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往事

齊瑄的祖父承順帝是一個較為專權的帝王,未免兄弟争權的局面,嫡長子齊晗出生後,長至十歲,才有了庶出的二皇子,到五皇子,比齊晗小了十五歲。

齊瑄是承順帝的第一個孫子,很得承順帝喜歡,又記養在岳皇後名下,是名義上的嫡長子。

齊瑄三歲開始識文斷字,五歲習武,七歲那年開始學騎射,承順帝下令給齊瑄選伴讀,陪他識字、練武。

是以,京城上等勳貴世家五到十歲的嫡子都入了宮,包括宋淮在內,一共七個小兒。

在東宮的小書房等待的時候,宋淮和人打了起來。

因為安陽侯家那個小胖子馬濤說他是個野種,不配進這個門,不配跟在皇長孫身邊。

宋淮起初不理會他,卻惹得馬濤更加不滿,上前将他一把推到了地上,承恩公的孫子岳唯跟着取笑宋淮,踩住他的衣角,不讓他爬起來。

于是宋淮發了狠,蹿起來把馬濤撲倒,騎在他身上捶了他兩拳,可馬濤比他壯,立刻翻身把他壓在地上,連捶帶扇,一頓猛揍。

宋淮抱着頭,咬牙不吭聲,不喊疼。成國公家的小孫子孟源不忍,想上去拉架,卻被看好戲的岳唯攔住:“馬濤與宋小公子鬧着玩罷了。”

一時間,在場的奴婢也進退無措。

“你個小畜生,敢打我?”馬濤一邊罵一邊揮拳,就在宋淮忍不住要嗚咽出聲的時候,騎在身上馬濤被人踹了出去。

那時宋淮第一次見到馬濤口中他沒資格接近的皇長孫殿下。

他穿着墨綠色華服站在那,如一棵挺拔的小松,俊俏的小臉上盡是怒意,對身後的人道:“先生!這樣的人,如何能為朋為友?”

話音一落,在場的幾個小公子和奴婢都跪了下去。

宋淮也低頭跪好,殿下沒有看他,他也不知道殿下是在說馬濤還是說自己,只是下意識低下了頭,不敢去看他。

“先生,我明日親自去與皇爺爺說,我不需要這樣的伴讀。”

宋淮看到那個說不需要他們的皇長孫殿下丢下這麽一句話就往外走,可剛跨出門,就聽見院外有宮人高聲呼喊:“生了生了!是個皇孫!快去給陛下和太子報喜!這可是正經嫡出的皇孫!”

宋淮注意到,皇長孫殿下腳步一頓,捏了捏拳,藏進了袖子裏,若無其事地離開了小書房。

聽宋淮講完這段,齊瑄胸口發悶,懊悔不已,他往床裏挪了挪,跪坐到抱膝所在床角的宋淮面前,抓住了宋淮的手:“那話……我不是說你。”

宋淮看着他,眸中一片平靜,沒有懷疑,也沒有探究。

齊瑄:“其實那日……原本也是選不成的。”

齊瑄記得,原本定好選伴讀的那日早晨,懷胎的岳氏突然要臨盆了,皇爺爺和父親都不得空,他原本是在岳氏院子外面候着的,先生卻告訴他,母妃這邊他幫不上忙,而各家子弟已經到了,還是去小書房走一趟較為妥當。

而他剛到小書房門口,就聽見有人嚷嚷:“你個小畜生,敢打我?”

“小畜生”三個字狠狠刺中了齊瑄的神經,岳氏以為他不知道,時常在宮人面前罵他小畜生,而宮人嘴巴不嚴,久而久之,也入了他的耳朵。

而他那時還是不夠沉穩的年紀,當下沒忍住怒意,進去擡腳就把馬濤踹開,還說了那兩句“不要這種人做伴讀”的話。

緊接着,就傳來宮人高呼的聲音,宣告着他那日起,正式成為了一顆廢棋,一顆攔路石。

齊瑄:“我若知道……”知道當時那個人是你,知道多年後我會如此愛你……

齊瑄頓了頓,笑得無奈:“就算知道是你,也不能把你留在身邊。”

那日之後,齊瑄只能隐忍,藏拙,謹小慎微地在岳氏手下讨生活,提防岳氏哪日瞧他不夠順眼就将他弄死。

若是把宋淮留在身邊,不知道多招岳氏嫉恨,又會跟着他受多少委屈。

當初宋淮不懂皇長孫殿下在門口的那一刻僵硬,如今怎會還不明白?他反手握住齊瑄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沖他笑了起來:“當初我覺得,殿下可真神氣,我确實配不上。”

齊瑄換了個姿勢,盤腿坐在上宋淮面前,将下巴擱到了宋淮的膝上:“我瞧瞧?這麽俊的小将軍,配我正好。”

宋淮噗嗤一笑,看着齊瑄,壓不住唇角的笑意,道:“你好傻。”

齊瑄跟着勾起唇角,突然想到什麽,“诶!說起來,那天應該是你第一次見到你父親。”

“嗯。”宋淮點點頭,唇角向下壓了壓。

齊瑄眼尖留意到他的表情,立刻問:“他該不會一回來就罵你了吧?”

