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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mmy和機長對視了一眼,說不清誰搶先一步松開了手。機長好像說了句謝謝,又好像沒有。
Jimmy想起他的投訴毀了塔爾今年評選進步機場的機會,這分扣的恐怕連明年也補不回來。
于是他把書往懷裏一抱,開口道:“中國同胞,”他咧嘴丢出一個标準的八顆牙商業假笑:“我掐指一算,你命犯孤星,”他指了指車頂最前方、行李架的角落,“适合坐那邊。”
他本以為機長會像昨晚一樣裝不認識他,卻沒料到他竟不多話,真的手腳并用、在搖搖晃晃的車行途中搬去了前方的角落。
那機長抱膝坐着,看沙漠之前最後的城鎮人潮浮動。
Jimmy這才看清他,一個背影。他跟夢裏長得不一樣——他比夢裏更好看。
的确,機長不年輕了,可他連發間的灰絲、眼角的皺紋都性感至極。昨晚他咬着倔強的嘴唇,被他搜了身後深褐的瞳孔中盛滿不解與憤怒,卻好教養地沒動手,甚至連一句抱怨也沒。
Jimmy不禁想知道更多:他是中國人?怎麽淪落到在K國開重裝直升機?那是份危險又辛苦、還賺不了幾個錢的工作,但凡有民航可飛的人都不會做。他實在缺錢?又或者……他在國內犯過事?
Jimmy“啪”地一聲把書合上。
他的過去與我何幹?Jimmy對自己說,不過一個陌生人罷了,而我此時此刻就正在去往機場、為他領航、将他飛走、最好別再回來的路上。
他望天,觀察鳥群繞着泥土色的堡壘兜了一個又一個圈子。航空業從業者最讨厭鳥類,就好像地面上開車的司機碰到擋道的人會死命滴滴一樣。機場固然有專門驅鳥的儀器,飛行員和領航員們還是免不了看見鳥群就覺得硌眼礙心。
更加硌眼礙心的是前方五米遠處橫穿街巷的電線,只比車頂高那麽幾十公分,Jimmy早已習慣躲避,而那位低頭沉思的機長明顯還沒看見。
一場慘烈的撞擊事故一觸即發,Jimmy把書一扔撲上去按住機長的腦袋,把對方整個人按在自己的懷裏,然後順勢側倒下,将将避過了電線。
然後他感到機長回身便是一肘子襲上他的肋骨。
他反應迅速閃身一避但還是被打中了。接下去機長俯身抱住他的大腿将他摔倒在車頂上,膝蓋抵在他兩腿之間,雙手牢牢控制住他的雙肩——标準的搏擊動作,若不是他自己是被按在地上即将接受胖揍的受害人,Jimmy簡直要拍手稱快了。
“好心當成驢肝肺!”Jimmy掏心掏肺地嘶吼,指了指剛才他幫他避過的電線,“在國外對祖國同胞沒點照顧也就算了,你還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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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長此刻也明白了前因後果,竟一愣,低了頭道歉:“對不住。”他把Jimmy拉起來,前後檢查有沒有受傷。
Jimmy:“身手還行,練過?”
機長:“嗯,學反劫機時練的。”
Jimmy想,原來他飛過民航。民航的反恐怖襲擊還能訓練出這等高手……他本以為那門課純屬擺設。
可中國的民航跟英國畢竟不一樣——國內航班上全是年輕漂亮的空姐,個個窈窕,宜家宜室,他為什麽不留下當民航機長?他好端端地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機長清了清嗓子,突然開口:“你身手也不錯。”
Jimmy回他:“在學校裏被人欺負慣了。哎你說你前面幾下算正當防衛,我認了。最後那一下算什麽啊?”
報私仇?下黑手?
