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林木向目标機場、K國首都鹹水城塔臺最後一次更新了自己的坐标,然後把耳機放下,閉目養神了一會兒。

可是每次閉上眼,那個頂着Jimmy名字的小人就跳出來。

他神采飛揚,他頭發柔軟,他老是好奇地湊上來滿眼探尋目光,他偶爾也低眉順目一句話掰成八瓣說。

那溫柔如星火的少年。

林木想,說Jimmy是少年并不為過。雖然……那人也不是沒吃過苦頭,流落到沙漠之邊,連自來水都是奢侈品。

可……他的心境卻是獨屬少年的。

少年意氣,喜歡一個人不顧前因與後果,目光灼灼沒半分計較利益之想,亦不錯憂慮未來無期——何嘗不令人羨慕?

而他自己呢?

林木自嘲地笑笑,飛重裝直升機的三年來他才第二次途徑塔爾,那天K國突發地震,而他本準備運載往K國首都美國醫院的病人,在半空中亟待救援。

因着六年前的荒謬往事,他本來不想落在塔爾的,可紀圓圓一直催一直催,信誓旦旦地表示她在底下看見了烤羊肉串的架子,還反着光冒着煙,就差撒一把孜然了。

紀圓圓當時說:“不就塔爾嗎?哼,塔爾的領航在南部三國都出了名了,看臉不看錢,誰好看就先給誰落。什麽玩意兒啊。”

她憤憤不平,繼而話鋒一轉:“機長,說實話,我覺得咱們特有戲。”

在紀圓圓的慫恿下,他用最後一格油全憑技術地插隊降落在塔爾機場一號跑道,迎着風,逆着光,看見那散漫的少年插兜走來。

後來又并肩經歷了許多,到頭來他對他說的只剩下一句“對不起。”

K國首都鹹水城。

林木熟門熟路地停好飛機,在一進候機樓前的小攤買了杯本地特産滴漏咖啡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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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錢。上次沒找你錢,你忘了?”看小攤的大爺對他說,他确實是忘了。

好像他的記憶自己有自己的主見,把代表命運不公、生而不幸的K國,删除得七零八落。

由于機場滞留旅客太多,連過道都睡滿了人,機組人員和頭等艙旅客便都被請進了VIP廳。廳裏供應食物和水,奶茶味與咖喱味混在一起,讓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是回家了。

K國,就是母親過世以後,他在過往三年所熟知的唯一的家。

林木打開手機,打了幾個電話。先問了鄰居這幾天是否安好,又打給自己的外語老師,告訴他近期他可能都要在塔爾工作、沒法上課了。

最後,他打給菜市場的拉吉。他每周日習慣從拉吉那兒買一瓶新鮮的牛奶,回家自制炸鮮奶。

“林先生,我們不好、一點也不好……我們所有的牛都死了,今年出生的那個小牛犢,你見過的,它也死了……我們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辦……”

電話裏的拉吉,嗓子還沙啞着。能聽見旁邊他五歲的女兒和三歲的兒子正咿咿呀呀地吵鬧。他老婆大約在燒飯,或者泡茶、洗衣服、曬玉米,K國首都郊外的農村,婦女有幹不完的家務活。

林木頓了頓,終于下定了決心:“你現在有事嗎?現在能不能來一趟機場?”

一小時後。

林木站在佛塔下抽煙。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佛塔,只是慢慢數了數,有五層,每層房檐上都挂着曼妙的紅色帷幕,風一吹,微微搖動。

五層塔的一角被地震震殘了,即使這樣,也絲毫不影響它的美麗。

拉吉遠遠跑來,懷裏還抱着一塊奶酪。

“林先生!林先生,你沒事啊!我和我妻子很擔心你……那天之後……斷電了,沒有手機信號,我們聯系不上你。但是我們知道你一定會沒事的。”

他把奶酪塞進林木懷裏,林木不肯要,他卻執意要給。

“我們留着,看見它也難過。你吃了吧,林先生,很好吃的!是去年農夫市場評選的亞軍呢!”

林木只好一手接下奶酪。

他想起Jimmy說,三養火雞面太辣怎麽辦,就在上面撒一層奶酪。奶酪一融化,濃稠的奶香就把辣味蓋住了。他們終究是沒一起吃成火雞面。

他另一手反手在背包裏摸索,摸了半天,終于掏了出來。

“林先生!你怎麽會有這個?”拉吉吓得後退了好幾步,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這是汽手|槍,不能殺人的,你去打鹿吧,至少還能有吃的。多餘的鹿肉就拿去買,現在市場上牛肉羊肉都快沒了,鹿肉估計能值不少錢。”

林木交待完,轉身要走。現在距飛機預計的起飛時間只有不到一小時了。

“林先生,你不明白……”拉吉搖了搖頭,想把槍還給他,又猶猶豫豫,“你拿着也不行,他們會以為你是跟他們一夥的。”

林木莫名:“你說誰?”

