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老頭不是故意賣關子,卻頓了又頓,最後才說出口:“那年冬天來得晚,天氣反常,竟然一入冬還連下了好幾場雨。”

Jimmy立刻不醉了,搬了把椅子像小學生似的坐在老頭對面。他從一開始便沒醉,大呼小叫的醉意,都是這幾年在商場上練出來的演技。

自父親離世起,他就沒讓自己醉過了。他的呼機別在腰間,背面有個普通人注意不到的按鈕,他沒讓自己看過去,卻知道那顆按鈕随時候在那裏。

“你知道Y國為什麽要獨立?”老将軍勉力挺直了腰板,居高臨下望着他。

“我知道。美國幹預南部三國政治長達十七年,最後終于兵敗撤走,Y族人看準了機會,向國際社會要求獨立。”

可是Z國哪裏會輕易同意,他們侵占Y族人的領地也有幾個世紀。

Z國內部吵得不可分家,便委托美國人在撤軍之前,居中替他們分割領土,重劃國境線。

“塔爾在兩國的邊境上,當時兩方都在争。你父親支持塔爾歸我們。”

“有什麽證據?”他其實早已知道父親對塔爾心有所屬,卻還是要步步為營。

“他瞞着Z國賣給我們三十輛M15坦克。”

“好吧。”Jimmy哈哈大笑,三十輛坦克。美國在南部三國的駐軍也才六十輛坦克不到。

怪不得他查公司的賬,有間國際航運公司一直在虧錢,卻一直不止損。

“所以呢?”Jimmy等老将軍口中吐露那個答案。

“Z國派人讓他永遠安靜了。”

“知道是誰嗎?”

老将軍看着Jimmy,半晌沒說話,反問:“你是怎麽找到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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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鈾反應觸發器上有追蹤裝置。這也就是別人家,如果是我家賣這玩意,會确保上面再加個自毀裝置的。我爸……走之前有沒有說什麽?”

老将軍想了想,搖了搖頭:“那是在Y國第一次升旗儀式上,他看了看Z國人,又看了看我們——”

“然後他說——”

“他說我們穿得怎麽這麽樸素。也是,我們那時候哪有錢?被英國殖民,然後是美國佬十七年的戰争……我從大學一畢業就開始打仗,就沒停過!”

Jimmy的笑容暗下來。

呵,Edison Chan還挺熱愛時尚的。他當年在塔爾的升旗現場,看Z國人各個衣着光鮮,而Y國人卻只有青色大褂,活生生像是落後了一個世紀。

一般人看到只會感嘆兩句世界不公,他卻是個能左右幾十輛坦克、一兩座小型核反應堆的人。

因此他死了。

Jimmy向老将軍道了謝,承諾本周之內會派人給他送更多的胰島素和任何他需要的藥品。他掏出車鑰匙甩了甩,表示自己準備走人。

“這就走了?”

那老人的臉色沒變,聲調也平緩,卻莫名地讓Jimmy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他們這種做軍火生意的,戰争兩方都視作仇家和走狗,随時準備撕破臉鬥個你死我活,所以第六感往往格外靈敏。

此時Jimmy的第六感告訴他,如果管家傑雷米還沒有把他的衛星定位給援兵,他們再晚了很可能就要給他收屍了。

“還有什麽事嗎?你們欠我朋友的東西,我暫時先不要,你們替我保管,我很大方,免利息。”

他慢慢往後退,撞上了桌子,被拉希米拿碎瓶子抵住了脖子。其餘人端着槍,一步一步圍上來。

Jimmy強忍住不讓自己直接按下呼機上的按鈕。如果有別的方法,他不願意走這條路……

“塔爾的故事,你怎麽就想着你父親呢?最重要的事情你怎麽給漏掉了?塔爾還沒回家呢。”

拉希米說:“Y國總統是個懦夫,他放棄了塔爾,可我們永遠不會!”

美國人畫的地圖,把塔爾歸給Z國,也讓老将軍和拉希米失去了精神首都和民族的寄托。他們現在要把塔爾奪回來,所以成立了“禿鹫”恐怖組織。

Jimmy等那群年輕人走近了,這才看見他們左手手腕內側,都描着一模一樣的紋身,一雙橢圓形的眼睛,兇狠至極——

那是一雙禿鹫的眼睛,食腐動物,與敵人拼盡最後一塊血肉才罷休。

“在你的人把鈾送來之前,你得跟着我們走了。”

輕輕的“吱”一聲,Jimmy感覺自己脖子上有血流了出來。他知道這招只是威脅性的,就連好萊塢電影都常拍到。

可他伸手捂住傷口,卻只覺得自己的血那麽燙,噴湧而出,是鮮活的證據。

熱愛時尚的人格分裂患者Edison Chan,也曾這樣流血到最後一刻嗎?