機長又像啞巴了一樣。他謹慎地環視車頂一圈,瞥見Jimmy方才丢下的那本《夜航西飛》,雙唇微啓正準備轉移話題,中巴就一個急剎車停在機場的安檢大門外了。
Y國的持槍士兵将中巴車上的人都趕下來,把車裏裏外外上上下下掃了個遍,确認沒有炸彈。
下車時Jimmy沒告訴機長安檢大門旁有個泥坑。
機長踩着泥坑邁進大門時也沒有回頭同Jimmy道別。
“Jimmy你怎麽才來今天已經排滿了十五架航班起落連阿魯娜都要加班我奶茶喝了第三杯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Jimmy一進中控室就看見他的換班同事焦慮得頭頂冒煙——阿吉特自從去年因為得罪上司被首都機場趕走,調派到塔爾機場,到現在加起來看見的飛機還不如以前一天飛來的多。
Jimmy拿過阿吉特安排的起降時間表。鑒于震後屬非常時期,他特意打電話給每個接收機場打電話确認時間和跑道可用,果不其然發現有架飛Z國首都的航班需要提前起飛,才能保證飛到時有跑道降落。
阿吉特為難:“可是,Jimmy,我們這裏沒有空隙給他起飛。你看,這兩班之間最大的空隙也只有二十分鐘,還要上引導車、上乘客、除沙、做起飛前檢查……”
Jimmy指指起飛表上刺眼的“K862”,吩咐阿吉特:“通知他延誤。”
阿吉特:“早上好,K862,塔臺。”
副機長一如既往地聲音甜美:“塔臺,K862。”
阿吉特:“我有一個不是很好的消息……”
副機長立刻冷臉:“說吧,延誤多久?”
阿吉特:“兩小時十五分鐘左右。”
副機長:“我去你的!那還說什麽早上好,怎麽不說晚上好啊?”
到了晚上,紀圓圓會後悔自己就是張烏鴉嘴,說什麽不好偏偏拿航班延誤這種事開玩笑。
Jimmy這一天過得順利又帶勁。
當領航員三年多了,真需要他統籌安排的重大時刻,今天算是頭一回。他平安送走全部十架航班,又迎來五架新航班,每日例行收工檢查就位後,他安排阿吉特先回家。
“再不回我該以為你是投行的了。”他還在倫敦時最好的朋友就是個banker,一次上班二十四小時起,洗澡全靠去健身房,回家只為了拿換洗的衣服。
阿吉特不知道投行是什麽,Jimmy也懶得解釋。他揮揮手把他打發了,自己将辦公椅調整到舒服的角度,兩腳往桌子上一翹,寫起了工作日志。
日志寫完時正好入夜,他打了輛嘟嘟車回到住處,匆匆洗漱就撲倒在床上了。
炎夏将盡,午夜時分,沙漠的月亮墜得格外低、格外圓。
Jimmy被呼機叫醒的那刻已經在心中大罵命運不公,不該地震讓K國人民遭殃,連帶着千裏之外的貧苦機場領航員也要沒完沒了地加班。
等他看清呼機上顯示的內容時,便是連命運都不能解釋這一切了:K862目标機場受雨季影響發生極端天氣,機場條件不支持降落,返航塔爾。
今晚按計劃沒有航班起落,所以機場只留了阿魯娜大媽值班,沒安排領航員。
Jimmy咕咚咕咚灌下一杯冷水,騎摩托風馳電掣到機場。臨走時連羊都堵着門沖他發脾氣,咩咩咩地撂蹄子,不知道是餓了還是渴了,亦或只是不高興被吵醒。
“再咩,周末吃火鍋涮了你信不信?”
夜間。高空三萬英尺。狹窄駕駛艙內。
他盲目地向西飛。擋風玻璃前盡是黑暗,夜幕之上挂滿了星星,唯有手邊屏幕上的雷達地圖,固執地指出下一秒的路。當飛行員就是要習慣黑暗并慢慢盲目相信黑暗——黑暗中也會有路。
當最終抵達某個邊陲機場,他耳邊突然聽見另一個人類的聲音,而眼前跑道簡單,月光如練。
“K862跑道盡頭右拐,停三號位。”
“K862右拐,三號位。”他複述确認。
他聽見那個叫“Jim”還是“Jimmy”還是什麽的年輕領航員,帶着睡音播報地面溫度、風速和能見度。
下機後穿過長長的無人的機場,他透過中控室外的窗戶擡眼望見領航員正低垂着頭,好像睡着了。那年輕男孩頭發支棱着,穿一件毛茸茸的睡衣,上面畫了一個張牙舞爪的奧特曼。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還是特意找過去。
“您好,我想反應一些問題。”
Jimmy從俄羅斯方塊游戲機中被打擾,不悅地擡眼,看見是那個模特機長,再低頭方塊們早已堵上房頂,game over了。
反應問題?還是“一些問題”?他洗耳恭聽。
機長:“您給我們安排的機篷漏風。”
Jimmy:“我們一共六個機篷,五個都占了,誰叫你這麽晚才回來。”他內心咬牙切齒,臉上卻燦爛一笑,“不喜歡那個機篷你停露天吧。”
機長:“……”
他們才認識幾天,已經開始糾纏誰晚不晚回來、究竟是為了什麽這種問題?
