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林木愣了片刻,似乎有話想說,但又想不出什麽更好的道別方式,最終捏了捏自己的指節,垂下手,往飛機走去,假裝還有降落後一系列儀表檢查程序未完成,而飛機才是他的真正歸宿。

只有翺翔在夜色的天際,他才是自由自在、游刃有餘的。

再說了,他想解釋什麽呢?他能解釋什麽呢?

那把手木倉他最終交給了拉吉——他在密林裏趁無人時用它獵鹿,總歸還能給家人謀一個活路。

下一次地震不知何時會再發生,在那之前,他們都要裝作無憂無慮地積極重建生活。

林木拉開艙門攀上駕駛座時,突然聽見始終默默跟在他身後的Jimmy出聲了:

“你要不要好奇一下我怎麽樣了?”

Jimmy臉上完全看不出苦澀或者驚魂未定。他嬉笑着也從另一邊攀進駕駛艙。

“抱歉——”林木邊脫下機長制服露出裏面的白襯衫邊制止了他,“按照規定沒有飛行器駕駛執照的話,不可以進駕駛艙。”

沒想到Jimmy迎頭沖他慢慢地、慢慢地抛了個媚眼:“我有C16實習執照呀。”

他俯身給旁邊的機長“啪嗒”一聲扣上了安全帶,“不過必須有駕駛時間一千小時以上的飛行員監督我喔。你要是跑了,我可就犯法了。”

誰想到林木一板一眼問到:“你實習期幾個月了?期間連續飛行時間達到要求了嗎?”

他說着想解開安全帶,卻被Jimmy眼疾手快按住了。他清了清嗓子:

“不喜歡我可以直說,膩了,還是煩了?給個痛快話。我絕不糾纏。你現在不喜歡我,我告訴你,過了這個村——我在下一個村等你。”

Jimmy還是滿眼笑意,可那笑意卻讓林木覺得怆然。

好像是冬日的周六,公園草地上滿眼的燦金陽光,你卻知道那些熱鬧跟你都全無半點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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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注意到Jimmy的疲憊。

他下巴上挂了一層胡渣,眼眶下烙着黑眼圈,額頭上不太明顯的地方,還有已然幹涸多時的血跡。他的嘴唇裂了一塊,沾着沙,再也沒有“藍絲絨”天臺水池裏的飽滿滋潤。

“你……怎麽了?”

林木突然忍不住關心問出聲。

其實他不久之前在K國首都鹹水城的機場,還曾從新聞大屏幕裏看見Jimmy。

那時他正在塔爾機場召開國際記者招待會,一襲白衣,年輕土邦主,對接管世界的一切都綽綽有餘的樣子。

可不過才三天而已,他依然灼灼笑顏,卻藏着說不出的悲切。怎麽了?

“出了點事。”

“什麽事?”

“我可能不小心……我故意進了一個恐怖組織的老巢。“禿鹫”你應該聽新聞裏說過吧?他們其實一直在塔爾東北有個據點。不過你別擔心我,後來阿吉特他們把山洞給炸了把我救出來了,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炸|藥是你的?”林木問。

Jimmy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問題。

“槍也都是你賣的?”林木又問,“你還賣些什麽呢?直升機?坦克?迫擊炮?”

Jimmy突然明白了。

他知道了。

他不能見光的那件事機長已經全知道了。

他突然明白機長為什麽突然地遠走,又突然不再想跟他說話,最後突然地失去了笑容。

任何一個他所熟知的正常人都不會想跟一個軍火販子刀尖上舔血讨生活,被國際社會三番五次地痛罵,最後死在異鄉,都不能出半點響動——不然人人拍手稱快。

更何況機長,在南部三國服役多年,自然最清楚軍火生意跟當地政局波動、民不聊生的關系。以機長正直的作風沒有立刻将他捉拿歸案,他已經應該感恩。

“你……介意吧?”Jimmy低聲問,聲音輕得好像在問自己。然後他自嘲地笑了笑,“機長,知道了。我配不上你。”

他連他的手都不敢碰,這下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的副駕駛座上,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了挪,生怕不經意間觸碰到林木。