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腦子裏想着什麽呢?

Jimmy的意識一步步慢下來,好像在看電影中的蒙太奇:塔爾出城路上的破中巴,坐在車頂,機長一個人望着前方,大漠孤煙的背景下,他潇灑如同心靈綠洲。

那時Jimmy曾說,“我掐指一算,你命犯孤星”,可那時他沒說完,太遲了,還剩下機長并不知道的半句:“你流年中必須帶我,才能享齊後福。

他命裏只差一個他,就可湊齊全宇宙的星。

可如果“禿鹫”組織将鈾原料和觸發器湊在一起,造出控制力低下的小型核反應堆,那麽他們所熟知的星球一角,将全部夷為平地。

Jimmy艱難地笑笑:“我就是你們最讨厭的那種人。我從小含着金湯匙出生,我家萬事俱備,從城堡到潛水艇,就沒有缺過什麽東西的。可我家唯獨沒有鈾。要是我家那麽牛逼,我爸也不會死。你們死心吧。”

拉希米扔掉玻璃片,拿出一張影印件,在Jimmy眼前緩緩展開:

“如果你的人兩個月之內不把鈾運到塔爾,你會發現,在塔爾你在乎的人,會一個接一個地消失。”

他指指那張赈災物資運輸單據上的第二執行人的名字,圓珠筆赫然寫着:Mr. Mu Lin。

“從他開始。”

Jimmy看了那個名字,沒說話,随後突然擡頭,混不在意地舔掉自己嘴邊的血跡,同時左手按下了呼機按鈕。

血模糊了眼睛,他扯出一個燦爛萬分的笑。

爆炸聲四起,整個山洞突然如同地震一般,把人震得天旋地轉。

“神啊!”

“神!偉大的神!救救我們!”

“是政府軍!”

“他們來清掃我們了!可能還有美軍支援,将軍,現在該怎麽辦?”

引擎在沙地上的轟鳴聲伴随着機槍突突突的掃射,穿透洞口,打在鐵板門上,烙下一處處凹痕。霎那間仿若末日來臨,拉希米立刻帶着老将軍和手下從地道撤退。慌亂之中,他拽了Jimmy一把。

“跑啊!”

Jimmy只遲疑了一刻便聽到身後的槍響。坦克從側面轟開了洞穴,塵埃之中,一個至少有十五人的突擊小隊已經闖入身邊。

當先的一個人用口袋把Jimmy的腦袋套上,粗暴地推着他向裝甲車走去。

洞裏還剩下的“禿鹫”組織成員被一網打盡,拉希米和老将軍卻已逃脫了。

裝甲車內。

士兵們用班加羅語你一句我一句地調侃,大約是在評論方才突襲誰表現得像個膽小鬼,而誰才是真漢子。

“你剛才是不是下黑手了?是不是記恨你哥我沒讓你吃成涮羊肉?”Jimmy一把扯下套在頭上的口袋,一拳打在阿吉特肩膀上。

阿吉特臉上塗着迷彩色,頭上戴着草編的帽子,從塔爾機場刷廁所先進标兵進化成了游擊隊員。

“你知道我們從塔爾過來的時候多擔心你!連你的羊都擔心你!到了禿鹫的地盤你突然沒信號了,想沒想過我們——”

“打住,”Jimmy把他的衣袖扯過來堵在自己脖子上的傷口處,“跟我說這些沒用。你哥我,已經沒有心了。”

阿吉特大驚失色:“他們怎麽你了?!”

“被人拐走了。”

“Jimmy!你有病啊我還以為——”

Jimmy聳聳肩,制止住阿吉特破口而出的髒話,從他包裏翻出衛星電話。

他不顧外面沙塵漫天,掀開了天窗,衛星電話上按下了塔爾機場機組中控室的號碼。

阿魯娜大媽接了電話。

“Jimmy!神靈保佑!你還好嗎?你沒有受傷吧?我看阿吉特匆匆忙忙出去就猜你可能遇到了麻煩,果然!下次你讓我們怎麽放心啊——”

Jimmy避重就輕:“阿魯娜,跟你說件事。我暗戀K862航班機組裏的一個人,幫我查查他們機組回來了沒有。”

“啊?什麽?!Jimmy你說你戀愛了?你戀愛了怎麽都不告訴我們一聲?真是太好了!我們要一起為你慶祝啊!我們之前還都猜你是不是——真是太好了!你什麽時候回家?”

“還沒戀愛。阿魯娜,K862。”

“哦哦!K862半小時前就降落了。要我給你轉機組休息室嗎?”

“有人給我留言嗎?”

