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怕昨天那夥兒人找你麻煩,安全起見,林機長,你今晚還是跟我走吧。”Jimmy把故事說得圓滿,将機長連哄帶騙上了摩托車後座,還趕忙補充,“我家有空床,不是讓你……”

越描越黑,Jimmy閉嘴。

土路颠簸,他騎着小破摩托卻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

每個土坡都給了他充分靠近機長的理由。

機長的雙手原本緊緊扒着他的座位,卻因為着力點太小而逐漸放棄。在一次等紅燈時,Jimmy将機長的雙手拉過來,大大方方地圈住自己的腰。一陣暖意帶着一點觸電的顫抖,從腰際蔓延至四肢百骸。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Jimmy得了便宜便這樣掩耳盜鈴地對自己說。機長也沒反駁。

Jimmy在土路上開了十多分鐘,終于望見城門的影子。老式高聳的土坯城牆,上面種了些本地人最喜歡的大葉棕榈,此時此刻在夜幕中婆娑。

五米多高的巨型木門大敞着,他騎摩托載着林木飛馳而過:“歡迎來到塔爾——沙漠中最古老的都城。”

進了城門,眼前最壯觀的建築便是塔爾城堡。古代此地有土邦主,這才建起了城堡與城牆。原本只是保護自己家室的,卻漸漸蔭蔽了整個村落,權力也慢慢深入沙漠。

Jimmy導游般地指着城堡的窗口、窗棂、窗花說個不停,最後自嘲地一笑:“這是世界文化遺産呢。沒見過這麽破的世界文化遺産吧?”

沒聽見機長的回答,卻隔着兩層衣服感覺到他肚子叫了一聲。

“沒吃飯?”

“嗯。”

Jimmy突然一個剎車把摩托靠在路邊,讓機長下車後,他落了鎖,指指通往城堡大門的鵝卵石路:“到了。”

原來他就住在城堡裏,是實打實的現代土邦主。

除了城堡一層通往花園庭院的那兩個房間,其他房間都上着鎖。Jimmy在半黑暗中熟門熟路帶機長穿越長長的走廊,帶他到自己住的裏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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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間是Jimmy的卧室,外間是客廳書房兼餐廳,擺了一張折疊床。

火鍋味由下午開窗通風到現在,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饒是還剩的那點香噴噴的餘溫,也誘得機長肚餓難耐。

可他只是在門口扶着門框,疲憊但客氣地立着,仿佛這裏是排隊過海關的隊伍,而他是那個人人指望的機長。為了他乘客的心理健康,他永遠只能內斂得體、游刃有餘。

“這是新拖鞋,沒穿過的。”Jimmy從衣櫃拿出他為明年春天儲備的、庫存稀缺的自用拖鞋,比了比大小,估摸着機長剛好夠穿。

巧了,他們的腳一樣大,以後如果住在一起,拖鞋都可以混着穿。

Jimmy請機長進了屋。

屋裏沒開燈,機長邁過門檻時差點踩在熟睡的羊身上,被Jimmy拽着胳膊肘往懷裏拖了兩步,這才平安落地。

羊被兩人開門的動靜驚醒了,不滿地咩了又咩,卻只得出一個賣萌的效果,被機長伸手,溫柔地按了按脖子。

羊不滿地呼哧着氣,自己轉了一圈找了個自認為最舒服的沙發角落,氣鼓鼓地窩下了,瞪着天花板。

剛一進門,機長便不動聲色擺開了他的手臂。

他甩開了,Jimmy便也懂了。

沒有那個意思,真真切切的沒有——如中國古文化中所描述的那般,白月光落在清透的玉盤裏。

Jimmy想,他只是個過客,怎麽可能留下他呢?林木,也是要澤水而植的,可此地塵嚣滿眼、只剩沙漠。

Jimmy擡手開燈。

啪嗒。燈不亮。

又一聲啪嗒。燈還是不亮。

他撇撇嘴,跑去檢查了電箱,果然發現今晚又是預防性全城斷電。而發電機儲備的油,全用來給剛才那頓電火鍋供電了。

Jimmy有些不好意思,便向機長解釋:“你副機長說得對,我們這兒是挺破的。對不住了,今晚天氣預報六級大風,發電廠擔心三根并排的供電線路被風刮到一起會短路,到時候更麻煩。所以為了把麻煩扼殺在搖籃裏,現在全城停電了。”

Jimmy擺擺手,正要借着幾分月光分辨機長明亮雙眼裏泛起的究竟是訝異還是戲谑,便聽見對方說:“沒事,習慣了。我小時候家裏經常停電。”

為什麽停電呢?經常停電嗎?是線路壞了?是家在深山供電不穩定?還是電卡裏沒錢了?

