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前世·宋淮
跪在靈堂裏的宋淮仍有些不清醒。
懦夫, 混賬, 畜生, 寡廉鮮恥, 下賤肮髒,忤逆不孝……他腦袋發懵,找不到最恰當的詞來形容自己。
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呢?
明知道不該與那個人在一塊的, 明明應該在最開始就把心剜出來, 剃幹淨與他有關的血肉, 明明應該追随父親的腳步,擔負起屬于宋家人的責任,做令父親母親驕傲的定北侯世子……
為何偏偏……要選哪個人呢?
自責就像是那可毀千裏之堤的蟻穴,只要開了一個口, 就會無孔不入地擴散, 入侵,将五髒六腑蛀空, 所有信念轟然倒塌, 靈魂上密密麻麻盡是蟲洞……
他只剩一副軀殼。
父親提劍要砍他的時候, 他竟有些快意, 斬了這具肮髒無比的軀殼吧, 讓它和它的靈魂一塊永堕地獄,受油烹火烤的懲罰。
他是不能被饒恕的,不配被饒恕的。
哪怕将來在陰曹地府遇見母親的芳魂,他也不配上前靠近,不配祈求原諒, 甚至不配留駐視線。
他太髒了,從靈魂到軀殼,每一寸肌膚……
曾經多麽炙熱地與那人擁抱親吻,如今也就有多麽肮髒。
肮髒的不是那個人,是他自己。他品性自私卑劣懦弱,耽于情愛而心存僥幸,既不敢光明正大将愛慕宣之于口,卻又要纏在那人身邊貪婪索取,分明想要熱烈而轟動的愛,卻又偷偷摸摸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直至猝不及防地被人拆穿——
他忘不了母親推門而入,看見他與齊瑄抱在一處時,臉上驚駭的表情。
幼時與母親相依為命,流言蜚語不曾斷絕,他原本應該是那個最懂得母親心中的芥蒂,最體貼母親的難處,最心疼母親隐忍付出的人。
可偏偏,他做着最傷害母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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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瑄替他握住了父親的劍刃,他看見他的手在流血,卻依然擋在自己身前。
你為何這麽好呢?
如果你不曾待我那麽好,我肯定……早就将你從心尖拔除了。
那便不會越陷越深地癡纏,不會越來越渴望光明正大的與你站在一塊,不會到如今,仍是感激你的維護,心疼你的傷處。
齊瑄看過來的時候,他垂下了頭,不敢看他。齊瑄将手懸在他頭頂,想要摸他的發的時候,他扭頭躲開了,速度之快,連半點猶豫和停頓都不曾有。
宮裏傳召齊瑄。
若是陛下也得知了此事……宋淮已經可以料想對方要面臨的局面。
他會被要求在江山和他之間選一個嗎?
他會怎麽選?
宋淮顧不上了,無論他怎麽選,他們倆之間也再無可能。
他把頸上的玉兔墜子拽了下來,想還給齊瑄,告訴他,從此一別兩寬,見面不識。
可他的胳膊一直在發抖,手掌卻用力的攥緊了玉兔墜子。
齊瑄說那玉兔就是他……是他的。
将直到始終候在他身邊等他開口說話的齊瑄被太監催促着離開,他也沒能舍得将玉兔墜子還給他。
這算什麽呢?
還到齊瑄手中,是被退還的信物;而留在他手中,不過是他自私卑劣的證據。
齊瑄沒有再來過,聽說陛下病重,他走不開。
定北侯府搭起了靈堂,宋淮跪在這裏,整整三天三夜。
吊唁的賓客不知他便是将生身母親活活氣死的罪魁禍首,還上前來安慰他。他只能咬着牙,無聲落淚。
父親同樣強撐着替母親主持喪事,不曾多看他一眼。自從拔劍那一聲嘶吼過後,父親至今不曾對他開過口。
“來人!”父親忽然走過來站定在他面前,啞着喉,命令道:“請家法。”
宋淮的眸子輕輕顫了顫,紅腫的眼睛幹澀酸痛,已經有些睜不開了,努力睜了睜,才發現已經又是夜裏了,馬上就第四天了。
“侯爺?”管家不明所以,試探着詢問。
宋淮和齊瑄是在齊瑄的別莊被發現的,有人給定北侯夫婦引路。
而府中的下人只知道侯夫人在外頭忽然昏倒,被侯爺和世子爺送了回來,可請來的大夫和太醫都道侯夫人原本就有心疾,如今突發心梗,已回天乏術……
至于宣王為何一道回來,侯爺為何拔劍指向世子爺,他們一概不知。
“請家法!”宋骁又重複了一遍,他的嗓音不再洪亮而渾厚,聽起來竟像是虛張聲勢、氣急敗壞地嘶吼。
管家被宋骁吓了一跳,忙不疊應了。
宋淮終于微微擡了擡眼,看向站在面前的父親,父親轉開了臉,不與他對視。
宋家是有家法的,一根三指寬的藤條,但宋淮從來沒受過這樣的罰,只在北疆的時候,見過一回堂叔拿藤條教訓堂兄。
自幼聽話懂事的他,終于讓主家動了一回家法。
“啪!”
