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二天早晨,林木醒來,睜着眼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望着天花板出神。
他這是在Jimmy的家。
确切地說是Jimmy衆多家中的一個。他在這裏過了夜——當然,是分開過的。
林木盯着天花板上璀璨的寶石藍色,間或點綴了一些森綠和明黃,是塔爾人特有的鮮豔審美。
他第一次在塔爾的地圖上看見了自己。他看見自己慢慢熟悉這塊土地的過往,并身不由己地要替它謀一個未來。
他輕輕笑了,不知降落那天地上哪家的烤羊肉串攤,今天還在不在燒。
林木順着咖啡香味穿過悠長走廊到餐廳時,Jimmy已在桌邊等候多時了。
他昨晚就托門衛兼管家拉吉從村裏買來最新鮮的牛奶雞蛋,自己挂上圍裙下廚做了四塊香噴噴的法式吐司,外加切成小塊的柿子和李子,整整齊齊地擺在盤裏。
“喏,糖漿。”他努努嘴,示意林木。
林木以為是他要用糖漿,便走過半個房間,只為從桌上拿起裝糖漿的銀壺,穩穩地放在他手邊。
“我是說你,不知道你要不要糖漿?”
林木點頭。Jimmy于是把糖漿灑在他的法式吐司上,閃閃發光。
滴漏的咖啡飄出香味,兩只孔雀在院子高傲地行走,一頭駱駝好奇地從窗口探進頭來。
Jimmy看看林木,想,不會以後餘生都如此吧?
以後?餘生?都能如此?
Jimmy想,得盡天下便該定義為以後餘生都如此:杯中茶熱,眼前有他,沙漠無暴雨,餘生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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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畢,林木擦擦嘴,好心問:“你今天上班吧?我倒休,開車送你?”
Jimmy聽了連連擺手:“機長,您快別客氣。一聽說您要開車,我今天突然也倒休了。”
最後兩人決定去塔爾沙漠兜風。
Jimmy查了天氣預報,除了午間略有塵暴,今天基本萬裏無雲,晚上若是風小了,他們或許還可以一起看兩國邊境的降旗儀式。
用紀圓圓護照押來的摩托車早還回去了。Jimmy帶林木到自己祖傳的車庫,結果他從一衆招搖鮮豔的老爺車裏,勉為其難地選出一輛上個世紀的哈雷摩托。
摩托帶個鬥,正好把林木裝下。
Jimmy把頭盔擦幹淨戴上,蒙在裏頭烏央烏央地出聲:“你知道這種車是私奔用的,對吧?一個車坐新郎,一個鬥裝新娘,正好一溜煙跑了,誰抓得着。”
林木板起臉:“誰說咱們這是私奔了?”
Jimmy壞笑:“這麽說你承認你是我的新娘了?”
林木:“……”
Jimmy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被他伸手制止住,兩人像小孩子一樣逗起來,最後以林木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而告終。
林木:“你再說現在就試試誰是誰新娘。”
Jimmy舉雙手認慫:“我是你新娘,我是你新娘。按我娘家塔爾這邊的風俗,聘禮兩頭牛就夠了,請問什麽時候送來?”
林木随手扯過一條當地人最常見的圍巾,利落地給Jimmy圍在臉上,營造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
Jimmy還是不滿意地嚷嚷:“就一條圍巾?你娶我就送一條圍巾?!”
從塔爾出發向東北,又經過熟悉的喀斯特地貌,Jimmy下車給林木講解。
他往這個方向走不是沒私心的,他想再看一遍“禿鹫”與塔爾之間的地形——做軍火生意運輸是個大障礙,更何況,日後開了戰,他得知道“禿鹫”可能的進攻路線。
誰知林木對喀斯特地貌比他還熟悉。
“這是全世界最大的連體喀斯特地貌群,又毗鄰全世界目前為止保留最完好的公元前游牧部落遺跡。知道這裏為什麽不是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産嗎?”