機長:“我這麽晚回來,您心裏清楚是為什麽。我們半小時前就呼塔臺進近了,是你們清潔工應答的。”
Jimmy:“我們窮,人少,請你多擔待,機長。我接到傳呼是第一時間趕過來的。”
睡衣都沒換,讓人看了個笑話還落埋怨,簡直上演“農夫與蛇”的第二季。Jimmy索性不玩了,揉了揉頭發,站起身來給自己燒了杯瑪莎拉奶茶。
一不小心做多了,他又拿出個新杯子多倒出一杯,伸手遞給機長。
機長:“您機場的驅鳥器建議檢查一下。”
Jimmy:“今天我下班時剛查過的,絕對沒問題。”
遞奶茶的手伸出去一圈又收回,Jimmy悠哉悠哉地把那杯多出來的奶茶倒進了水池。
一時兩不相讓,Jimmy忍了忍,還是忍不下,替阿吉特覺得不公。塔爾評不上進步機場,他永遠也別想調回首都。長子不去大城市就娶不着媳婦,據說阿吉特他媽都愁白了頭。
Jimmy對機長冷道:“你不是就會投訴嗎?再寫封信投訴啊。”
而機長沉默,不知在想什麽。
Jimmy:“別忘了昨天和今天是哪個機場收留你緊急備降的。我查了記錄,Z國根本沒讓你降,你才來我們這裏的吧?”
Jimmy把話說完了,也不糾纏,心想以後K862飛的時候都讓阿吉特領航就好了。機長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可他扭頭就走。
Jimmy:“我要鎖門了。”
然後他聽見背後那個淡淡的聲音說了句“多謝”。
那夜回到家已近天明,羊在地板上睡得伸展,夢裏四只腿輪流蹬,想必是場有草原和烈馬的劇情。
Jimmy已經全沒了睡意,沖上杯挂耳咖啡,打開筆記本電腦。
縱使喝了三年本地特産瑪莎拉奶茶,他的心頭好依然是咖啡。幸好本地雖然物資稀缺,咖啡是永遠少不了的——這片土地兩個世紀前就被英國人殖民,糧食作物統統砍倒改種咖啡豆。為了日不落帝國的享受,多少人喪命饑荒。
他想,他很久沒想起那裏了——他的家,他長大的地方,切爾西區,小布爾喬亞咖啡店,有機花店,土耳其移民開的烤肉館子……
倫敦大學學院的校區分布在城市各處,他提着包趕地鐵,化學課本重得好似板磚,在被小混混欺負時掏出來打架還真挺趁手。
那時奧運會正在緊鑼密鼓的最後籌備階段,小黃瓜蓋好了幾年已不像最初那樣礙眼,歐洲難民潮洶湧,走在倫敦的大街上卻只感覺生機盎然。
他沒說再見,連張紙條也沒留,行李箱都不帶一只,拿上護照就去希思羅機場登機了。護照上他有名有姓,如今他就叫“Jimmy”。沒有歷史,沒有明天,孤零零又快活的一個“Jimmy”。
那麽,機長叫什麽呢?他甚至沒想起來問那個眉目英俊、胸膛寬闊的報告精叫什麽名字。
Jimmy把塔爾機場中控室監控記錄拍下那人伸手要接奶茶時手上的創可貼照片發給自己當醫生的朋友,托對方查那創可貼的工廠在哪裏。
第二日天難得地陰了下來。
他沒有飛行任務,被副機長紀圓圓敲開門,死纏爛打拖到“藍絲絨”。
她踩着高跟鞋,畫了妝,跟網上那些漂亮的女生長得很像——說實話很多時候他分不清誰是誰。大家都漂亮,大家都一樣。
紀圓圓拎了個可口可樂牌的腰包,往肩上一甩。
“這鬼地方又沒事做,連網都上不了,去你媽的。”紀圓圓不知從哪兒給自己租了一臺摩托車,給他也租了一臺。
“這種事,你罵我媽幹嘛?”
