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塔爾機場的一周平淡無奇地過去了,有些記者返航歐洲,回歸正常工作生活了,而更多的人則選擇留下來。

南部三國局勢瞬息萬變,地震只是一個誘因,他們所服務的歐美民衆最大的新聞興趣還是Y國年深日久的獨立戰争。

“禿鹫”恐怖組織日益猖狂地要求國際社會将塔爾歸還Y國,可兩國政府在明面上好得穿一條褲子,也都容不得有私人軍事武裝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躍。

陳延那夜就把有鈾交易的消息在“藍絲絨”放出去了,之後又趁着去Z國開美援會的區域性年會,把貨源消息放給了當地的聯絡人。

陳延飛回塔爾那天,Jimmy在家組織火鍋趴慶祝,只請了塔爾機場的同事,還有他朝思暮想的機長——

林木自從見信宿舍空出來之後,利落地背着自己的包就入住了公司宿舍,給的理由是“老跟同事們不一樣,不太好”,其實Jimmy心裏明白,他就是不想欠自己太多。

多半也是不想跟軍火販子的別墅扯上關系。

Jimmy想到這裏,眼神一暗。

這次陳延調了夠十個人吃的麻醬,還準備了油碟和海鮮醬。

Jimmy托海關官員放行的快遞也終于到了,鍋裏燒好熱水,海底撈的麻辣和菌湯底料已經在鴛鴦鍋裏咕嘟上了。

林木敲敲門,風塵仆仆地進屋,帶來一點塔爾晚秋的冷空氣。Jimmy覺得自己可能是屬羊的,蹦跶着迎過去。

“你一來,我覺得我不那麽像那只火鍋了?”

“像火鍋?”

“對,我咕嘟咕嘟——一直孤獨呀。”

林木把他攬在懷裏,什麽話也沒說,兩人趁陳延在廚房忙叨的當口,好好地抱了一會。

紀圓圓轟隆着摩托來了,揚起半人高的沙塵。然後Jimmy在塔爾機場的同事也陸陸續續來了——阿吉特、阿魯娜大媽、她的女兒娜拉和胞妹班娜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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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等Jimmy別墅的管家拉吉從驢上下來,進了屋,大家熱熱鬧鬧地開始用叉子勺子各種武器開始吃火鍋。

沒人提拉希米,仿佛他從來沒存在過。

上周Jimmy的人馬炸了塔爾東北方兩百公裏的山洞,炸出“禿鹫”組織一幹人馬。

眼明手快的記者本來是拍地震的,卻竟然難得地遇上了國際新聞一線,都不要命地往前沖,其中還有人用無人機航拍到了恐怖組織的車隊。

拉希米的臉一夜之間出現在通緝布告上,貼滿了全城。塔爾機場的人各個被帶到警察局問話,除去Jimmy。

那是因為招待所旁Edison Chan創辦的餐廳,就是租了警察局長五層樓的私宅,每年租金也有小幾十萬刀。

Jimmy交換來的條件是警察局局長很忙,等閑事絕不召喚他。

Jimmy撩開窗簾的一條縫,确認屋外沒有埋伏的記者——不管是塔爾機場還是美援會,被人拍到夜間“腐敗”大吃火鍋,總是不太好。

阿吉特喝了兩瓶啤酒,嘻笑着臉問他:“Jimmy,你是大明星嗎?還怕、還怕狗仔隊偷拍、偷拍你的隐私?我還不知道你!你說說,單身三年是一種什麽、什麽感覺?”

“單身二十七年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三年?”Jimmy無辜地眨眨眼。

紀圓圓笑得趴在桌上,臉都壓扁了。

她爬起來,仔細地思索。

她從這頓飯一開吃就覺得不對,不是為什麽Jimmy使筷子的技術突然比上次見面進步神速,而是為什麽每種食材一煮熟就自動到了林機長的盤子裏。

是那個不正經的倫敦小年輕拍馬屁似地把每樣吃的都夾起來一點到林機長的盤子裏,他還挨着他一起坐!