許多問題一閃而過,最後落在Jimmy腦袋裏的,只剩下一個:是不是因為停電餓過肚子?

他從儲藏櫃裏抱出一個正正方方的野炊竈,扯開一個新氣罐的包裝,對了上去。

“本來不該在屋裏用的,不過今天特殊情況,注意通風就行。”他拉着林木坐在沙發上,他自己則坐在餐桌邊調試,擰開野炊竈,歡快的青色火苗就在兩人之間跳動了。

“想吃點什麽?我有三養火雞面,特別辣,得看你能不能吃辣的。還有韓式炸醬面,雖然醬是粉兌水拌的,不過其實味道跟咱們國內的差不多。我還有豚骨拉面,一蘭的,給海關塞了好多錢才讓我運進來的,等我有時間了我就靠倒賣一蘭拉面在這裏發家致富、登上人生巅峰、迎娶——”

“就這個吧。”機長整個人已經完全陷進了沙發裏。他一邊略顯困惑地盯着窩在沙發另一頭的羊,一邊拎出了桌上離自己最近的一袋——是螺蛳粉。

Jimmy:“你确定嗎?不再考慮一下別的嗎?三養火雞面特別好吃,如果你不能吃辣的我給你少放辣,最後再往上撒點奶酪粉,能拉絲的那種,吃一口,哇,特別香——”

“那就那個吧。”機長很困很随便,聽推銷員Jimmy不遺餘力地表演完單人相聲貫口,默默應允了:這個也行,那個也行。

他是南方人嗎?不愛吃辣?還是蜀地之人呢,專門吃火雞面的辣?

Jimmy在心裏自己跟自己琢磨了會兒,又都迅速抛諸腦後。

在塔爾待久了的人,不問來程與歸處。普通人的生活決然不會脫軌至淪落此處,而能到塔爾的,必定也不是普通人。

塔爾是分秒必争的,因為戰争,過了今天沒有明天。所以這邊的人不問從前的事,過去了就是既成事實地翻了篇,眼下才是緊要。

晝夜溫差達六十度的沙漠每日每夜都仿佛天長地久,可冬季也會來,甚至會飄雪。若是錯過了,便又是一年。

人生能有幾個一年?今年守着土邦主,明年來了殖民者,後年呢?科技解放全球,塔爾人都用上手機了。

變化太快,抓不住地就是永遠流走了。

Jimmy抓着方便面道:“行,那你等着吧,可以先眯一會兒,不過可別睡得太着了。”

其實是Jimmy想做三養火雞面。他從廚房摸來兩個新鮮雞蛋,撬開一個豌豆粒和玉米粒的混合裝罐頭。

“當年二戰後,塔爾大汗的精兵統一沙漠十六部落,就靠着吃英軍剩下的玉米罐頭。你敢信?”

他趁水燒開的功夫洗了把臉,從鏡子裏看到原來自己爬樹時在頭發上粘了片枯樹葉,這一路都頂着,機長竟也沒笑話他。

水燒開了,他把面餅扔進鍋裏,調料只放了一半,點了幾滴生抽,窩了兩個雞蛋,耐心地用筷子把它們分開。

月光斜照進城堡的石窗,落在空空如也的銀盤中,成為屋內噼裏啪啦氣爐之外唯一的光亮。

銀盤盛滿了月光,鍋中火雞面飄香,Jimmy剛想把機長叫起來說吃點東西再睡對胃更好一些,卻發現那人已經斜倚在沙發上,蹭着羊毛的一角,睡着了。

林木睡着的樣子很好看。

那雙扮演機長時永遠只能意氣風發的雙眼合上了,睫毛長長地耷拉着,嘴唇微微嗫嚅着什麽,好像是在回複塔臺的呼叫。

林木的手還維持在想解掉制服外套扣子的姿勢,卻終究因為太疲憊而沉入了夢鄉。

K國今天下午又突發了八級的餘震,不知機長經歷了怎樣的波折,才人機平安地返航塔爾,卻只輕描淡寫地對他說——“可以問我為什麽一定要跟你走嗎?”