他的寶貝,他所唯一真正想要過的寶貝,馬上就要離他而去,消失在雲層裏了,而他連伸手抓住他、請求他留下都不能夠。

他沒有資格拉着他同自己一道沉淪。

Jimmy半晌沉默,攥住手中的白襯衫,直到手指尖感到生疼。而他想的,只是擔心林木自責。

“林木,林機長,你別介意。我喜歡你,你沒有錯。這事翻篇了,我絕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你……千萬別介意。我不确實不是什麽好人,可是……可你是好人啊。你是千真萬确的好人,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麽好的人。你千萬別覺得自己有錯。你知道,喪心病狂的人,比如我這種人,也有偶爾開眼的一天,比如遇見你那天。”

“你不解釋嗎?”林木問他。

Jimmy搖搖頭,看着即将離去的機長,伸出的手懸在空中不敢觸碰,最後落在了那條牽系生命的安全帶上。

林木看不清他低着的頭,只看到他緊緊攥住自己安全帶不想放手,肩膀抖了抖。

“林老師,我爸去世前我考的C16。過了好久,我都忘了。這個儀表盤是幹嘛用的?”Jimmy帶着鼻音問,依然看不清表情。

“測高度。”

“這個橙色的呢?”

“溫濕度。”

“這個?”

“偏風向。”

“這個呢?”

“太陽照射角。”

林木說完,看向另一邊,窗外晴空萬裏,沙漠盡頭的綠洲瑩瑩發光。他慢慢解開了安全帶。

“不要……”Jimmy看着他,“遺憾。沒關系的。你以後會遇上更好的。”他笑了笑。

“那你呢?”

“我?”Jimmy失語,“你就別管我了,天大地大的,管不了那麽多了。別擔心我。我在塔爾也會好好的。偶爾也會想你的,放心,不是那種想——”

江湖之遠,現代科技再發達,也不夠找借口再發一條早安。

從此以後他的早安,将是他的晚安,他夢回的沉湎,他多年不曾下的雪。

他已經決定好在沙漠戰事裏早早老去。

于是Jimmy笑笑,故作輕松地聳聳肩,伸手把林木被他攥皺的白襯衫給撫平。

然後他看見林木的雙眼驟然盯向他,眼中裝的不再是耐心與平和,而是……什麽更燙人的、他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林木伸出一只手,認真而費力地一下将他嘴唇上沾的沙全抹掉。

然後那只手沒有立刻拿走——而是停留在他的唇上,原地摩挲,打了個轉。

Jimmy呼吸一窒。

林木的吻鋪天蓋地落了下來。

Jimmy只覺得眼前一暗,就發覺是穿白襯衫那人整個俯身在他面前,擋住了窗外全面燦爛的沙漠陽光。

林木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卻只是在他柔軟的唇瓣上反複碾壓,然後一遍遍地吸吮。

機長溫熱的舌尖慢慢地從他的左嘴角舔到右嘴角,像是打了個漫長的招呼,卻沒有再進一步。

Jimmy覺得自己瘋了。

他想他怕是剛被解救出險境就出現了創傷後應激綜合症,竟然大白天的開始複習自己每晚做的夢。

只是這次這個夢格外好,因為它格外真,真得連自己的身體都有了反應:一顆心變得滾燙。

這夢會不會醒來……?

管他呢,Jimmy對自己說,哪怕就此沉溺在這個夢中再不醒來……他咬住林木的嘴唇,趁對方吃痛喘息時一把将他推開。

對上一雙十分驚訝又有些受傷的眼睛,Jimmy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安全帶解開,還有餘韻又朝他抛了個媚眼。

“昨天夢裏你在上面,今天該我了。”

Jimmy一手将自己的機長按在椅子靠背上,翻身越過了隔在兩人之間的飛機操縱杆,整個人跨坐在了他身上。

林木深重的嘆息被吞在喉嚨裏,Jimmy以吻堵住。

他可不像他的機長那樣溫柔。

他緊緊吮住機長的上唇,用牙齒輕輕示威地咬住,糾纏到最後又突然放棄。待到林木不解地睜眼,Jimmy扭動跨部往前重重地一頂。

“你那天就想這個了是不是?”Jimmy在他唇上吐息,舌頭長驅直入他的口腔,迅速攻城略地,把敏感部位掃了個遍。

他感覺一股電流從脊背貫穿全身,立刻又吻了同一處地方,這次加重了力度,久久停留不肯離開。

Jimmy的呼機響了又響,他只當是夢裏最惱人的鬧鐘,按掉了就抛在腦後。

在吻的間隙,Jimmy俯在林木耳邊吹氣。

林木起初還以為他想說些什麽,結果發現他只是調戲地将濕氣呵在他的耳垂上,然後一口含住了他的耳垂,用舌尖玩弄兩下,又毫不猶豫地松開。

在狹窄的駕駛室空間裏,Jimmy的兩只手也沒閑着,不知何時已經解開了林木白襯衫最上頭的兩顆紐扣。

“別……人家會看見的。”