“什麽留言?沒有啊。”

“那你轉機組休息室吧。”

電話轉到機組休息室,響了半天才接,是紀圓圓。

“您不是守護天使嗎?怎麽?下崗了?”

她的娃娃音戲谑起來也還是娃娃音。Jimmy聽見那頭咖啡機嘟嘟的響聲,知道即使到了物資匮乏的塔爾,她應該也沒讓自己吃苦。

“我找林木。”

“林木已經上飛機了。”

“不是剛降落?”

“又上去了。”紀圓圓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勸也勸不住,攔也不能攔。他非說這次運回來的是十二個陶瓷的偶像,K國那邊還有十二個真人等他接。一落地轉個身就過海關又走了,跟海關是他們家開的似的。”

“你不行啊,你這守護天使,”紀圓圓誇張地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得保護他呢。”

Jimmy挂了電話,重新打回中控室,讓阿魯娜大媽給他接通正在備飛的K862駕駛室。

“Jimmy,你給我們定的規章裏有一條是外界電話不能——你稍等我這就給你接。”

他聽見阿魯娜大媽不自覺地輕嘆了一聲,“什麽?你的情人不是那個中國女孩?!你的情人是……你的情人居然是——”

然後Jimmy就聽見駕駛室的回聲了。

“林木,林木你在嗎?你還好嗎?”

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傾訴自己剛剛九死一生的恐懼,甚至不是急于告訴機長他別把自己的一顆心偷去太久。

他只是迫切地想要确認他平安。

“我有點擔心你。今天可能黃歷寫着不宜出行。”

資深中國傳統文化奉行者倫敦華人Jimmy說:“我擔心你。我……我很想你。”

他等了很久很久,那頭一片沉默,像石子投入了大海,所回應的唯有寂然。

接着他聽見林木漠然的聲音:“準備起飛了。”

然後電話就挂斷了,嘟嘟聲在耳邊響個不停。

三天後。

K國倒是沒有再餘震,可暴雪驟降,機場一時響應不過來,又讓林木多等了兩夜,這才安排了正午的航班。

機組休息室,候機時林木聽見除雪車轟隆隆駛過,像個以雪填飽肚子的巨獸。然後他默默按下手機發送鍵。

調往Z國的申請已經遞上去了。

放他在塔爾救災,對見信來說也不過是擺給記者看的。見信估計也樂得見他們在南部三國唯一的重裝機長早日回到為他們賺錢的工作節奏上來。

那麽Jimmy呢?

那個名字歡快、嬉笑人間的年輕人呢?林木想,幸好他還沒有對自己陷得太深。在那之前,他該離開塔爾的,走得越遠越好。

最後一次落地塔爾的時候,他把錢包裏的現金分給那幾個信徒。

他們全身上下除了破麻布衣什麽也沒有,可馬上就要和偶像團聚了,他們眼中有光仿佛得盡了世界。

紀圓圓趴在機組休息室的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居高臨下地斜眼看他,半點也沒表示歡迎:“喲,機長,你夠有本事的啊!聽說有人為了你天天加班不回家,聽見點動靜就蹿得三丈遠,敢情你是紅牛啊你?”

“我申請調走的事……先別說。”

林木低頭,側臉輪廓挺拔如刀鋒,睫毛垂下落了點懷緬,可是一眨眼就散得幹淨:“對了,這些人一點塔爾話也不會說,你能不能幫他們找個住處?我負責八個,交給你四個,成不成?”

“都歸我了,大恩不言謝。”

林木聽見身後有個聲音穩穩接話,不知已在那兒站了多久了。

他轉過身,然後就和他面對面了。

Jimmy顯然是熬了幾宿,一層薄薄的胡渣挂在下巴上,讓他看上去大了好幾歲,竟莫名地有男人味。他挑眉虛僞地一笑,布置下去了:

“阿吉特,從林機長飛機上數十二個乘客帶到招待所,招幾個翻譯陪他們去美援會的卸貨地點領包裹,再送他們去寺廟。

阿吉特今天不值班,領了活便匆匆走向停機坪。邊走邊回頭,沖Jimmy比了個他剛在抖音上學會的小愛心。

自從陳延給阿吉特手機裏下了抖音,他手機裏的小姐姐庫存就越發多姿多彩了起來,連人也變得活潑了不少。

而林木始終沉默着。

他的飛行員制服完美地包裹住他肌肉的線條,他的背挺得直直的,公事公辦的模樣。

“你來了。”他淡淡地打了個招呼,“謝謝啊。”

“不謝不謝,”Jimmy笑笑,“我的大恩你是還不了了,以身相許吧。申請不許交。”

“已經交了。”

“撤回來!”

“沒法撤。”

“那就再申請一次!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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