因為……我看見了……看見了你?

在抽象的雷達圖上,在千萬塊雲層中,在塔爾戰亂的空隙裏,我看見了你。看見這一眼,才知道往前和往後的都是陪襯,都是湊合,都可以随心所欲、無所顧忌。可偏偏對你——

想任性地緊抱住再不撒手,卻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回應,甚至不在乎你是否陪伴在身邊、又有幾分真心可以相許,只在乎、最最在乎、唯一在乎的,是你務必要起落安妥。

Jimmy把銀盤放下,野炊竈熄滅,筷子收回抽屜裏,熱茶放到變涼,就這樣靜靜地看着機長。

然後他伸出手來,把機長的手舒展到身側,一顆一顆解開他的制服扣,從雙肩輕輕擡起把衣服向後剝,再一手托在身下,另一手把衣服拽出來。

想了想,他把衣服疊好放在旁邊的石凳上,正好承載一窗的月光清晖。

只餘一件襯衫的機長軟軟地沉在沙發裏,睡得更香了,腳邊盤着那只軟軟的壞脾氣的羊。

Jimmy看他在夢中依然皺眉不肯舒展的樣子,發現腰帶硌着他白皙的皮膚,在襯衫的盡頭落下一片紅印。他于是伸出手——

是不是管太多了?會不會吓到他?

可林木又不是羊,談何吓不吓的?人家是南部三國版圖上屈指可數的重裝直升機機長,職業生涯用一句話總結就是吓大的。

這樣想着,Jimmy的手更進一步。

他沒照顧過人,此時卻好像無師自通似的,輕輕将機長的腰帶扣成功一次剝開,一寸一寸把皮帶抽出,放在疊好的外套上。

做完這些,Jimmy翻箱倒櫃找出他媽從倫敦給他寄來的羊毛毯——羊毛毯的牌子大約叫“你媽覺得你冷”,千裏迢迢,就好像塔爾沒有羊一樣,非要寄一條塔爾出口倫敦哈羅德百貨的羊毛毯回來給他——明明他屋裏就有一只羊。

羊毛毯完美地貼合機長的身形落下,上頭有深深淺淺的幾何圖案,許多種灰度,像一個迷宮。

Jimmy看着男人熟睡中漠視人間的臉,心想,多少可愛的小羊羔在最好的時候被剃光了毛,就為了讓你安穩地睡一覺。

而如果我是其中之一……

我也願意。

次日一早,林木迷朦着醒來。

他有時差,在陌生男人的沙漠居所卻竟然睡得很香。

他記得房間的主人叫Jimmy,年輕得燙手,活力四射近乎話唠,坐在中控室雷達屏幕前時,得意得仿佛天下已唾手可得——這是他剛下直升機,在氣壓驟變的些微頭痛之下,走過長長的停機坪,透過中控室的玻璃看到的。

