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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爾沙漠幹涸的河床邊,立着本城唯一一間酒吧。

方方正正的輪廓,房頂上立着幾個像模像樣的舊式碉堡,門口卻挂着一只閃閃亮的大號義烏産迪斯科球——還是在Jimmy的強烈訴求下由他親自走私回來的。

酒吧門口挂着個破了一半的霓虹燈牌——“藍絲絨”。

Jimmy前腳剛踏進“藍絲絨”,後腳就被幾個身穿皮夾克的男人們貼上了。那些人一概兇神惡煞的俄羅斯面孔,光頭、藍眼睛,已經喝過幾瓶伏特加的架勢,搖搖晃晃只顧着往Jimmy兜裏、懷裏塞美金。

全是嶄新的百元大鈔。Jimmy把折角的幾張随手扔了,好在人群好一陣騷亂中閃進角落。

“沒了,全賣給你們了。地震後外彙市場要波動,我要有貨我還揣着,不趕緊賣?”

俄羅斯大漢們這才笑得像群沒排隊就買着了喜茶的小姑娘們,咧着嘴手舞足蹈。新買來的半自動手|槍就在他們的皮夾克裏跟着晃悠來晃悠去。

Jimmy推開他們,自己讨個清淨,穿過舞池時靈巧地避開幾個頗裝扮了一番的美人,最後停在吧臺前,往高腳凳上一靠。

酒保是個年過半百的大媽,從各方面說都跟阿魯娜大媽很像——畢竟是同卵雙胞胎。唯一的差別是她穿金戴銀,最愛皮草,經營着本城唯一的酒吧和臺面下不可見人的軍火生意。Jimmy給她供貨,偶爾也夾帶點兒私貨,從俄國人手裏賺幾枚酒錢。

女酒保聽見舞池裏一陣騷動就知道是萬人迷來了。她擡頭知會了聲:

“這次待到什麽時候?總說要走、要回倫敦,怎麽好幾年了我還看見你在這裏蹭酒?”

她的英文很好,比她妹妹好太多。聽說是當年家裏只出得起一個閨女去首都的學費,她妹妹阿魯娜就留在村裏賣瑪薩拉奶茶了。

Jimmy一笑:“英國工作不好找。我這不是好不容易在這裏找到工作了嘛。再說,你知道的,我的事……在倫敦根本當不上空管。”

女酒保聽了十分滿意,拍了拍手,蘸上顏料,往他腦門上重重按了個紅點,表示祝福。她見過太多流落此地的年輕人,有慌張的也有絕望的,可只有這個張了亞洲臉的年輕男孩……總是笑嘻嘻不顧一切的。

他還穿着白天機場工作那身衣服,武裝帶扣得很緊,外頭罩了一件不合身的帶反光銀邊的工作服,方便黑暗中在跑道上被牽引車識別。

Jimmy此時正兩手往兜裏一插,歪着頭饒有興致看舞池裏,各國男男女女世界末日般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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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爾是個讓人很容易忘卻還有明天的地方

恍惚間他看見了今天請病假的拉希米,彎着身子從人群中穿過。又恍惚間他看見了一張中國人的臉……長得倒是不賴。

Jimmy突然意識到他看見的可能是今天那位機長——可他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他。他還不知道機長摘了墨鏡長什麽樣。

Jimmy咕咚咕咚灌下半杯,莫吉托雖然沒酒精,薄荷的香氣還是讓他放松了不少。年輕的臉映在吧臺粉藍熒光下,依舊神采奕奕。

機場随時可能呼叫他待命,地震之後會不會有更多航班臨時入港,還不好說。不喝酒正好可以值夜班。

Jimmy乖巧地坐在高腳凳上,兩腿伸直,仰着脖子蹭看了會兒電視。演的是Z國誇張的電視劇,家族繼承人被綁架之類的,驚悚又煽情。

然後呼機就不詳地響了。

可是并不是新航班入港。

而是K862的機長在航空系統內部投訴了塔爾機場。

值班的阿吉特氣得原地爆炸,要不是Jimmy及時借“藍絲絨”的電話打給他,阿吉特又險些沖進機篷往人家起落架上潑了盆牛糞。

K862的機長投訴的是塔爾機場空管調度反應慢、對飛機的保護措施沒做好。

敲你的飛機是為了救你的命,好心當成驢肝肺!