“啪!”
“啪——”
藤條一下一下抽在宋淮背上,宋骁近乎用了十成力,宋淮卻咬着牙,一聲不吭。
他沒有資格呼痛的,他甚至盼着,就這樣把他活活打死,那他心裏就能好過些了。
宋骁始終不與他說話,只緊着手上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抽到第六下,宋淮的後背就見血了。
或許更早,因為這會兒血跡已經滲透幾層冬衣,染紅了最外邊穿的孝服。
“侯爺……”管家在一旁,哽咽着,試圖勸阻。
但宋骁絲毫沒有減緩動作,更重更響的抽打聲落在宋淮的後背。
宋淮沒有數到底挨了多少下,他只記得自己身子顫抖着,從原本凍僵的麻木,變為劇痛後的失感。他有些跪不住了,背脊越來越彎……
又一下,宋淮被抽得撲到了地上,藤條斷裂,飛濺出去,砸在柱子上,抽打聲驟停,靈堂裏剎那間歸于寂靜,只餘宋骁粗重的喘息聲。
“帶下去。”宋骁咬牙道。
管家連忙喚人上前,将宋淮抱起來。
他的後背一片血跡,裏衣已經與綻開的皮肉黏在一處,四肢早已沒有知覺,也無法動彈,任由下人将他擡了下去,可閉上眼的前一刻,他看見父親跌坐在地上,握着那半截藤條,靠着母親的棺木,淚眼滂沱。
宋淮忽然明白了,父親或許只是想叫他別再跪着了。
宋淮是第二日傍晚醒的,他撐着身子要起來,去給母親守靈,可管家卻勸他,擡着他去給母親守靈也可,但他傷勢若是始終不見好,出殡那天,誰來給母親擡棺?
于是他強忍着淚意,用了飯食和湯藥。
這才是父親的意圖,與其讓他不吃不喝、半死不活地在靈前跪着,不如打他一頓,讓他卧床不起。
下葬那日,齊瑄竟然來了。
他似乎也憔悴了許多,走上前,像是想與跪在母親墓前的他說說話。父親攔在了他身前。
父親說:“王爺,請自重,莫糾纏我兒。”
宋淮的身子微微一顫,他再一次自私、卑鄙又怯懦的逃避,躲在父親身後,拒絕了齊瑄的靠近。
那玉兔墜子已經被他鎖進了匣子,仍是狠不下心還給他,卻再也沒有臉戴在身上。
齊瑄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再靠近。
從此一別兩寬,見面不識。
北狄大王子潛逃,北狄大軍再次進犯邊境,宋淮随着父親趕赴北疆。
父親仍不與他說話,甚至在商讨戰術時也不喊他的名字。萬幸宋淮跟随父親多年,能領會父親的指令,知道哪一處是分配給他的任務。
父子間這般相處,早讓外人看出了不對勁,前來詢問,試圖調和,可父子倆都無顏啓齒,絕口不提。
不僅愁壞了外人,也讓軍中起了謠言,有人猜大将軍因痛失愛妻而更加冷酷絕情,也有人猜是小将軍犯了什麽大錯,惹大将軍不快,甚至有人猜,大将軍是不是偶然發現小将軍并非親子。
說出最後這話的那人,隔天就被宋骁以“擾亂軍心”的罪名罰了。倒不是為了維護宋淮,只因他侮辱了母親。
堂叔和堂兄都勸過他們父子倆,也試圖調和,奈何始終沒有進展。
宋淮是會主動同父親說話的,每回開口都是小心翼翼的關心。只是父親不理他。他沒資格委屈,只越發愧疚。
終于有一回,宋骁對他說:“你總讓我想到你母親。”
語氣不重,甚至飽含無奈,可宋淮紅了眼,啞了喉,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他讨好的姿态多麽像是在祈求原諒。
可他不配。
父親亦不原諒他。
從那天起,宋淮也失了語,不敢在父親面前出現,避無可避的場合,他也低着頭,像是一個隐形人,領走自己的任務,領兵出發。
五月,京裏傳來消息,二皇子及承恩公岳家謀反被誅,陛下聖體難愈,駕崩于五月初三。
齊瑄登基為帝,改年號宣啓。
真好啊……母仇得報,江山在手,來日嬌妻賢後,佳麗三千,兒孫滿堂……
會不會像先帝那般,也有二三男寵?