林木問他,讓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倫敦的大學,老師上課突然出了一道小考題。
林木率先搶答:“因為他們沒申請。Z國大多數人歧視塔爾人,不願他們的文明成為旅游景點,為世人所知。”
Jimmy接話:“古人真慘,辛辛苦苦渡過一生,連電視都看不上,空調也沒有。死了能不能被記住,還全靠天意。”
林木皺眉答:“全靠美國人。”
上世紀末,美國以在Z國發現“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為由,在國際原子能組織和聯合國的背書下大舉入侵,犯下滔天血債。
在那十年不義的戰争裏,Z國內部包括塔爾人在內的多個民族竟破天荒地團結了起來,拼死抵抗住了美國的侵略,沒有倒下。
美國民衆借由戰場記者知悉真相後開始向政府施壓,美軍也漸漸入不敷出,最終迎來了簽署停戰協定那天。
正當人們準備迎來多民族統一的Z國時,發現美國的停戰協定上竟然提議,為塔爾人單獨建國,分出Z國的一塊邊疆,成立Y國。
可塔爾人世代生存在Z國,已經好幾個世紀。
美國人強詞奪理,說塔爾人有自己的方言、習俗和宗教,為了南部長期和平,必須自力更生。
“其實美國不過是為了繼續派遣部隊罷了。”Jimmy冷笑道,“他們希望塔爾的局勢越亂越好,方便他們在混戰中分一杯羹。而禿鹫等恐怖組織也應運而生,正好遂了美國人的願。”
Jimmy指指遠處,林木立刻明白那就是塔爾大名鼎鼎的油田和輸油管道。全世界近百分之十的原油儲備,就藏在塔爾沙漠裏。
這裏是世界金色的心髒。
“都說美國尊重人權,講正義……正義?”林木輪廓分明的臉上挂着一點困惑,“可正義的國家會看着人們犧牲一切?男女老少……建國日那天,國際原子能組織總幹事飛到塔爾出席,引發大規模抗議。三百多個塔爾人被美國軍隊打死。”
Jimmy跟着敲鑼邊:“就是的。太過分了,他們怎麽能這樣呢。”
“是我把他飛到Z國的。”只聽林木說。
Jimmy頓時啞口。
林木之前來過塔爾,這不稀奇。塔爾随屬南部三國中基礎設施建設最為落後、旅游業最不發達的地區,他飛八年重裝,來過幾次也不稀奇。
可林木是怎麽跟國際原子能組織攪到一起的?
他是承接外包運輸的?他在駐本地辦公室工作?還是……?
Jimmy一時想不通。
“我那時為見信工作,”林木說,“見信安排我飛一趟,乘客只有一個人,倒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只是他登機後突然給我一張名片——”
“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幹事……”
“他的名字叫耶稣,Jesus,是真的。我親眼看他名片上寫的。”林木至今不可思議。
他那通常漠視雲間生死的眼裏登時升起幾絲戲谑的笑意,讓Jimmy怦然動了心。
林木又說耶稣原是蘇黎世理工大學的教授,臨近退休之年突然被政客運作登上了國際舞臺。
大幕掀開,原來他不過是傀儡,一怒之下就此篤信于天主。
林木本以為他是個仗勢欺人、陷塔爾與不義的惡人,卻誰知他不過是個略顯平庸的白胡子老頭,恐高又暈機,但是看見塔爾的土味城堡,喜歡得不得了。
臨走時,耶稣送他一副蘇黎世的紙牌。那紙牌上是他夢寐以求退休隐居的木屋。
他說那座木屋有名字,名叫“正義”。
幾個月以後林木在新聞裏才聽說,那次國際原子能組織協助美國在塔爾進行大搜查,最後沒發現任何鈾原料的蹤跡。
當年林木送耶稣往塔爾去。新立起的國境線那頭,Y國第一次升旗儀式即将開始。
就是在那次升旗儀式上,某些事徹底出了差錯,無可挽回,而名為Jimmy的大學生的生活一去不返地駛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要……告訴他嗎?
他要……解釋一下嗎?
林木坐在哈雷摩托的車鬥裏、卻突然像個待嫁的新娘說不出話了。
停在警戒區前最後一個加油站換了手,之後,他們沿着國境線開了很久,林木這才開口:“六年前……你父親出事之後,你去了哪裏?”
他以為Jimmy會露出哪怕是一點的悲怆表情,卻見對方依然笑眼盈盈,一副誓不悔改的樣子。
Jimmy:“想你呀。”
林木:“……那時候你都不知道我叫什麽。”
Jimmy:“想知道你叫什麽呀。”
林木偏頭,示意警告地瞪眼:“我說真的。”
Jimmy抱住他腰的手卻又往下挪了幾分,亂糟糟的碎發也一個勁地往他胳膊上蹭,整個人好像沒了骨頭:
“倫敦。西區的劇院,場場都去,除了周三。切爾西的餐廳家家有我固定卡位。酒房我只放恒溫恒濕的,有幾排06年的加州納帕,這酒不在老,在甜。噢我知道是因為那酒莊就是我家開的,主要為了送人。古董車我借家裏的開,每周換一輛倒還開不完。周末往下邊普利茅斯或者上邊牛津去一去,散散心。周三是我爸祭日,我去學校上課,助理給我抄好作業,我踩九點鐘的上課鈴放老師桌上。”
Jimmy斂起了笑意:“這個生活,聽上去怎麽樣?”
