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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mmy聽到槍響,才驟然醒悟今日“藍絲絨”的遭遇離奇,恐怕不只是為搶包這麽簡單。
塔爾的人說來單純得好笑,除去打仗時使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平日裏連小打小鬧的犯罪也沒有——年輕人多餘的荷爾蒙都用在往國境線上偷運炸彈了。
可今天平民區卻驚現槍響。他來塔爾三年了還是第一次聽見。
他想着機長還在天臺,又沒有武器,平日裏總是拒人于千裏之外,好像一副洗淨了的風景畫。
明明那人更高一些,他卻莫名地想去保護他。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發了瘋。
Jimmy跑向樓梯間,大步跨上兩層樓,在轉角處聽見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本來是往下跑的,卻好像預料到有人擋路一樣掉頭又沖回了天臺。
Jimmy一腳踹開天臺的門——那門根本就是虛掩着的,立刻露出陰霾的天空,太陽躲在雲後,不知何時才會出來。
明明是午後,可天色晦暗至極,幾只巨大的太陽能熱水器儲水罐交錯立着。有兩個身影扭打在一起。
Jimmy認出其中一個是拉希米,他在機場的同事。
“拉希米!發生了什麽?”
Jimmy立刻沖上去,本意是要把他拉開,卻被對方一腳踹上小腹,受力不穩向後倒去。
他在踉跄的瞬間找回重心,只一着力便再次起跳,同時迅速把腰間武裝帶卸下,攥在手裏,成為勒住對方的武器。
他正經的格鬥訓練沒受過,可怎樣出陰招下狠手、倉皇逃命,他勉強也算身經百戰。
Jimmy将拉希米的脖子用武裝帶死死挂住,準備一個手刀劈下讓他失去行動能力再說。
“跑啊。”他擡頭用中文喊,卻發現與拉希米交戰的人并不是機長。此刻他看清了,那是另外一個Y國人,跟機長長得跟本沒有半分相像——既沒他高,也沒他帥。
我昏了頭了,Jimmy心想,竟在打鬥之餘踉跄了一個自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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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早跑了,也沒必要跟我說一聲。
誰在乎呢。正這麽想着,拉希米竟拼盡最後的力氣從武裝帶中掙脫了出來。他一面跟自己的對手搶那只可口可樂腰包,另一面放空槍恐吓Jimmy不要再靠近。
而另一個人就沒這麽好說話了。
他直接掏槍打中了拉希米胸膛,接着又瞄準Jimmy連開三槍。Jimmy順着樓梯藏到三米多高的儲水罐背後,勉強躲開襲擊後大口大口喘氣。
他從夾克左兜掏出珍藏許久的迷你熒光彈,瞄準那人回扔過去。
他閉了眼也能感到昏暗午後的天空中閃過萬千流螢,再睜眼,他拔出自己的槍,利落地上了膛。
如果今天就是這天,要他揭下大幕踹開地獄的門,闖進去放上一把火燒個三天三夜,那也無妨。反正這三年等候,總是為了得見天日的一刻。管它惡有惡報,管它殺人償命。
在興許只有萬分之一秒的最後關頭裏,他想,幸好機長不在這裏。幸好……機長沒看見他。
Jimmy沒來得及注意身後突然打開的儲水器艙門,就被一只濕漉漉的手拽下了水。
水位是近滿的,夠深,他咕咚咕咚連喝幾口水,這才游回水面。
他在桶蓋下狹小地空間裏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眼睛緊緊閉着為了不進水再刺痛。
他聽見外面又響起打鬥聲,拉希米一定是穿了防彈衣。他聽見又有人從樓梯口跑上天臺加入,槍聲一響即逝,兩方似乎勢均力敵。
Jimmy專心地分析着局勢,一睜眼,就跟機長面對面了。
機長雙手拽着儲水罐頂上三個凹槽中的兩個,而Jimmy拽着那最後一個。他瞪了他一眼,機長卻竟微微笑了,笑得盡釋前嫌。
“有人來了。”他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說。
他們沒準快死了!笑個屁!Jimmy真想把眼前的唇紅齒白都堵住,可他騰不出手。他握槍的手正在水下對準交戰的方位,随時準備突出重圍。
儲水器的直徑僅容兩人直立藏身,深度卻超過三米,Jimmy只覺得自己一個勁兒地往下沉,左手已經扣出血印,連那凹槽的金屬都好像被掰出了一個扭曲的形狀。
他不能放手,不能沉底發出聲音暴露他們的方位,更不能死。他在塔爾還有事沒幹完。
他一邊豎着耳朵注意外頭打鬥的進展,一邊想出個主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哎……你叫——什麽——?”他也無聲動了動嘴唇,問機長:“你的——名字——”
機長沒回答,看到他吃力的臉色,不自覺地皺起了眉。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
Jimmy感到機長的膝蓋擠進他的雙腿之間,機長的手握住他臀部,将他拉向他。緊接着,機長勾腿輕柔地點點他的膝蓋,示意他雙腿盤在自己腰上。
他照做了,整個人像只樹袋熊挂在機長身上,左手依然在水下握着槍,死死抵住儲水罐壁。
這個姿勢……
他直直盯着機長,而機長把頭轉開了,無甚表情。
這是不好意思的意思?