宋淮不願意去想了。
北狄似乎出了什麽問題,節節敗退。冬天,北衛軍再次打到了小狼山。
前年冬天他們也在這裏對峙,開春後,宋淮擒獲了北狄大王子,凱旋歸京……而後,啓了一段不該起的情,犯了諸多無可挽回的錯……
這次若是勝了,就不回去了吧。
戰事比想象中順利,去年就被北衛軍折了一大半兵力北狄鐵騎越發不堪一擊,北衛軍士氣高漲,預備一鼓作氣剿滅這群進犯國土的宵小,回家過個好年。
宋淮向來領中路軍,沖在最前頭,身前士卒。可他沒想到會被對方埋伏。
在小狼山北面的山谷對戰,北狄軍不要命似地沖上來,以血肉之軀做隔斷,硬生生沖散了他與身後的北衛軍。
他身邊所剩不足三十人,被北狄軍團團圍住,離中路軍越來越遠。
北狄主将下令生擒他。
宋淮預感不妙。主将在戰場上被針對、被圍攻是常有的事,但他不能被抓,北衛軍好不容易拼殺出有利局面,不能因為他成為戰俘而做出讓步。
大寧要勝,要勝得漂亮,勝得揚眉吐氣。
齊瑄的江山,要盛世長安。
他不願讓他權衡,令他為難。
或許心中更怕……會被舍棄。
所以,最後的命運,他要自己來抉擇。
這一小隊人掩護着宋淮往山體附近撤退,尋找掩體和有利的防禦據點……
又下雪了,他身邊只剩下七個人,身後是源源不斷的追兵……
他們不能往山上去,離中路軍越遠,越等不到支援,而且嚴冬大雪封山,若是被逼到山上去,興許會活活凍死。
可北狄軍不放過他們,包圍圈越縮越小,宋淮沒有退路了。
長.槍被北狄士兵的長矛合力勾纏住,有彎刀砍中宋淮的胳膊,長.槍脫手,他失去了武器。
被一刀砍中面頰,他的視線剎那間被血色模糊,又有人砍中了他的膝蓋、大腿,都不致命,甚至好像都感覺不到疼。
他不能被活捉。
宋淮掃了一眼四周,只剩他孤身一人了。于是擰身,撞上在他四周突刺以示威脅的一根長矛,直直紮入前胸!
他嘔出一口鮮血,看着對方驚愕的臉,竟有些得意地笑了。
那騎兵驚呆了,仿佛記起了主将說要将他生擒的命令,慌忙将長矛拔.出,一時忘了他們的長矛之上有倒鈎,将宋淮的胸口破開,鮮血噴湧……
宋淮閉上眼,倒了下去。
“小将軍!”
是援軍到了嗎?宋淮奮力地睜了睜眼,可視線越來越模糊,血色與雪色交融,他什麽也看不見。
“阿淮!”
“阿淮!”
是誰在喊他?
是他嗎?
“阿淮。”有人把他抱了起來,是那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別睡,別睡阿淮,我來接你,你別睡……求你了,別睡……”
他想睜開眼看看他,可眼皮太沉重了。他想告訴對方,我後悔了,我不想死,我不睡了,一定不睡,你快些來接我吧。
可他張了張唇,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下意識摸向頸部,可那裏空蕩蕩的。
不在。
那個玉兔墜子不在。
早就不在了。
與他的一切關系,都被他自己硬生生斬斷了。甚至,都不曾與他好好道別。
祈求他別睡的話音消失了,抱着他的溫暖懷抱消失了,宋淮的意識也漸漸消失了……
到了陰曹地府,能向母親祈求原諒嗎?
亦或者,傷親害母,執槍殺戮,罪孽深重,永堕地獄,不入輪回。
沒有來生也好,不再相逢,不再相知,不再相許,不覺可惜。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那章大改了,大家記得回看一下_(:з」∠)_
(其實也沒啥,就是鎖了我一段,我改了,它又鎖下一段,我再改,它再鎖下一段……
我改完,它又重鎖了前面一段……
嗯……脖子以上也鎖,兩個人站着講話也鎖,我還能咋地?
成親不讓洞房,是想咋地?)
我把後面差不多三分之二重寫了,但是沒有第一稿順暢。
所以我很難受,覺得結局章被我寫砸了。
但暫時沒法改,一是沒有更好的想法,二是怕一動又鎖,影響大家看文。
對不起,給大家帶來了不好的閱讀體驗。
這章評論随機紅包(昨天只發了一小半),然後晚上我加更一章,謝謝大家[鞠躬]
(失去了駕照、發動機、油門、方向盤、車輪子……的我,從此以後徒步走天涯,綠色,節能,環保,過着羨慕別人有車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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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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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