“也沒有,就是……被他吓到了。”

伴讀沒選成,他們幾個小子都被送回了家。

太子妃娘娘在東宮臨盆之時,陛下和太子殿下正在宮門,迎接率軍凱旋的北衛将軍宋骁。

一臉是傷的宋淮被送回府中,恰好見到了從宮裏回來的、素未謀面的父親。

他還穿着戰甲,一身煞氣,胡子拉碴,一臉兇相,盯着宋淮第一句話就是叫他擡起頭來,沉着臉問他:“為何與人打架?”

宋淮頓時就吓哭了,瞥了一眼自己娘親,攥着衣角直搖頭,咬着牙不說話。

跟着他去東宮的下人跪下來,把發生的事情禀給了宋骁。

“混賬!”宋骁一掌拍碎了椅子扶手。

宋淮吓得一抖,就見宋骁視線掃了過來,頓時眼淚落得更兇。宋骁朝他走過來,撈着他的腦袋搓了一把,半呵半哄:“不許哭!”說着将他推到了母親懷裏,轉身又出了門。

宋淮在娘親懷裏哭了個痛快,等娘親給他擦完藥,早就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第二日,安陽侯帶着馬濤上門賠罪,宋淮才知道,父親昨日又進了宮,在陛下面前告了安陽侯一狀,說他管教無方,縱容孫子殘害幼小。

其實……馬濤不過比他大兩歲而已。

“噗……”頭擱在宋淮膝上的齊瑄笑了出來,“咱爹就是這樣,看着兇,卻最護短。”

宋淮已經懶得去糾正齊瑄的稱呼了,見他笑得開懷,忍不住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

齊瑄正好頭枕在他膝上,抱着他的雙膝,微微翹着唇角,深邃的眸子靜靜看着他。

宋淮突然抓住齊瑄的肩,低下頭,将唇貼到了齊瑄的眼睫上。

啾。

齊瑄渾身一震,僵着不敢動,柔軟的唇瓣貼在他的眼睫,他屏住了呼吸,只覺此刻帳中的靜谧将他包圍,連外頭蛐蛐的叫聲都響亮了起來。

齊瑄覺得心跳得很快,卻與以往宋淮一靠近他他就忍不住欲望高漲不一樣,他此刻沒有感覺到體內那種欲望,只是有什麽東西,源源不斷地流入了心髒,整顆心充盈得飽脹,一下一下地有力跳動着。

其實也不過一瞬,柔軟的唇瓣撤離,齊瑄仍沒有睜開眼睛,因為他感覺到宋淮額頭抵在自己額頭上,屬于宋淮的呼吸就在他鼻尖萦繞,他跟着宋淮的節拍,一呼一吸之間,心髒的跳動慢慢平緩下來。

維持着這個姿勢,齊瑄閉着眼睛,輕聲問:“你還沒告訴我,第二次是什麽時候。”

齊瑄感覺到宋淮的眼睛眨了眨,睫毛撞上了他眼睫,輕輕刷了刷,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宋淮露出一個狡猾而俏皮的笑容。

“第二次啊……” 宋淮抓他肩膀的手,改成搭在他肩上,道:“是在圍獵場。”

宋淮回憶到:“我十二歲的時候,武藝尚可,卻沒殺過人,沒見過血,父親怕我上了戰場根本不敢殺敵,就把我一個人丢盡了圍獵場。”

齊瑄猛地直起身:“你是說西山的圍獵場?”

