛着籮筐下田,随手往田裏一罩,籮筐上下镂空,罩住了魚便抓起來放水桶裏,再罩。

尹桑一下田,就感覺有魚游過她的腳丫,癢癢的。她不熟練,總讓魚跑掉,來來回回地轉悠,也不知道是她捕魚,還是魚捉弄她,惹得田邊的人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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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風小組的人也來了,好奇地拿着手機拍照。

其中一人在拍尹桑,微信小視頻錄制好,發送,再輸入文字:“伊妹的孫女這時候不在家,村裏很多年輕人也不在,都在後山捕魚,你們要不要現在去?”

很快收到回複:“好的。”

等日上中天,魚捕得差不多了,達亨們在田埂上架起火堆,砍了竹子削成簽,插上魚就烤,吃個新鮮。

鮮活的魚,沒去內髒,也沒調料,熱火烘烤,魚尾還在蹦。

等待的時間,達配們對起了山歌。豔陽灑田野,清風吹稻穗,青黃漾波浪,山間溪水潺潺,嘹亮歌聲繞梁,達配達亨臉頰通紅,給每一個人遞上竹簽,烤魚已金黃......

愉快的氣氛一直持續到火堆漸熄。

無論你從哪裏來,無論你曾是個怎樣的人,無論你懷中是否藏有利刃,他們都以笑容與歌聲接納你。鄉野之人,在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上,可以笑待一切。或許這就是水土,給予人的力量。

山的另一面同樣熱鬧。蘆笙坪有一群人在忙忙碌碌,吸引了老老少少前來圍觀。

小林指揮人把納彩禮卸下來,有糯米、五色糍粑、牛豬雞鴨,還有銀器。糯米是未開殼的糯米谷穗,需要綁成束,做成挑子,沈峯親手在扁擔上綁上紅繩。

他們的目的地是坐落在山腰間的伊妹家,而此時家裏正坐着一群人,是路濤和制片人帶的小組,還有村支書。

他們想和伊妹談一件事,是想請她參與紀錄片拍攝。策劃部門計劃,在電影拍攝前,先拍紀錄片性質的預告花絮,紀錄制片方探訪苗寨,訪問非遺繼承人的過程,這段紀錄片将被用作衆籌展示片,放到網絡上運作。

如今有了沈峯的加入,他們資金上不緊缺,衆籌不為那點資金,而是測試市場反應,引導網友讨論。說白了只是為了熱度。

衆籌期45天,目标額也只是150萬。年前錄制完發布,趁着過年的熱乎勁兒,加把勁宣傳,待衆籌期滿,電影拍攝也已經進行到半,屆時營銷只要跟上,噱頭就打出去了。

紀錄片裏,除了訪問的情景,還要拍一些老人家刺繡的畫面,所以需要征求老人的同意。

這雖然不是特別為難的事情,但是支書說,伊妹從未婚配,幾乎一直獨居,性格比較怕生,所以家裏話語權都在孫女尹桑,別說是拍紀錄片了,之前央視記者也說要采訪伊妹,都被尹桑拒絕了。

路濤萬萬沒想到,伊妹的孫女竟就是尹桑,前兩天他才剛聽到這消息,第一反應就是,這下更糟糕了,按尹桑和呂落這競争對手的關系,尹桑肯定見不得呂落好,紀錄片眼看就要泡湯。

轉念才想到關鍵處,尹桑沒在網絡上透露過這一層信息,大概是不想讓人知道,她是個村姑吧,否則人設都該崩壞了。

他趕緊跑去和呂落說:“尹桑這女的,賣不食人間煙火的人設,開那麽貴的跑車,看着家境頗殷實,沒想到是個鄉下丫頭!”

但呂落只是點點頭,沒打算和他說話,沒精打采的模樣,兩天了,都沒怎麽有精神。本打算一起來的,她是女生,和老人家也好說話些,但路濤看她的模樣大概是有什麽心事,就沒叫她。

這下幾個男人說來說去,伊妹一直說:“我不懂你們說的,你們和我孫女說好不好?”

最後制片人有些着急了,拿出錢來,說:“老人家,我們的意思呢,就是想讓你和我們一起,宣傳宣傳你們苗族這麽優秀的技藝,然後你們村,還可以得到這個,”揚起一疊鈔票,彈了彈,“就可以建新樓,鋪水泥路,知道嗎老人家?”