機長全身都濕透了,連睫毛上也挂着水珠,可身體卻分明是滾燙的——他寬厚的胸膛是滾燙的,他托着他臀部的雙手是滾燙的,還有他們緊緊相貼、連水流也劃不開空隙的地方,一概都是滾燙的。
Jimmy甫一勾住機長的腰,就隔着制服褲感受到了他,從冰冷一點點變得熾熱,而他自己幾乎是瞬息之間就硬起來了。
那硬物隔着機長的牛仔褲狠狠抵着他,卻好像并不脅迫也無所圖謀——只是在兩道行星意外交錯的軌跡上,濃墨重彩地表達欲望。
Jimmy怎麽會沒感到……機長也并沒有拒絕他。
他的心跳聲即将沖破骨骼肌膚皮囊,沖入水中再沖入機長心裏,可他什麽也沒做。
他只是将下巴枕在對方肩上,慢慢地喘息。
機長的側臉輪廓分明,一顆水珠順着他如山峰般挺拔的鼻梁滑落,落到如春水般旖旎的嘴唇上。Jimmy側過一個角度,在他耳邊拂過:
“你同事賣軍火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機長只是沉默。
Jimmy幾乎要松手,卻被他以更強的力道不容分說收進自己的懷抱裏,像一場遲來的久別重逢,可他們明明才見第三面。
“待着。”機長冷冷地下令。
“你們這些人,不把塔爾人當人是吧,你知道那一顆糖會讓多少人送命?你們根本不在乎是吧?操……”
“随身帶槍的也不是什麽好人吧。”機長淡淡地答,低頭瞥了眼水中Jimmy緊緊握槍的手。
天臺上接連傳出幾聲槍響,有重物倒地之聲,緊接着痛喊聲便絡繹不絕。有人中彈了,有人如願了。還剩下的人似乎是珍惜起子彈,開始肉搏。刀劃過儲水罐發出不詳的金石之聲。
Jimmy全身繃緊,食指下的板機随時準備扣動。
“謝了。”他突然聽見機長說。
“什麽玩意?”
“我們飛了三個機場,都沒給機會讓我們降落。謝了……Jimmy。”
Jimmy把頭搭在機長肩上,慢慢地聽着。力量一點點從他身上流逝,他感到機長也即将撐不住而松手了,這是在想方設法轉移注意力呢。
“确實,不該插隊。可我的乘客是Z國建設部副部長。如果這次合作意向達成了,塔爾就能通上柏油馬路了。”
這是Jimmy第一次聽他說出“塔爾”的名字。
塔爾……柏油馬路、康莊大道、和平?財富?幸福?