紀圓圓指指摩托車:“押了我的護照,你可別翻溝裏。”
他不理她,跨上車就走。塔爾出城的土路揚起滿天黃沙,他把圍巾拉上來裹住嘴,忘記戴墨鏡了,只得眯着眼勉強看路。
“你翻溝裏我都不會翻的。”他沖身後挑釁地比了個手勢。
紀圓圓同他一樣是軍隊出身退伍後轉民航——她甚至在民航做得比他更順利,二十七歲就升副機長,為自己據理力争搶來的航線都是國內兩小時短途,當天去當天回,早晚飯都能在家吃。
饒是生活順利如此,她卻愣是有天下機後出人意料地辭了職,理由是“上司和同事性騷擾,空管性別歧視”。
總之他們瞧不起她、不相信她能開好飛機,全因為她是個女的,而她對此“實在是受夠了”。
這些都是紀圓圓喝斷片的時候跟他說的,她還說過辭職後她成了自由飛行員,誰出錢多就給誰飛,從戰鬥機到觀景小飛機都能開,而且嘴嚴、從來不問機上裝的什麽貨、坐的什麽人。
“有次我在Y國首都,讓地控批準FL 60。Y國不是歧視女性嘛,那空管就特鄙夷地問我打算怎麽爬升到六萬英尺。”
她對酒當歌,神采飛揚:“我當時開的是SR-71,三倍音速遠程戰略偵察機啊大哥,我假裝想了一會兒,告訴那空管我不是想爬升到六萬尺,我是想下降到六萬尺。”
旁邊響起幾聲拍手聲,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帥氣大男孩往桌上放了瓶孟買藍寶石,要給她點煙。他一身不怕髒的絲綢白襯衫白褲,頭發也是精心打理過的。
“我是飛高高原的。”紀圓圓擺擺手拒絕了煙,擡眼打量着他。清秀面龐上濃眉大眼仿佛藏着月光星光,身材修長筆直,本來是可以男團出道的模樣,卻被他叼着煙的一臉痞相全給破壞殆盡。
“叫我Jimmy。”
紀圓圓哂笑:“你怎麽不叫Tony啊?我們家那兒理發師就這倆名,輪流叫,一個Jimmy,一個Tony。”
Jimmy聽了也只是笑:“Tony是我大表弟,還沒到法定飲酒年齡呢。”
他轉臉看看那位機長,想道歉——今早地勤例行檢修驅鳥器時發現塔爾機場的電線确實短路了,大約是昨天中午刮的沙塵暴鬧的。可機長根本當他是空氣。
正在紀圓圓已經開始用英語跟一衆當地新粉絲對瓶狂吹、而Jimmy和機長相對無言、尴尬沉默時,突然有一夥人擠過舞池,竄到他們桌前,一把搶走了她的可口可樂腰包。
“拉希米?”
這是什麽情況?Jimmy納悶地看着自己請病假一周沒來上班的同事混在那群歹徒裏搶了包就跑,而一眨眼間機長也已經不見了。
怎麽回事?!
“K862!”他像個傻子對着空氣大喊他的編號。
他三步并作兩步追到電梯間——塔爾的電梯還是殖民時代末期修的,狀似一個鐵籠,由鐵絲網編成的推拉門要由自己手動開啓和關閉。
Jimmy追到電梯門口時,剛好看見機長動作利落地關上了電梯門。他伸手想把門打開加入他,卻只感到那道門被對方牢牢攥住,紋絲不動。
他和他隔着鐵門對視。
然後Jimmy就看見電梯開始上升了,機長漠然的臉由漸漸升起的高處俯瞰着他,像一尊灰發的神俯瞰衆生。而Jimmy覺得自己就像沙漠邊緣啃噬草皮的羊,将死而無望,後知後覺,還美滋滋的。
直到電梯咣當一聲停在頂樓,緊接着他聽見一聲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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