Jimmy應景地想起八年級中文課上學的這句俗語。當時為了記憶方便,他在課本空白處用英文補寫:“農夫與蛇”。

這回農夫确定他看見蛇了。

K862那位模特機長嚴肅地就坐在遠處不起眼的卡座裏,旁邊是那個居然連長相也頗似志玲姐姐的女副機長——腦門上還挂着阿魯娜大媽熱情洋溢為了歡迎她而非要給她點上的一抹紅色提卡。

能看出是仔細擦了半天也沒擦掉。沙漠裏缺水。

投訴我是吧——Jimmy在心裏咬牙,他從業以來感謝信收了好幾沓,還從來沒被飛行員投訴過。他把女酒保的小弟叫到身邊,問機長那桌點了什麽。得到答複也是莫吉托後,他囑咐小弟給他們多加檸檬。

“不酸死你的,”Jimmy心想,“不酸死你我不姓……”

他這次要用哪個姓來着?英文名字叫慣了,護照也分四份裝在四個住處,改天興許就真的忘了自己姓甚名誰。

下午是沙漠中泡吧的好時節。反正室外氣溫四十五攝氏度一百一十二華氏度,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人人的生命都好像被這炎熱按下了暫停鍵,只需要吹風扇、跳舞、喝下足夠多的酒精,沒有荒廢這回事。沙漠讓人的心理高燒不退。

女酒保在忙碌的間隙轉身指指Jimmy額頭上的提卡:

“你要是不喜歡就去洗了。”她的皺紋在燈下也顯得格外厚重。

“誰說我不喜歡?”

酒吧是她的生計,Jimmy想,酒吧裏如果出意外,軍火交易也要暫時停擺。

他冷眼看着至少兩撥人同他一樣默默監視着K862的機長。毫不掩飾的那波是俄羅斯人,鬼鬼祟祟的幾個毛頭小子膚色棕褐,像Y國人。

機長身上帶了什麽人人都想要的寶貝?

Jimmy聯想到近期塔爾關于見信機組走私軍火的傳聞,腦袋裏漸漸有些眉目。

Jimmy遠遠觀望着那人,他長得不錯而不自知。

服務員正給他上久等了的一杯莫吉托,杯子邊緣插了一片黃檸檬。

那位機長啜飲着兌了兩滴龍舌蘭酒的生檸檬汁,手指細長而有力。

這雙手握着操縱杆飛越過山川湖海吧?

飛過了大半個世界,所以頭發早早就染上灰白?

那樣一雙手在拉起控制杆的時候,是不是也曾千鈞一發、神經緊繃、青色的血管、蒼白的皮膚……穿透暴風雨?

Jimmy覺得自己的莫吉托裏可能究竟還是被加了酒精的——他連對方姓甚名誰還不清楚,怎麽就還手指血管皮膚了?

Jimmy趴在櫃臺上假裝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其實反手從收銀臺下面摸出自己的備用槍藏在兜裏,然後站起身來。

機長也碰巧站起身來……去玩游戲機。竟然還是他最愛的星際撞球。

Jimmy此刻早把莫吉托忘在了腦後,只知道眼巴巴地看着那個大高個子半彎着腰,專心致志地瞄準目标,把一顆彈球發射上火星,繞過半個太陽系,再仔細地落回地球。兜兜轉轉不過也是這個結局。

中國機長刷新了高分記錄。

而舊紀錄保持者Jimmy毫不吃味地在旁邊盯着,越走越近,終于近到能看清機長手上貼了塊創可貼,上頭印着歪歪扭扭的異國文字,不知又是哪次差旅的紀念品。

他想警告他有人在跟蹤,他想讓他趕緊滾出這間酒吧別給無辜的人惹來麻煩,他想把他給投訴回去。就投訴他帶傷出工、置機組安全于不顧。

末了,他卻只是開口問他:“說中文嗎?”

——“說中文嗎?”他正玩彈球玩得專注,突然聽到身旁有個張揚的聲音這樣問。

他回頭看清了是塔爾機場那個會說中文的空管,便挽上自己的袖子,沒有支聲。

今夜本來過得不錯。

他受領導之托帶初次到塔爾的女同事紀圓圓體驗當地風情,午後四點,全城做生意的場所僅此一家。

他們進門,竟然還有風扇吹,已經是意外之喜。服務員帶他們到靠牆的卡座,他随意往窗外一望,就窺見一只蜥蜴經過,遍體綠色,閃着磷光,很是美麗。

接着他點了杯莫吉托,想忘掉中午在Z國第一次迫降未遂的心驚動魄,結果只是記起手被操縱杆磕破了還沒處理,幸好紀圓圓兜裏随身攜帶創可貼。

見信集團的其他機長們總埋怨她,其實她也不是沒有優點。

奇跡般地,莫吉托中加了許多檸檬。他知道沙漠腹地居不易,檸檬想必也屬天價,因此格外感激。

酸味總讓他想起母親——母親不是山西人,卻能把醋當飲料喝,吃面要放醋、馄饨要放醋、就連涮火鍋的蘸料,也要兌上點醋。

他喝完莫吉托已經心安許多,起身恰好看見了星際彈球,玩了半天,最後對上了那名領航員。

他很想就這樣裝作不認識。

他并不是讨厭那名領航員。恰恰相反,他連他姓什麽叫什麽也不知道。

只知道那人長了一副立體的五官,本以為是混血或者歐美出生長大的亞裔,卻又聽見他一口毫無口音的标準漢語,買起酒來一杯接一杯毫不含糊,好像沙漠中的天價都是大富翁的紙幣。

如果有心的人大約會感覺困惑,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讨厭對方所代表的那群人——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仗着家裏頗有幾分薄底,來第三世界撈金。

這種人多了去了,人群中他看一眼就能挑出來。他前任大約能算其中翹楚。

那段兩年的慘痛教訓讓他刻骨銘心:在外頭怎麽烈火如歌,回國就怎麽相看兩厭。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在外頭因着寂寞互相取暖,還以為是同類,天大的誤會。

也許是他老了,三十而立也過去了好幾年,不再像年輕人會飛蛾撲火了。

現在他就是拿個燈罩把自己罩得嚴嚴實實,他不想跟那樣的人再有任何瓜葛,哪怕是身家背景、行事風格有一點點相似也不行。他不玩星際彈球了,撒手就走。

那模樣出衆的花花公子眼裏突然閃過什麽東西:“你女伴跟別人跑了。”

“我同事。”他糾正道。

對方好整以暇:“你不跑?這是什麽好地方?”