“陳氏軍火。你的槍……上刻的就是他們的商标。Edison Chan你聽說過吧?就是獨立日那天死了的軍火商——”

林木的心一沉,接着只聽見拉吉說:

“他死了之後他兒子繼續在南部三國做軍火生意。這裏有一半的槍都是他們賣的。”拉吉搖搖頭,咬牙切齒:“神明會給他們報應的。”

Edison Chan……他的兒子……做軍火生意……

林木搖了搖頭。

那個養了只羊做寵物,在機場塔臺勤勉工作的少年?

Jimmy?

他以為他住在城堡、有“別院”、開塔爾地區唯一一輛奔馳黑盒子是靠拼爹……

原來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

Jimmy,那個口口聲聲說喜歡他的Jimmy,竟然是南部三國最大的、萬人唾棄的軍火販子?

他在機場的工作不過是個掩護,其實背地裏還在繼續他爸的違法生意,給許許多多普通人的生活帶來無法承受的危險因素。

他差點就跟一個軍火販子在一起了。

林木心裏戚戚。

早知如此……他寧可不知道。他寧可不知道,而将心裏一塊早已封存起來的冷清地方,留給少年一角。

可他現在知道少年兜裏揣的不是糖果而是核彈,他是枕着刀尖入睡還能嬉皮笑臉的人——他們不是同路人。

原定當日返回的航班又延誤到了第二天。

林木在機場的椅子上湊合了一宿,醒來一回,把座位讓給了一個僧侶。自己坐在地上,抱膝又眯了一會兒。

九點四十,登機完畢後,他最後一個走上飛機,一上去就傻眼了。十四座的飛機,除了一個活人外,剩下的全是瓷做的偶像。

南部三國的宗教有其獨特的歷史,發展到現在,虔誠的信徒依然認為神在人間的化身即是這群純白的偶像。

所以他們在震後的混亂中,傾盡家財,只為将偶像送去安全的地方,而自己寧可繼續陷在這裏。

林木不肯起飛,原地下了飛機,找到了托運偶像的信徒們。

“我的飛機是坐人的。陶瓷偶像可以申請美援會的吉普車運到塔爾,也不會超過七十二個小時的。”

信徒們穿着當地的麻布衣裳,洗得顏色都褪了色。他們聽懂了,只是沉默地搖頭。

塔爾給見信負責人打電話,沒人接。他又給美援會打電話,也沒人接。他把電話摔在桌上。

“偶像不會死。可是你們會死。你們知道嗎?”

“我們将與神永生。”

“好。”

林木沒再置氣,轉身走出候機樓,走到直升機邊,攀回駕駛座,系上了安全帶。

那唯一的一個人類乘客小心翼翼地斜眼瞥他,又不敢看得太仔細,生怕機長臨時改變主意,自己就逃不出餘震威脅的K國了。

林木搖搖頭。

當這些人們在艱辛歲月裏向神靈祈求平安的時候,他們不知道,一個倫敦來的年輕男人靠賣槍給他們互相殘殺,賺得盆滿缽滿,活得體面。

林木拉起飛機。

一小時後降落在塔爾,阿吉特讓他停了最寬敞的那個機篷。那裏二十四小時視頻監控,也已經不再漏風。

可是林木不再期待有人在樹上搖搖欲墜地喊他的名字了。

塔爾沙漠東南三小時車程的山洞。

“我再警告你最後一次——”

拉希米雙手叉腰站在桌前,陰翳地盯着Jimmy。後者挑釁着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笑得眼睛眯起,像在逛廟會般愉悅。

唯一露出破綻的是他捏住酒杯的手臂肌肉線條繃緊,仿佛随時準備開戰。

拉希米的手下對他唯命是從,此時十二個一看就訓練有素的年輕男人,每人都虎視眈眈地盯着他。

“是你說我想喝多少喝多少的。你說這是你們塔爾人的待客之道,哈哈。”

“是你說談生意不能不喝酒的!現在酒喝得就剩三瓶了,鈾呢?!”

拉希米痛心疾首地望着山洞裏儲藏見底的酒窖。又見Jimmy擺弄着桌上的手|槍,一時緊張起來。

他知道手|槍裏沒有子彈,但他也聽說過塔爾城裏這唯一一名常駐的華人曾做出許多不管不顧、如蒙神跡的事來,因為對他不能輕易放松警惕。

Jimmy把手|槍一扔,大馬金刀地靠在椅背上,雙手舒展開來,撐住一左一右的兩把椅子。

外人驟一看,會誤以為這是他的地盤,而他不過是在自家主場教訓小弟。

“生意啊,沒談成咯。因為我朋友丢了點東西,我心情也跟着受了點影響。哎,沒準你恰巧撿着了那東西?鈾反應觸發器,這麽大點,”

Jimmy歪頭一眨眼,伸手比劃了下,“你留着也沒用,不如還我。”

“我知道你手裏有鈾!趁我們現在還願意出錢,你最好老老實實——”

Jimmy動了動手指,不知從哪兒變出的子彈正正擊中角落裏最後剩的那三瓶酒。玻璃應聲而碎,暗紅色緩緩湧出鋪滿地面。

如果這子彈不是放在掌心而是裝在槍膛裏的,那麽拉希米的腦袋恐怕就已不保了。

他意識到了這點,立刻橫眉立目,讓手下的人全部拿起步槍把Jimmy結結實實圍了一圈。

“你跟蹤我們到這裏,還想活着出去嗎?”