“想必不錯。”
“你想錯了。林木,沒有你的生活,都是湊合。”
他認真看着林木,牢牢抱住他的胳膊,“劇院熱鬧,可鼓掌時我兩只手都是空出來的,無人可牽。餐廳奢華,可是一人一盤鵝肝牛排海鮮飯,飽得快,連分享嘗一嘗別的食物的機會也沒有。酒莊和跑車,都是為了讓別人羨慕。我是學校裏唯一的亞洲人,不合群。可是我爹什麽都有了,卻為着什麽我現在還沒查到的原因,又把一切都丢了。我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撐傘、過橋、查地圖,連被同學欺負時,也是一個人。林木,你猜那是我想要的生活麽——”
林木聽了,沒做聲,将Jimmy的手放在自己腰間抱緊。
他過不多久就後悔了,因為那個裝乖賣慘的人很快開始往下摸,被他拎着手放回原地,又再一次不懷好意地攀上來,又再一次地、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拎回原地。
兩個人玩得樂此不疲。
落日時分,他們總算開到了Y國邊境。
國境線是一道綿延數百裏的鐵絲網,到了塔爾沙漠附近,圈出一道大鐵門和一座體育場,進行那世界聞名的降旗儀式。
在降旗儀式中,兩國士兵會互相高喊戰鬥口號,在旗杆旁鼓起全部的士氣……比誰的腿踢得更高。
踢得高的那人自然會得到全場觀衆的吶喊,而比輸的那方則要派出一個人再戰一次,兩國間纏綿又血腥的歷史,就都濃縮在這短短一小時的降旗儀式中了,就連BBC都報道過。
“真是,一場,好戲啊!”
Jimmy左手舉着可樂右手舉着薯片,模仿了一個雪姨著名的表情包,慢悠悠地溜達到會場。
“你還沒看過?”他瞪大眼睛問林木,“好吧,其實我也沒看過。每次朋友來看我都說要看降旗儀式,結果我一次都沒來過。”
等了半天儀式也沒開始,卻見當地人男女老少在體育場邊排成了兩長隊,隊裏的人蹦蹦跳跳,躍躍欲試。
排隊做什麽?肯定是好玩的。
Jimmy當下就拉着林木也排過去了。
結果那竟然是降旗前全民伴着音樂蹦迪的開場。
孜然味的旋律一放出來,塔爾人便大笑大叫着沖入場內,對着斜照的陽光跳起舞來。
他們臉上沒有不好意思,沒有戰争的創傷,甚至沒有想跟對面國家的前同胞以舞姿一決高下的意思——他們只是聽見音樂就忍不住想跳舞。
Jimmy扭在當地人中間樂得自在,這才發現林木不見了。
那人不知何時已經閃到了跳舞場地的警戒線外,警惕地瞅着一群手腳并用狂歡的人,仿佛警惕雷達上不該出現的異常點。
Jimmy樂了。他應該猜到他不喜歡跳舞的。
Jimmy不緊不慢地扭到林木身邊,仰起頭故作純情地眯上眼睛,假裝想跟他說話,又被陽光刺了眼的樣子。
等林木一上鈎,低了頭湊近準備聽他說話,Jimmy便眼疾手快地伸出雙手勾住林木的脖子,然後随着音樂的律動往他懷裏撞。
那小調音樂悠揚,似是勾起游牧民族數個世紀的懷想——金黃的沙漠,柔軟的美人,鮮美的羊肉……
Jimmy蹭着林木的身體,不緊不慢地,像撥動了吉他上的一根弦。他從喧鬧的音樂和嘈雜的人聲中分辨出,那人的呼吸竟漸漸急促了。
Jimmy假裝撒開手把林木推到一邊,警戒線被人群沖破了,人群推擠着,讓他們徹底混在一起。
Jimmy就陷在林木的懷裏,異常溫暖地。
他不管音樂聲像海浪澎湃而來,不管有沒有人在看他們,又有沒有人注意到。他親了親林木的側臉。
林木突然将他的圍巾扯起,從天上落下時覆蓋住他們二人的頭頂。Jimmy被圈在圍巾組成的四方天地裏,一下子看不見日光。
——卻終于看清楚了林木的臉。
他有點臉紅,不知是被太陽曬的,跳舞跳的,還是被吻害羞了。可他的眼中盛滿星辰大海,還有一片長空。
Jimmy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眼,然後吻上了他的唇。
這次林木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溫柔地等待。
他主動出擊,用舌尖撬開了Jimmy的唇,然後在他口腔內慢而細致地掃過一圈,聽他的嘆息聲不自覺地溢出口,流淌在自己耳畔。
等他把他的唇舌口腔吸吮一遍了,林木才斷斷續續地撤身,但又不完全離開,唇尖還在他的嘴唇上留下濕潤的溫度,刺激他的記憶想把這一刻永遠地映在腦海裏。
“我知道你一直瞞着我什麽。”林木斷開他們的吻。
Jimmy呆楞在原地,圍巾的庇護之下,好像天地都暗了一圈:他知道什麽了?