“不會,這個點值班的都下班了。”

Jimmy大咧咧地又打算吻上去,這時卻突然聽見了塔臺呼叫直升機的聲音,那聲音回響在駕駛室裏,像半決賽加時結束的哨聲一樣刺耳:

“林機長,林……先生,你到底有沒有考慮好啊?我們Jimmy跟他爸不一樣,他真的從來沒害過人,我跟你說——”

阿魯娜大媽不知怎麽學會的使用塔臺呼叫終端,既不知道打看視頻監控,又不知道那個綠色燈表示通話開始,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反複問林木在不在聽。

“喂?林機長?聽說你要調走我們Jimmy肯定特別傷心!他都消失了,我剛才打他呼機都聯系不上他。可憐的孩子啊……今天早上才剛從恐怖分子那裏被解救出來……林先生你能不能聽見我說話啊?”

Jimmy瞪大了眼睛用口型問林木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林木回了他一堆毫無意義地口型,對着電話咳嗽了一聲,回複道:“謝謝,我這就去找他。”

“我還要問你是怎麽回事呢!為什麽我一回塔爾,人人都問咱倆什麽時候登記的。你告訴我咱倆什麽時候成的民事伴侶啊?這事在Y國根本不合法。”

林木扳起面孔,“你給我安全駕駛先。”

Jimmy不甘心地從他腿上挪下去,挪回自己的座位。

為表撫慰,他伸手溫柔地撫平了林木大腿以上腰部以下被自己壓皺的布料,被對方往手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下。

Jimmy熟門熟路地解釋:“被問這個特煩吧?我也特煩,我也被問了。還不就是赈災物品轉運單上,備份責任人我寫的你名。你也知道,陳延忙,阿吉特那小子不靠譜。可是他們非讓我填與備份責任人的關系!咱倆能有什麽關系?你說是吧?咱倆就是普通夥伴關系,夥伴,partner,誰想到就讓他們誤會了呢!”

林木一臉“你別給我裝你不是土生土長的倫敦人”的表情。

“我看你拿的是英國護照?”

“Partner這詞本來就是一詞多義!我學英語時也是這麽學的!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吧,機長?”

Jimmy湊上去,像那天在“藍絲絨”的水池裏他對他做的那樣,用舌尖掃過他的側臉。

“那你呢?阿魯娜為什麽要跟你說那些?”Jimmy問。

“我一落地就接到塔臺呼叫,阿魯娜說你失蹤了。她還說……”

“還說了什麽?”Jimmy心想,可不是把我們拿清潔劑充洗手液的事全抖出來了吧。

“她說你父親的事跟你沒關系,她孿生妹妹就是“藍絲絨”的老板,說你只賣東西,手上沒有人命,連一只小羊羔都舍不得吃,活活給人家養到了兩百多斤。”

林木沒有複述,阿魯娜說Jimmy暗戀他有多明顯那段。

她說每次K862起飛後,他都失魂落魄,喝奶茶要加比平時多兩倍的糖,不然只覺得滿口苦澀。

Jimmy等了很久沒出聲。

最後,他開口說:“Edison Chan不在以後,也有些線索……反正我老覺得他的病有蹊跷。集團本來有職業經理人管着,是我為了調查清楚這事才一定要接管的。”

“我知道。”林木點頭,他準備好了告訴他六年前那個Y國光輝萬分的獨立日他運送一位特殊乘客降落在Z國機場所發生的事情,可還沒等他開口,就聽見Jimmy說:“這次誤打誤撞,居然讓我找到仇人是誰了。Edison Chan當年賣了一批坦克給Y國,被Z國知道了才……可能是暗殺。”

林木在心裏将問題反複琢磨了半天,這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有什麽打算?”

“當然是找人了。找到人——”

“找到人你打算做什麽?”

“找到人讓他把屬于我的東西還給我。Edison Chan雖然不是我親爸,可……可他——”

Jimmy頓了一頓,看向林木,“除了那擺在明面上的三十輛坦克,他當年本來還要賣一座小反應堆的。東西拆成了鈾原料和觸發器,定金通過一個開曼群島的皮包公司打到了瑞士銀行裏。可他走之後,我查遍集團上下……”

“怎麽了?”