“先生,您對我們機組有什麽不滿可以直接說。”

“叫我Jimmy。別誤會,不是針對你們機組。”

那個年輕人湊上來,雙手往他腰間一放:“是針對你個人。”

他粗暴的把手伸進他的褲兜裏,幾乎是貼着大腿摸了一遍,什麽也沒搜出來。

叫Jimmy的男人還不死心,又撫上他的脖頸,在他黑色毛衣裏撫了一圈,蹭着他的喉結撒了手。而他還呆立在原地。

年輕人明顯也有些驚訝,立刻滿臉堆笑:

“不好意思,怕您身上被塞了東西。您別看我們這地方小,壞人倒挺多。”

他看着眼前年輕的壞人,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他回頭想叫紀圓圓一同出門,卻發現她早沒影了。

上回其他機長講故事時他還不信來着,怎麽樣,終有一天輪到他自己了吧。

他奪門而出,心想,反正明天就飛走了。飛機上一個多餘的座位也沒有

第二天Jimmy醒得比雞還早。

他破例沒有賴床,直直跳下地,進浴室沖了個冷水澡。本地電力有限,電熱水器更是聞所未聞,全部熱水都靠房頂的大型儲水罐由太陽能天然加熱,一般得等午後才能沖上熱水澡。

他倒是屈尊降貴地給羊用木柴燒了水晾涼,倒進盆裏,又從後院薅了把新鮮的青草放在報紙上。

布置好這一切,他看了看天邊還有星星,索性倒回床上,蒙在被子裏喘氣。

然後……他夢見了那個機長。

他夢見機長同他……在這張床上。

屋外狂風暴雨,而他們旖旎幾遍。

機長對他好極,完全沒有清醒時的拒人于千裏之外。

再一睜眼已經是被呼機叫醒的,阿吉特值班結束,彙報機場昨夜有三架Z國航班降落,裏頭出來的乘客好像都是記者,□□短炮地,來拍K國的地震。

K國唯一一條跑道已經損毀,而離得最近的備降機場就是塔爾。今天按計劃K862和Z183都要飛走。

熱鬧一場,還是回歸安靜。

Jimmy把床單被罩摘下來留給大媽洗,自己連方便面也來不及煮就去上班。

一出門才發現摩托車沒油了,而最近的加油站在一裏地外,況且他裝油的水瓶早就找不着了。

而前幾天他的吉普車剛給借了本地國際援助組織裏的一個中國醫生,現下兩眼一摸黑,只好伸手攔了輛本地中巴。

中巴內部早塞滿了人,味道不好聞。他熟門熟路地同當地人那樣順着梯子爬上了車頂,坐在行李架上。

坐穩之後還有餘韻打量了今天的雲層,密集的低雲,能見度低,控飛時得注意地速,他展開出門前剛從行李箱底翻出的那本《夜航西飛》,心不在焉地翻看起來。

他怎麽突然想起看這書了?

反正絕對不是因為那個機長,Jimmy對自己說。

“即便在飛機中獨處一晚和一天這麽短的時間,不可避免的孤身一人,除了微弱光線中的儀器和雙手,沒有別的能看;除了自己的勇氣,沒有別的好盤算;除了紮根在你腦海的那些信仰、面孔和希望,沒有別的好思索——這種體驗就像你在夜晚發現有陌生人與你并肩而行那般叫人驚訝。你就是那個陌生人。”

那名飛行員越過非洲廣袤的大地,那些舔舐人類根基的河流盤旋在她眼下,然後她寫下了這些。

就連中巴車在招待所前停下時,Jimmy都沒有特意擡頭。他只聽見一陣陣熙攘,英語、西班牙語、法語、意大利語交錯而過……這是有直達航線的國家。

照這個熱度,今天之內便會聽見中文、韓語、日語……到時招待所都要滿員了。

他挺欣慰,塔爾生意好就是他生意好。

他還沒看新聞不知道K國到底給震成什麽慘烈模樣,可至少塔爾因禍得福,他生活中的人們将會井然有序地忙叨起來。

他不是沒有同情心,只是同情的對象有限,他只想先照顧好眼皮底下的塔爾。

中巴停了很久沒開,乘客上上下下的,塞不進車內,又有人需要爬上行李架。一只手伸上車頂,Jimmy立刻幫忙拉上來。

然後他就與機長面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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