紀圓圓用胳膊肘杵了杵林木,捂嘴直言不諱:“你小心點,他不知道給你吃什麽。可能明天機場排不開,讓你不能飛呢。”

紀圓圓不知道此時此刻陳延也在心裏對Jimmy腹诽:我靠不會這麽快就被姓林的睡服了吧?這小子不行啊,給校友平均分都往下拉低了。

就這麽吃着喝着,阿吉特嘆息世界上怎麽會有人發明了火鍋這等美味,認定火鍋是神給予人間的恩賜。

阿魯娜和班娜吉這對同胞姐妹一言不合就吵了起來,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重翻出來,娜拉剛開口想勸,就被親媽和親姨一齊逮住逼婚,說她都十七歲了還不結婚簡直天理難容、使列祖列宗蒙羞。

“我要去德裏上大學,我自己考!”娜拉賭氣說。

阿魯娜讪讪地看向林木和Jimmy,雖然自己沒能如願,可總算那孩子是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可那歸宿……是對的人嗎?

Jimmy站起來,敲了敲酒杯。

他也喝了不少,看上去卻神采奕奕,像英國的春日馬上就要下河比賽的劃艇運動員。

“我跟大家分享兩個……好消息。經過無記名投票,本月阿蔔杜拉·霍桑三世機場的塔爾之星是——”他把手扇忽起來,示意大家快捧場啊。

林木不忍看,把頭偏向一邊。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是娜拉在逗羊。

“本月的塔爾之星是你,阿魯娜!”

Jimmy帶頭鼓掌,阿魯娜大媽從他手上接過了象征榮譽的自制狗尾草一束,告訴他櫥窗裏照片也不用換了,就還用上次那張吧。家裏還在給娜拉攢嫁妝呢,沒有多餘的錢去首都拍照片。

“接下來,是……”Jimmy措了措詞,堅稱這是個好消息,“我們塔爾機場的老朋友,林木林機長,明天就要工作調動到K國了。”

紀圓圓不知道這事,當下一驚,再看林木已經微笑着接受大家的挽留和祝福。

“什麽?!我這麽快就要升成南部三國重裝運輸的總負責人了?”

林木調動到K國将負責見信的救援物資統籌,而商業重裝運輸這塊業務,最有資歷接管的便是紀圓圓。

她繼最年輕的民航機長後,又要刷新最年輕的重裝運輸機長記錄了。

“對。你不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嗎。”

林木從兜裏掏出枚小小的山型徽章,送給紀圓圓,“這是我剛當機長時,退休的老機長送我的。他是塔爾人,塔爾人相信山有山神,飛機飛得太高,山神會不高興的。所以要把山神的信物時刻戴在身上,讓它知道——”

“行了,知道了。”紀圓圓對那徽章左看右看,大約是嫌醜,可還是邊問話邊把那徽章戴上了,“你……什麽時候還回來嗎?”

“回!”

“我不知道。”

Jimmy替林木搶答,正主卻在飯前擁抱環節着重強調不許他向見信的人事經理行賄、不要凡事總想着拿錢解決問題。

Jimmy抿嘴笑得委婉,早已準備好了黑盒子明日同他一起開車橫穿沙漠,到K國。

飯後,Jimmy打發林木用青菜逗羊,自己則在廚房吭哧吭哧刷碗,刷着刷着看見陳延進來了。

“喲,學長,你頭一次這麽自覺啊!知道吃完飯還有碗等着刷了?”

陳延打斷他:“你林機長……怎麽看?”

Jimmy雖已接手Edison Chan的生意六年,可觸犯戰争法的磷彈、鈾等交易,這還是第一次擦邊。

“林機長不知道啊。”Jimmy一笑,大大方方承認,也是威脅陳延——如果林木以後知道了,那就是他說的。

陳延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第二日,豔陽當頭,Jimmy睡了個懶覺,去見信的員工宿舍接上林木。

林木自己只帶了一個背包,同他歷來的背井離鄉一以貫之。

可Jimmy卻替他忙東忙西,把黑盒子的後備箱裝了個滿:小型發電機、鍋碗瓢盆包括一個全新的鴛鴦火鍋、零食飲料從無糖可樂到黃瓜味樂事一應俱全……

林木看了不好意思:“我又不是第一次去K國——我之前在K國待了三年,我……我這是回自己家啊……”他小聲補充。

Jimmy站定,合上後備箱,嬉皮笑臉:“這麽說我是跟你回娘家了?”