“你要是能殺我,不是早殺了,還等這麽久幹什麽?”Jimmy撒起酒瘋,又是轉圈又是大笑,“讓你們這兒能說話的人出來吧。”

拉希米愣了一下,還想反擊:“你別以為你還在那個破機場,不是了!在這裏我就是管事的,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子彈上膛,Jimmy醉得歪歪扭扭,閉上了眼睛。

“拉希米,拉希米……”他懷念起三年以前,“你剛來的時候,Y國百廢待興,你家窮得連水都賣不起。可我還記得你父親來機場,給我們每人抱了一只小羊,說你沒上過學,好不容易找到這麽好的工作,讓我們多照顧你。”

Jimmy的眼神突然清亮:“你父親近來還好吧?”

話音剛落,四下沉寂。

拉希米忿忿地盯着他,卻任由拐杖聲伴着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花白頭發、細長如幹柴的老人從黑暗中現身。

他自己長得就像是一只老山羊,花白的長胡子垂在破麻布衣衫之上,皺紋和傷疤輪流刻在臉上每一處角落,唯有從站姿還能看出依稀一點軍人的痕跡。

Jimmy盯着他挂在平民衣衫上的軍功章,五點星花。

“大将軍?”他疑惑出聲。

方才他擊碎酒瓶時看見地上有一只胰島素注射器的針頭,便推斷這山洞裏有老人居住,很可能是拉希米的親人,讓他逃到這裏都不肯放棄。

可他沒料到拉希米的父親竟然挂着Y國大将軍的肩章——他的線人沒打探出這條信息,而據他所知Y國目前在世的大将軍也都在首都總軍區效命,沒理由會出現在塔爾沙漠,更隐居在一處山洞裏。

那老人不會英文,開口便引發一串咳嗽,拉希米有點着急,想湊上去又怕惹惱他,只好愈發憤怒地盯着Jimmy。

拉希米把老人說的班加羅語逐句翻譯。

“羊好吃嗎?”那老人最關心的竟是這個。

Jimmy搖搖頭:“沒吃。”

“你把它送人了?”

“沒有。”

“放跑了?”

“沒有。”Jimmy一臉自豪,“還養着呢。現在她一天得吃一顆卷心菜了。她叫冰糖,冰糖是中國人烹饪時用的一種特殊的糖。它的特殊之處在于……特別甜。”

那老人聽了拉希米的翻譯,一時無語,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只嘆出一句:“Edison Chan……Edison Chan……”

“他說你和你爸一模一樣。”

Jimmy回答:“噢,他不是我親爸。你們外國人就是臉盲,看我們中國人長得都一樣。不過沒事,繼續,你爸說他認識我爸?認識Edison Chan?”

Jimmy好整以暇,等着看他的反應。

他來塔爾三年來,聽說他爸的人裏,要麽立刻對他拔刀相向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塊,要麽立刻認他做教子,還有非要把女兒許配給他的……

這讓他十分懷疑他爸生前可能是個人格分裂症,一半時間是助人為樂的活雷鋒,而另一半時間則是殺人不眨眼的閻羅王。

可是至于真相究竟如何,他要去問誰呢?

Edison Chan在Y國獨立日那天,突發胃出血,送醫不治逝世,遠葬在距倫敦家中八千英裏的國度。

“Edison Chan是被人害死的。”那老人看着Jimmy,緩緩道。

“你說誰?Edison Chan?”

Jimmy心中三年以來妥善放置的情緒,像酒瓶裏的酒,咣當一聲被打破。

他可以借酒裝瘋,可卻只是立在原地,一幕幕電影未經允許地又一再在眼前放映:

他二十出頭,倫敦大學學院還差一年碩士畢業……Z國首都郊外的機場……突然電話鈴響……飛行服、貼耳帽、飛行員墨鏡……一張再也用不上的證書……陽光很好……太好了……直升機的玻璃反光得有點刺眼……

Edison Chan被擡出來,診斷,安葬。媒體記者追逐了一陣,臭罵一通後偃旗息鼓,被世人遺忘。

而現在事發時的重要證人告訴他,他不是正常死亡。

終于接近真相。Jimmy找尋了六年,在塔爾守株待兔,總算得到第一條線索,告訴他Edison的死,他不用擔責任。是別人害死了他的父親。而不是父親為看他首飛,在半路病發身亡。

“你怎麽知道的?你說是誰害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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