“發現鈾原料查不到了。”

那晚Jimmy和林木一前一後爬下飛機,走過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跑道。月亮垂得低低的,一層白紗蒙在靛藍的夜幕上。

林木不好意思被他拉着手,Jimmy就跑了兩步到他身前,轉過身倒着走。

邊走邊看他,怎麽也看不膩。

經過中控室外長廊時,他想,下個月“塔爾之星”內定阿魯娜大媽無疑了。

到時K國的災情大約也快過去了,他要搞個麻辣香鍋party答謝駐塔爾的記者和救護人員。

到那時讓機長給阿魯娜頒獎。

Jimmy開吉普車帶林木回家,這次回的既不是城堡也不是招待所,而是Edison Chan在塔爾城郊外蓋的一座別墅。

別墅平時由當地管理團隊打理着,每到冬天租給來此度假的英國人,多年來不僅收支平衡,甚至趕上大年還能賺上一點。

“Jimmy!你怎麽來——這是你的朋友嗎?我的上帝啊!”

看門人年過半百,穿着Y國人習以為常的麻布衣,平日裏抽煙喝酒缺一不可,在這座別墅一待就是二十多年。Jimmy小時父親年年帶他到此度假,他算是他眼看着長大的。

此時看門人立刻掐滅了手中的煙頭,欣慰地揉了揉Jimmy的腦袋:“Jimmy啊,終于交到朋友了,真不容易。你從小就沒朋——”

“哎,拉吉!”

“他也叫拉吉?”

“也?”

“我也有個朋友叫拉吉。”林木說。

“巧了。”Jimmy把他推進門,大門沉重地關在身後,他用雙臂撐住門板,将林木圈在自己胸前,“巧了,我怎麽這麽喜歡你。”

林木低頭,在他額上鄭重烙下一吻。

“怎麽?凸顯您的身高優勢?”Jimmy挑眉,“我還就不服了。”

他把林木帶到三層的主卧。

純藏藍色的壁紙上挂着Edison Chan收藏的前印象派畫作,吊燈的水晶将暖橙色燈光折射出千百片亮晶晶的幻影。房間正中一張殖民地時期的雕花大床,床柱上懸着帷幔,是南部三國工匠對英國貴族起居的模仿。

Jimmy把林木丢在門口,自顧自跑到大床旁起跳,穩穩落在床正中央,把無辜熟睡在那裏的小羊彈飛了出去。

“哦shit,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寶貝!”Jimmy翻身下床跪在小羊身邊低頭認罪,一氣呵成。

小羊理都不理,氣鼓鼓地抛棄了他,四條腿在地板上踢踏踢踏一頭奔向了房間門口林木敞開的懷抱。

林木得意地望着Jimmy:“你說,它有一天會不會長成老山羊那樣幹巴巴的?”

“……不會。”Jimmy說。

林木又問:“沒想到你對他這麽有信心?”

Jimmy扶額:“他是綿羊啊!”

林木就這麽帶着羊入住了三層走廊盡頭的客房。

從客房的窗戶能看見塔爾沙漠邊唯一一座湖,湖邊就是沙漠綠洲。

塔爾人世世代代為了尋找這座綠洲而付出金錢、付出鮮血、付出正義的代價,而如今它就在他眼前。兩個月亮一個在湖上、一個在湖下,遙遙對望。

林木正望着湖出神,手機突然收到了隔壁屋Jimmy共享來的Wi-Fi密碼,自動連上了網。

Jimmy翻出了多年未用的手機。

一牆之隔,林木只見一條iMessage的動态圖信息傳了過來。是Jimmy畫的。

許多許多的豎線,連成了房子,是夜景城市——塔爾城。城旁邊有個湖,湖旁邊有座房子,房子裏有一個火柴人,腦袋上冒了個泡泡,在想——想另外一個火柴人。

第一個火柴人想着想着,眼裏就垂下了兩行淚水。

動态圖播完了,又自動循環開始。

林木看了兩遍,還是忍不住又笑了。他往手機裏打了兩個字:虛僞。

然後又默默把它們删掉。

他重新點開了動态圖,擦了擦手指,認真開始畫:第二個火柴人把第一個火柴人的眼淚接住了,收集起來,然後用它們澆灌塔爾城夜空上的星星,星星都開出花來。

作者有話要說:

初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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