會不會有一天,塔爾也能像美國大沙漠中那座叫拉斯維加斯的城市一樣,永遠燈火通明、永遠閃閃發亮。
Jimmy推開機長,松了手。
撲通一聲栽進水裏,他睜着眼,緩慢地沉入水底。
這大概花了好幾十秒。
水中一片漆黑,只有最上頭浮着點細碎的月光星光——這大概是他在做夢,夢中,他與機長在那個賭城的不夜天重逢。
等他夢醒浮上水面時,怕是已經過了半生那麽長。只見機長濕漉漉的雙眼盯着他,這次眼神中終于也染上些許顏色——是擔憂,擔憂而熾熱。
“怎麽謝?光動動嘴就完了?”Jimmy挑眉,一手拿槍一手握住儲水罐的凹槽,想把口中沾的那绺濕頭發吐出去,對着機長“呸呸”了半天。
話音剛落,機長拉住凹槽的雙手突然一發力,整個人向Jimmy靠近,然後嘴唇湊上側臉,伸出舌尖将那根頭發撥弄開了。
滾燙的舌蹭過Jimmy的鼻尖、左半邊臉頰、眼角,惹得他閉上了眼。再睜開時,像被火烙下了印記。
這才是名副其實地動了嘴。
幹完這些,機長扭過頭不再看他,語調平平地:“扯平了。”
臉紅了?Jimmy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們互相抱着已經這麽多分分秒秒過去,現在機長只不過是親了他一下,居然就臉紅了?
現在才臉紅嗎?
Jimmy在心裏覺得他們并沒扯平。因為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K862,怎麽稱呼你?”
還沒等來回答,一聲槍響先穿透了儲水罐,子彈貼着機長的後背掃過,将儲水罐的鋅板生生打穿了。水霎時間從兩個孔洞噴湧而出。
緊接着一連串子彈聲迅速掃過天臺上所有射擊範圍內的水桶,有人慌裏慌張地跑下了天臺,槍聲追着逃跑的人而去,很快就沒了動靜。
Jimmy等了半天,竟然沒再響起人聲。
人都走了?
他們所在的出水管裏,水位越降越低,最後終于兩個人都踩上了踏實的地面。方才命懸一線所留下的彈孔,此時此刻正在他們眼前,明晃晃地提醒着他們共同渡過的那一場驚心動魄。
“你說對了。”機長突然開口,他的眼睛看着彈孔,卻透過那小孔看向沙漠盡頭的太陽。
一天中最難熬的熱浪已漸漸西沉,“我一生中最美的。”他慢慢地說。
又等候了片刻,Jimmy确定那兩撥人不會再返回,才用槍托敲開了儲水罐側門的門栓,把他們放出來。
夜色不知何時已經鋪滿天邊,而沙漠在雲彩之下,像被深藍天鵝絨所覆蓋的黃金。
一切戰争、不義、生離死別,在這一刻都遙遠得好像一場煽情的老電影。而情人們在露天電影院的幕布下幽會晚餐,舉一杯香槟酒,互道一兩句珍重。
他們站在天臺上,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機長欲言又止,Jimmy問他要說什麽。
“你剛才說我同事賣什麽軍火?什麽糖?”
“Uraniam。”Jimmy斂起了笑意,“鈾。”
臨走之前,Jimmy把自己的槍塞給機長。那是把氣手|槍,能傷人但不能殺人。
“唬人的,送你了。看武俠麽?”Jimmy自顧自地繼續:“邊陲小鎮新來的年輕人,不是來複仇就是來追情人的。無論如何,你需要武器。”
誰知機長一笑:“我早不是什麽年輕人了。”
隔天,裝作如常上班。
Jimmy的吉普車被朋友還回來了,便一路叫嚣飛馳着駛向機場。可機組成員比他到得更早,已經通過安檢在休息室候機了。他慢慢走到中控室的大屏幕前。
阿魯娜大媽端來的奶茶似乎加多了一點糖,覺得齁。他灌下兩口,又喝了點涼水,最後還是把奶茶一飲而盡。胃裏是甜的,可心卻好像泡了茶葉,有些泛苦。
K862今天啓程歸往K國,那邊地震時損毀的跑道已重新填充平整。
Jimmy沒控制自己握住鼠标的手,申請查看K國國航862次航班機組信息。
“紀圓圓”的名字瞬間蹦上屏幕,那個長得像林志玲的副機長。那麽……機長呢?