路濤:“支書,麻煩你翻譯一下。”

支書開始唧唧呱呱一通說。邊上有同事提醒:“支書你要說明白我們的目的,我們真的沒有惡意。”

“還要說明是對她對村子都好,沒有任何害處。”

“互利共贏。”

“對對對。”有人附和。

這麽一來,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阿嬷剛開始還能聽懂一兩句,後來就完全聽不明白了,只覺得一群人圍着她,把一些她不懂也不想懂的城市人的道理灌輸給她,無助感讓她喘不過氣來,他們似乎都想讓她交出自己的手藝,去給寨子掙鈔票。

場面忽然靜了。

因為老婆子哭了。

她沒發出聲音,只是低着頭,抹着眼淚,擺擺手,抓起屁股下的凳子,慢慢撥開人群走到樓梯口去坐。佝偻的背影讓人一時愣怔。

大夥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這時候,山腳下傳來鞭炮聲,一衆人趴在欄杆上望。

他們來時那條路,現在已經變成了紅色,鞭炮鋪滿地,沿路往上,灰白色的硝煙一路蜿蜒向上,噼裏啪啦的聲音此起彼伏。

有一隊人馬,踏着火紅的鞭炮屑,一路向山腰走。

他們挑着各式各樣的擔,遠遠的就能看到五顏六色的糍粑、綁着紅繩的扁擔、整塊整塊的豬肉牛肉,以及,好幾個小夥子擡着的,綁着大紅花的木箱子。

城市裏從未見過這樣壯觀的場面,好奇的人們一時間愣怔。

直到鞭炮鋪到了伊妹家樓底下,鞭炮炸開的時候,煙霧沖天,一衆人捂嘴的捂嘴,塞耳朵的塞耳朵,直往屋裏躲。

阿嬷老了,走不快,煙一熏,眼睛酸澀,她只好抹着眼睛往裏走。

煙未散去,空氣中彌漫着刺鼻的氣味,一群達亨在煙霧中沖上樓,腳步聲吧嗒吧嗒,好像快要把樓給蹦壞了。他們都是小林在鎮上請來的幫手——達亨們邊上樓邊唱起歌來。

在場的城市人一句都聽不懂,只覺得他們情緒亢奮。

歌聲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人群裏走出來。

路濤傻眼了。

眼前這個人,穿着苗族達亨傳統的服飾,頭頂飛角帽,肩披金絲龍文披肩,腳踩布鞋.......

這是,“沈總?”

沈峯顯然心情很好,嘴角上揚,“嗯。”

但并沒有再理會他,進屋就左右張望,“阿嬷呢?”

沒有人回答他,沈峯見幾人的神情,驚訝之餘還有些別的情緒,他思考到某些可能,臉色瞬間冷下來,問路濤:“你們來這做什麽?”

路濤被點到名,站到沈峯跟前,下意識回避後一個問題,指着裏屋說:“老人家在裏面。”

“在這等着!”沈峯說着,看了一圈他們幾個,往竈堂走去。

沈峯的眼睛直直盯着一個人的時候,那溫度只有被盯着的人知道。這意思跟聽候發落有什麽區別?幾個人都有些緊張。

裏邊生着火盆,阿嬷一個人,坐在低矮的凳子上烤火。仿佛外面熱熱鬧鬧的聲音她都沒聽到。

沈峯到她邊上,看到老人眼裏氤氲,原先準備好的吉祥的說辭,都用不上了。

“阿嬷......”

“你坐,”老人家忽然打斷他,“坐。”

沈峯抓了個凳子坐在邊上。

“你是我孫婿仔吧,是吧?”阿嬷看着他。

沈峯愣了一瞬,點頭,“奶奶,來晚了,我很抱歉。”

阿嬷又低頭,堆滿皺紋的臉更皺了,狹小的眼眶,溢出眼淚來,她撐着額頭,一邊擦眼淚,一邊搖頭,嘴裏說着苗話,迷迷糊糊的。沈峯聽得很仔細,雖然聽不懂,但大概還是從哭腔中,聽出了憐惜的感慨,以及不斷提起的——

“桑桑啊,桑桑......”

沈峯隐約能夠知道,老人是怎樣的情緒,即便從未走出過這座大山,這個年歲的人,也自有她識人斷事的能力,從他和尹桑的種種,不難看出端倪。

老人不歡迎他,理由便也充分了,她看得出兩人之間有間隙,尹桑在他這裏,受了委屈。

他這時候竟找不出話可以說,老人家想的,雖有偏差,卻也是現狀,他沒有任何推卸的理由。

沈峯拍拍阿嬷的肩,“奶奶。”他只是輕輕叫她。

外頭漸漸安靜下來,沒有了主角,一群人在堂屋面面相觑。

木樓再次被踏響,樓下來了人,步履急促。

是尹桑。她腰間還挂着魚簍,手裏拎着沾了泥漬的鞋,挽起的褲腳露着小腿,同樣沾着泥,風塵仆仆,和滿屋子的喜慶氛圍格格不入,她目不斜視,放下魚簍直奔竈堂。

“咪洛,”她推開門,看到埋頭的老人,以及神色凝重的沈峯,“莫要怕,咪洛。”

她走過去,從沈峯手底下搶過阿嬷的手,“帶上你的群衆演員,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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