可這時卻只見林木綻開一個難得的微笑:“我知道那晚招待所沒房,都是你搞的。”
他不熟練但是用力地把Jimmy牢牢地圈在懷裏。
遠處,又一場暴虐的沙塵暴升起些許眉目。
Jimmy想,原來兜轉經年,不過為了在世界盡頭、荒漠之始,拉着他傻兮兮轉個圈。
勝似金榜題名,勝似洞房花燭。
什麽正義?他即正義。
後來降旗儀式結束了,他們混在收攤的人群裏往體育場外走,準備去取車。
這時Jimmy看見人們紛紛往Y國那邊指,原來是Y國的降旗儀式還有最後一段獨舞表演。
那是一個獨腿的青年,他穿着傳統長袍、頭頂寬檐帽,不懈地旋轉着,一圈又一圈,好像不會疲憊似的。
Jimmy轉過頭去,讓自己別看他,卻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回頭看那獨腿青年。
是在Y國獨立戰争中被地雷炸斷了腿,這才被他人的錯誤毀掉一生。
而那地雷,是Edison Chan首次引進南部三國的。
當夜,“藍絲絨”酒吧。
以塔爾标準來看已經極盡衣香鬓影的舞池裏,迪斯科球不息地轉動,混雜着野心與欲望的酒精味彌漫在空氣裏。
班娜吉,那個阿魯娜大媽的胞妹,正靠在吧臺上大張旗鼓地數錢。見Jimmy進來了,她和她妹妹一樣的習慣,叫人去倒奶茶來。
“不用啦班娜吉,我這就走。”
班娜吉于是托着腮,吭哧笑了:“你的婚禮得在我這兒辦吧?我這三年可是看着你長大的。”
“什麽婚禮?阿魯娜跟你怎麽說的?我這八字還沒——我這棒球才上到一壘,還早着呢!”
Jimmy故作謙虛地笑一笑,然後挺胸擡頭,“不過我們婚禮肯定在你這辦,這個我可以現在就保證你。”
班娜吉許是見慣了酒鬼說話不算話,竟當下就命人拿了紙筆,逼Jimmy簽字畫押。
Jimmy順手抽出一疊美金現鈔,想着林木當小新娘跟他私奔的樣,數也沒數就拍在了桌上。
“Jimmy!”陳延在卡座上發現了他,聲嘶力竭地朝他揮手,待他靠近了,用中文壓低了聲問:“什麽事必須這個點見面說?你又惹着什麽麻煩了?”
Jimmy拍拍他肩膀:“惹麻煩?不懂這個詞什麽意思。你能不能替我放個話。我被原子能組織查着,不方便。”
“什麽話?”陳延的心一沉。
“我有鈾,要現金交易。”
Jimmy沉在迪斯科球的怪異燈光裏,看不清表情。
陳延嘆了口氣,眼睜睜看着自己逃學愛鬧的學弟,成為一個玩大了收不住手便有可能犧牲在國際新聞裏的軍火販子。
“Edison Chan當年的鈾被害他的人弄走了,要麽是Y國人,要麽是Z國人。我現在有證據指向Z國,我要放個交易的消息引他們出來。”
Jimmy大手一揮把陳延的酒單結了,結果發現他只點了杯冰檸檬水。
“我不淌你這趟渾水——”
“我可能這周末給美援會捐個新營地。我以為你們震後物資緊張。”
“說定了。”陳延咽下那杯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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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