又頓了頓,他突然一臉嚴肅:“你今天看着有點怪。”

林木還是那件飛行員夾克,因為要長途行車而戴上了墨鏡,在塔爾,就像個海報裏走出來的人。

林木:“怎麽怪了?”

Jimmy:“怪好看的。”

Jimmy硬生生把林木拉到自己嘴邊,張狂地親上去。

塔爾發電廠晝夜不歇的轟鳴就是最好的掩護,他們唇舌交接之聲落在地上也沒留下什麽痕跡。

“林木,走吧。”

車門合上,塔爾的幻夢被關在後面。

Jimmy不知自己能陪林木在K國待多久,也不知藏在幕後的鈾原料買家什麽時候能被吊出來。但走一時看一時吧,他望望天,塔爾人歷來最擅長入鄉随俗。

這座東方小巴比倫歷史上被打敗過百八十次,每次還不是在入侵者建起的城堡對面,接着支攤子烤羊肉串,撒一把孜然,夏夜裏飄香。男女老幼圍着篝火跳舞,跳了一千零一夜也不歇。

這座沙漠的都城好像就從沒低下頭過,越被命運戲弄,越把自己當主角。

車行一日,才穿過了塔爾沙漠那條短邊的三分之一。

這回Jimmy終于補齊了貨源,有備而來,在夜幕正中找了個朝東的沙坡,支起爐火。

“機長,三養火雞面、北京炸醬面、重慶小面、上海蔥油拌面,你選一個。”

Jimmy斜叼着煙,在方便面界富可敵國。

而林木正在另一處火堆熟能生巧地燒着水,準備在沙漠裏讓兩人都能洗上個奢侈的熱水澡——還不是因為白天Jimmy連撲帶撓把他撲倒在沙丘裏,兩人打了幾十個滾滾下坡,也沒能及時收手。

Jimmy就着滿嘴沙子,竟然親了下去,讓他在沙裏陷得更深了。

“火雞面吧,你不是一直想吃嗎。”林木回答。

Jimmy于是撕開包裝袋,心裏想着是你要作死日後可不要怪我,便把一整袋辣醬都倒進去了,還壞心眼地扣上鍋蓋,就為了讓面能入味。

臨出鍋前,林木已經餓得饑腸辘辘,巴巴守在鍋邊。Jimmy往面裏卧了個雞蛋,臨出鍋前拿出保鮮盒裏切好的蔥花撒一圈,漂亮地起鍋。

吃完整頓飯,林木都一句話未說。Jimmy時不時偷瞟,看他被辣得兩眼含淚,

“你這樣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了你。”

Jimmy壞笑着把手撫上林木的臉頰,緩慢而煽情地,用拇指一圈圈抹掉對方嘴唇上的辣油。

林木想開口,可是難抵自己已經被辣得前言不搭後語。

組織了半天情緒,最後憋出一句:“Jimmy,放學後咱倆談談?”

Jimmy起身,義正言辭:“我跟你,除了戀愛沒什麽好談的。”

飯後他們輪流去洗澡。

說是洗澡,其實不過是在車後找片空地,脫光了衣服把熱水澆在身上。林木洗澡時Jimmy花光了所有的自制力才勸服自己不要偷看。

——偷看就是小人。Jimmy對自己說,君子下手,講究的是一個正大光明。

機長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身材,他在第一次觸摸到他的白襯衫那天就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更甚,在他們第一次意外躲避在“藍絲絨”的天臺的蓄水池那夜,就已熟記于心了。

Jimmy沒想到自己記得這麽清楚,多少天求而不得,卻也不急在這一時。他點上根煙,靠在車前等。

等輪到他洗澡時,剛洗到一半,沙漠裏竟驟然起了暴雨。

Jimmy望天哀嚎命途多舛,還沒嚎到一半,就見機長毫不在乎避嫌地來救他了。

林木拿着兩條白毛巾,一條迅速裹住Jimmy的身體,另一條支在他頭頂形成庇護,然後他牽起Jimmy的手,在大雨裏往帳篷的方向裏跑。

沙漠的暴雨使得天色暗得仿若世界末日,黃沙再也揚不起來,成為陷落世界的暗淡底色,唯有Jimmy的笑是燦爛的。

Jimmy在林木身後半步,被他牽着手,笑得像個傻小子,任由雨水打濕頭發,順着臉頰肆意流淌。

林木進帳篷後,Jimmy突然停在門外,不肯走了。

林木疑惑:“嗯?”