Jimmy想,英國人歷來分不清東方美人,千人長得都是一個樣,可他卻清楚,機長就是他見過長得最好看的機長,沒有之一。他平時不這樣的,他歷來沒有這樣過,認識一個人剛兩天,倒要念念不忘起來了——
機長的雙腿修長,腰部肌肉緊實,從重裝直升機上下來,在震耳欲聾世界末日般的轟鳴聲中,把塔爾的破機場生生走成了塔爾時裝周。
他的頭發有點自來卷,又帶點三十多歲年紀不該有的灰,迷人心竅。
機長不笑時冷若冰霜,笑起來時卻只有那麽一瞬,雙眼微彎,像個得到了糖的白兔。他即使有千百塊糖,也甘心就此雙手奉上全部給了他。
就是這樣的機長,Jimmy在航空系統上查到,他的名字叫林木。
蒼翠的林木,不搖不動,迎向風,迎向晨霧。
他是沙漠裏最稀缺的東西,Jimmy想,要是林木能種在這兒就好了。
阿魯娜大媽今天沒有給他點提卡——他主動要求她點,她卻說染料用完了,女兒去城裏辦事順便帶回櫻花的新粉色,下個月到。
或許今天注定不是個幸運日。Jimmy檢查地面風速、能見度、跑道情況,發現一切甚至比平時還要好。
他多希望天氣突然變糟,暴風雨裹挾着冰雹,大霧連天,山洪泥石流俱下,總之塔爾今天由于Jimmy個人感情原因,不得太平。
可他還是坐在屏幕前,盯着K862,緩緩滑上跑道。
十、九、八……
Jimmy:“K862,批準起飛。”
機長:“進入起飛程序,K862。”
七、六、五……
Jimmy:“K862,一號跑道滑行。”
機長:“進入一號跑道滑行,K862。”
四、三、二……
Jimmy在心裏反了悔。
如果有老天爺,他從來沒這麽渴望老天爺把他的心願不當回事過。他剛才說錯了,他錯得離譜,現在,事已至此,他只希望天氣美麗、K國和平、所有人在一趟又一趟的飛行中總是遂意。
哪怕遂意意味着再也不會有人緊急備降塔爾。
他的林木飛向天際。
下班時,連阿魯娜大媽都察覺到Jimmy反常的寡言。
她這次沒再去煮奶茶,而是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張蘸着金粉的紙,紙的四角是細密畫的紋路,不知什麽人花多大精力謄抄的。而紙上寫着一首詩,是殖民時期總督由波斯語翻譯得來的:
“長嘆,春日,總該随玫瑰而逝,
而青春甘甜的篇章也随之合上。
夜莺啼于枝梢,
花何時重開卻無人知曉。
我餘生所愛,命運密謀讓你我,
徹底攥緊這充滿抱歉的劇情。
卻該将它摔成粉碎,
再重組裝,近于你我心底的渴望。
我欣喜之月,尚未圓缺,
而天堂之月,正再一次升起。
多久遠,她也将徒勞看見,
這如常的花園失去我,依然永生。”
Jimmy對着這張漂亮的紙,一時不語。等他剛要開口道謝,就見阿魯娜大媽擺擺手,邊說這是為答謝他上周末給小女兒講功課,邊頂着茶壺杯子走遠了。
“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話說嗎?美麗的姑娘在天空底下什麽地方沒有?”阿魯娜大媽往雪上澆霜,“我看那副機長沒比我們尼娜好看到哪裏去。我們尼娜上了大學,她也是想學飛行的……”
Jimmy收下了紙,笑了又笑,點頭同意。
回到家中,羊還沒睡。見他開門,難得地賞給他一副好臉色,把拖鞋替他踢到了門口。Jimmy慢悠悠踩上那雙新西蘭的羊毛拖鞋,絲毫沒有任何不适。
就等泡茶的水燒開的間隙,聽着電爐子嗡嗡作響他突然擡頭凝視窗外,想起了林木。
他曾說“我這一生最美麗的。”
是夕陽?是塔爾?是天臺的彈孔?
Jimmy管不了這麽多了。水燒開了,他喃喃念叨:人生苦短。”
他想,反正那機長也聽不見了,便對着空氣說了一聲:“可我願陪你夜航西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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