世界上其他機場的塔臺早已裝上了單面玻璃,裏頭的人可以看見外頭,外頭的卻看不見裏頭。唯有塔爾,因着貧窮,或是戰亂,外加腐敗還有天氣,還只能依靠着過時的民用玻璃。

他醒來時看到身旁的鬧鐘,才五點。

鬧鐘是Jimmy放的,那杯涼白開也是。自己厚重的外套被細心疊好在觸手可及的椅子上,硌腰的皮帶也被他摘下了。

林木有點恍惚。他掙紮着坐起來,不小心把那團軟軟的羊直接踹下了沙發。

“對不起對不起……”他對着空氣用氣音道歉個不停,趕緊把羊抱起來,生疏地捋了捋毛,被羊撂挑子就走,頭也不回。

他穿回自己的外套,又成為那個無孔不入的飛行員。

今天見信沒有給他安排飛行任務。

K國大地震,水力發電項目短期內肯定要停擺,公司再勢利眼也少不了要慰問地震中遇難的工人親屬,說不定碰上那個河南的副總拍板,還願意多捐點赈災物資。

這些都不是他能管得上的事。

他一年到頭飛南部三國,國內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去過了。

也不是沒有機會回去,五一勞動節見信在總部表彰勞模,本來想拉他過去當個典範裱個獎狀,可他當場就假裝信號不好,電話沒打完就按斷了。

回去幹嘛呢?兩年前的教訓還不夠慘痛?回見信總部勢必又要見到那個人虛情假意、長袖善舞,何苦呢。給自己添亂也給別人添亂。

林木把Jimmy給他留的水一飲而盡,還覺得渴,便起身在房間裏轉了一圈。

野炊竈還擺在桌上,他不知道氣罐在此地屬不屬于稀有物資,不想浪費,于是便找到土竈旁邊。打開爐門,裏頭空空如也。

林木推門而出,憑着昨晚一次性的記憶穿過城堡昏暗的走道,來到庭院裏。

五點多的沙漠已漸漸開始蘇醒,薄薄的日出将城樓的輪廓渡上一層輝煌的金邊。

林木在那層輝煌中蹲下,從地上拎起一筐曬幹的羊糞。沙漠中缺水也缺樹,連柴火都沒有,當地人做飯只能靠曬幹的動物糞便做燃料。

等水燒開的空隙,林木起身在房間裏轉了轉,想看看有沒有什麽活能幫主人收拾的——人生地不熟,對方縱然好意願意收留他,他也感覺受之有愧。

一進廚房,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擺滿一水池的鍋碗瓢盆,約莫是昨天吃了一大頓火鍋。擺不進水池的盤子都放在臺面上了。

這怕是要洗一陣子了……夠從塔爾飛到鹹水城。

機長嘆了口氣,走到水池邊擰開水管。

卻一滴水也沒有。

他很快想通:沙漠中連供電都成問題,或許更不能實現二十四小時供水了。而他們藏身的水桶,可能是那間酒吧不知多少天的水資源儲備。

可惜了。一陣槍響,不知是為了什麽,也不知斷了多少人的生計。

當時那個叫“Jimmy”的年輕男人的表現淡定得幾乎冷漠,他緊緊抱住他的身體當作倚靠,只為了持槍的手能更精确地瞄準戰鬥的方向。

他當然……也感受到他的心跳聲。澎湃而出,是年輕人特有的無遮無掩,可他假裝沒聽見。

林木洗碗不成轉回客廳,突然瞥見筆記本電腦的屏幕沒關。

他走過去想關掉,畢竟這裏不知何時才能恢複供電——卻意外看見了屏幕上的新聞。

那是一條老得腐朽的BBC新聞。

——六年前的獨立日,英國軍火商Edison Chan在Z國突發胃出血,急送首都醫院後搶救無效去世。

在國際媒體上他是個臭名昭著的形象,借由Z國和Y國邊境戰争發了幾筆橫財,人人都說他在其中煽風點火居功至偉,他卻一力徒勞地否認。

他辯解說槍是無罪的,可以用來殺人也可以用來保家衛國,全看拿槍的人是誰。

林木記得那個軍火商。

怎麽會不記得?

他長了張出人意料的慈祥的臉。滿頭銀發,眉眼間皺紋卻不多,老年人的身材有些發福了,便更顯得慈眉善目。

說來巧了,六年前的獨立日是他把這位軍火商從塔爾接到首都。

他當時穩穩降落在美援會醫院的停機坪上,牢記見信的吩咐假裝不知道自己救的人是誰,也不管媒體在機場栅欄外□□短炮,而耳邊是救護車駛去漸遠的嘶鳴。

沒過多久,見信突然停了一單和Z國的生意,他便知道Edison Chan再也沒能康複。

可他究竟是活着還是死了?他是直到六年後的今天才在一臺沙漠邊緣的筆記本電腦上看見答案。

林木看得有些太過認真了。那天的時間、地點、怎樣接到緊急傳呼、甚至怎樣穿過雲層降落在Z國首都——都還歷歷在目。

他沒注意到Jimmy走出卧室,懶洋洋地斜靠在門框上,清了清嗓子。

“醒了。”

林木一驚,擡頭,然後他們就面對面了。

Jimmy還穿着那天那件奧特曼的睡衣,領口開得很低,露出大片蒼白得仿佛從沒曬過太陽的肌膚。

他咧起唇給他一個早安的笑,然後看見了他面前的筆記本電腦。

Jimmy:“你在看我爸的新聞啊?”

他們就這麽默默地對視,誰也沒再開口,直到土竈上的水壺哨子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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