Jimmy笑眯了眼:“我太幸福了,我要永遠記住這幸福的一刻。”

他邊說扭捏造作地雙手擁抱天空,把林木努力為他護住的最後那片衣服也全都打濕了。

Jimmy調戲他:“我是不是特不要臉?”

林木無語。

Jimmy又說:“我要你,不要臉了。”

回到還算溫暖的帳篷中,林木翻了半天也沒找出一條幹毛巾,于是他從随身背包裏拿出自己的速幹T恤,這才把Jimmy上上下下囫囵擦了一遍——不敢擦得太仔細,怕碰着什麽不該碰的地方,引起什麽小型核爆般難以收場的反應。

誰知Jimmy沒等他擦完就搶過了T恤,按在他身上幫他也擦了起來。

林木本想客氣說不用的,本想抓過毛巾自己解決自己的,可——

他只是站在原地,任由眼前的年輕人煽情地褪下他的T恤,把他上身每一處都不放過地擦好,然後揉了揉他的腦袋。

Jimmy沒再進一步下去。

機長還沒給他個準話,他可不能把人家吓跑。林木是那種連動情都會臉紅,而一臉紅就躲避的人。

夜間,他們一左一右躺在臨時充起的氣墊床兩邊,刻意地保持一條隐形國界線的距離。

Jimmy很快入睡,半夜被雨中驚雷吵醒,隐約聽見身側林木翻覆難眠的細碎聲響。

“怎麽了?”

“沒事。”

Jimmy轉身面向他,從被子裏伸出手,抓住林木的肩,慢悠悠地在上頭打圈:“說吧,我聽着呢。”

林木也沒隐瞞:“我擔心你。”

Jimmy明白他在說什麽。他在“藍絲絨”放出交易鈾的消息,林木就在塔爾城裏,從哪個渠道都可能聽見風吹草動——

“陳延說你最快下個月,最遲開春,要去趟Z國監督你……公司的年度結算。”

好個陳延!

把他賣了還賣的是假新聞。

若是交易的下家及時出現,他确實會把交易地點選在Z國……

Jimmy第一次從側躺的角度看着林木,伸出手,慢慢撫過他的頭發,在黑暗中扯出一個笑:“我沒有選擇。

林木不同意:“你有選擇。你曾經有過選擇,現在也有選擇。你應該好好讀完大學,找一份工作,在倫敦好好的發展。不要冒生命危險,這兒不是打游戲。人沒了……就什麽都沒了。”

Jimmy嬉笑着想把此事揭過,然後他便又能在黑暗裏軟綿綿的床墊上,重新擁林木入懷:“你怎麽跟我媽一樣!在倫敦好好發展……那我能遇見你麽?”

誰知林木卻是個死腦筋:“你現在在這兒遇見我了又能怎樣?我跟你媽似的,因為——我想看你好!”

Jimmy黯然,所以他說了談戀愛,而他沒有接話嗎?

林木繼續說:“這輩子平平安安的有什麽不好?”

Jimmy冷笑:“你想平平安安的?”

他一腳把被子掀到旁邊,翻身就壓上了林木。

林木狠狠掙紮了下,可他早有預料,死死抵住他的肩膀。

Jimmy本打算正人君子似地俯撐在林木身上的,可當他真的居高臨下時,只知道自己心念一動,便傾身緊緊貼在了對方身上。

肩膀對着肩膀,胸膛貼着胸膛,四肢相交。那最最滾燙的部位,也毫不掩飾地着陸在他之上了。

“每兩周飛一次重裝的人跟我說他這輩子原本是要平平安安的。”

Jimmy湊在他耳邊,終于也有些生氣了,“那你知道你每次飛K國的時候我有多擔心自己這輩子都守寡嗎?”

林木的臉徹底紅了,又急又怒,側身将Jimmy推了下去。

Jimmy一時沒反應過來,翻了幾圈滾下了床墊。他躺在冰涼的帳篷地上,身下是千百年來未曾改變的流沙,他輕輕咳嗽了聲。

“我本來……也是想開飛機的。我從十三歲起就想開飛機了。”

Jimmy對着帳篷上透出的隐約星空自言自語,“即使我爸不出事,我本來也沒想要平平安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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