宋淮點點頭。

每年的秋獵就是在西山的圍獵場舉行,但每次禦駕抵達之前,都會有人前去清理兇猛的野獸,将它們趕進西山北面的山谷圈住,以免傷了貴人。

但十四歲那年春天,齊瑄記得很清楚,齊琛撒嬌說想要一只活的狐貍,不要宮裏禦獸園養的,非要齊瑄去給他抓一只,而岳氏就當真讓他去抓一只。

所以齊瑄帶了一隊人,去西山的獵場抓狐貍,碰見一個被黑熊攻擊的“小野人”。

“小野人”瘦瘦小小,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一張臉髒得看不清相貌,被黑熊逼到了樹上,舉着一根削尖的長棍與一人高的大黑熊對峙。

而那黑熊不停拍打着樹幹嘶吼。每當它直立起來想往樹上爬,那“小野人”就用長棍戳它眼睛。黑熊被激怒,猛地拍打樹幹,眼見那“小野人”一手要抱不穩樹幹,齊瑄立刻拉弓,一箭射中了黑熊的眼睛,箭頭都浸過麻藥,那黑熊很快便倒了下去。

而樹上那個“小野人”竟然只朝他看了一眼,就跳下樹,縱身幾個跳躍,消失在樹林裏。

齊瑄當時還道這小野人好生無禮,轉念一想,說不定對方連話都不會講,便将此事抛到了腦後,去給齊琛獵狐貍。此刻想起來,自然驚詫萬分。

“那個小野人是你?”見宋淮瞪他,齊瑄忙改口:“不是,你怎麽那副打扮?”

“一個月。父親說,不給我護具和幹糧,讓我在圍獵場待一個月再回去。”宋淮回憶起當初,仍記憶猶新:“當時我就一身衣服,一把小刀,兩塊打火石。”

“遇見你之前,我在林子裏躲藏了半個月,就抓過幾只兔子和山雞,第一次撞見猛獸,就是那頭黑熊。”

“那時候真以為自己要葬身熊腹了,沒想到就遇見了你。”宋淮嘆道。

五歲那年初見後,宋淮在幾次宮宴上見過皇長孫殿下,只是總記着他那一句“這樣的人,如何為朋為友”,不敢靠近他。

但宋淮對他有些憧憬和仰慕。他從一棵小松長成了一棵挺拔蒼翠的松木,他臉上總有溫和的笑容,進退得宜,在那些同齡的勳貴子弟當中,那麽惹人矚目。

宋淮偶然聽舅爺爺說過,皇長孫過于平庸保守,可宋淮覺得不對,他分明那麽引人注目。

于是在圍獵場,宋淮一眼就認出了齊瑄。是生之萬幸,也是他的命中注定。

但他下意識就躲了起來,不想以這副樣子與他說話,不知道如何介紹自己的身份,更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被父親丢進圍獵場一事——這顯得他太無用了。

所以宋淮跑了。

但齊瑄拉弓射中黑熊那一箭卻深深镌刻于他的腦海,好像打通了他的某條經脈,再次遇到猛獸攻擊時,他不再只會逃跑與躲藏,而是敢沖上去搏殺和戰鬥,甚至生死關頭,都還能回憶起,齊瑄那一箭的果決英姿。

一個月之期滿,他完好無損地回了家。

“當時應該攔住你的,給你留些幹糧也好。”齊瑄心疼道。

宋淮搖了搖頭:“就是怕你知情後會幫我,若是那樣,試煉就沒有意義了。”

“侯爺也太嚴苛了……”齊瑄忍不住抱怨,連稱呼都換了,可心裏又清楚,以宋淮的性子,若不經那一回兒,說不定還真的長不大,更別提上陣殺敵。

可心裏仍不是滋味,止不住的懊悔和難受。

這輩子,上輩子,他都在不自知的情況下,一次次忽略了宋淮的存在,錯過了與他相識、相知的機會……差一點,就完全錯過了眼前這個人。

齊瑄伸手撫上宋淮的臉,嘆道:“我豈不是還要感謝南陽郡主……若非如此,怕是要錯過你一輩子。”

“大概吧……”宋淮垂眸,隔了好一會兒,才再次擡頭看他,道:“你問我從何時開始喜歡你,我也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為何喜歡你。”宋淮看着他,神色認真。

齊瑄一愣,這還是宋淮第一次對他直言“喜歡”二字,可心中卻閃過一絲慌亂,生怕宋淮說出什麽不好的話來。

“可你于我來說是不尋常的。”宋淮道。

“哪怕我們一生陌路,你于我來說,都是藏在心裏頭的不尋常。”

齊瑄眼眶一熱,立刻擡手捂住了眼睛。

上輩子,你也是這麽想的嗎?

哪怕我們一生陌路,于你來說,我是不尋常的?

就算我們不曾在一塊,就算我們曾相守,卻又遠隔天涯,橫跨生死,于你來說,我都是你藏在心裏頭的不尋常?

作者有話要說:  小野人淮淮:這個人,好像一棵樹。

小松樹瑄瑄:小野人,你要不要……【壞笑】待在樹上,永遠別下來?

小野人淮淮:…………

小松樹瑄瑄:【一本正經】真的,我給你建個樹屋!

瑄瑄&淮淮:這麽肥的章~不足以讓諸位仙女收藏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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