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三年前,倫敦。

一入秋氣溫就降得飛快,行人們紛紛披上了長大衣,太陽也在晚上四五點就沉入地平線。

漫長而昏暗的冬天就要來臨,可Jimmy——

“我的上帝啊!”

“看路!”

“你找死嗎?太沒有教養了!”

被蹭到的路人惡語相向,可Jimmy氣喘籲籲跑過一路,終于能在紅燈前歇會兒了。他舉起手機,裏頭赫然是一只活蹦亂跳的皮卡丘。他抓了三個街區才抓到的。

皮卡丘豎起尾巴表示你敢惹我我就讓你嘗嘗十萬伏特的滋味,而Jimmy滿臉笑意回了朋友短信,準備晚上到西區劇院的道場再繼續升級打怪。

手機的光芒剛暗下去,就又莫名亮了起來。

“傑雷米?我好不容易考完了無機分析的final,你就這個周末別再煩我了!答應我,好嗎?”

“陳先生你在哪?我現在派車去接你到希思羅機場,我已經拿上你的護照了,我們直接機場見。”

Jimmy記得他那時正走過家門口切爾西區的花店。他透過玻璃窗瞧見滿室鮮花,像梵高畫裏張揚的色彩。而他的倒影也在其中,一副吊兒郎當的少年不識愁滋味。

“傑雷米,我不是剛說完你不要逗我了嗎?希思羅?你在搞笑?我晚上八點半還有個戲。”

“Jimmy,Edison讓你去趟Z國。”

很久之後他才明白,那通電話,把他從二十多年的安樂窩裏拉回了現實世界。現實世界裏沒有皮卡丘。鮮花會枯萎,人會死,而愛也會漸漸淡忘。

Jimmy不記得他是怎麽抵達Z國的。十二個小時的航班,他閑極無聊打完半天游戲,看了部俠肝義膽的電影,就降落在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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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他養父Edison Chan找他什麽事,這麽急,非要他飛過大半個地球來面談。

可他正好也有好消息要告訴他。那是千真萬确的大好消息——他前前後後挂了四次小型飛機駕駛執照的筆試,終于在第五次低空擦過及格線。

很久之後,Jimmy依然記得屬于Edison Chan的飛機降落在鹹水城,他在中控室戴着耳機迫不及待向飛機內炫耀。

沒有回話。直升機駕駛員戴着墨鏡,側了頭,看他一眼。墨鏡下漂亮的嘴唇,無聲地說了句什麽。

Jimmy憑直覺,覺得他說的是“對不起”。

可是他對不起什麽呢?

五分鐘後,Jimmy知悉了Edison Chan的死訊。

Jimmy從黑盒子後座上醒來,伸了伸懶腰。昨夜他跟林木吵完架,頭也不回出了帳篷,決定在車上湊合睡一宿——早知道睡得這麽腰酸背痛,他死皮賴臉也要蹭進有林木的被窩。

可林木不能理解他的選擇。林木說想“看他好”,卻把好定義成“一輩子平平安安”。

Jimmy心裏漾起冰冷笑意。林木沒看過那個倫敦的秋天。三年前的秋天他本也是平平安安的,學業順風順水,如果一眼望下去他大概這輩子會繼續讀個化學的博士,去個藥企或者大學當科學家。

可生活對他兜頭潑下一盆冷水。如果他Jimmy只求平平安安一輩子卻不能還Edison Chan一個公道,那那個禿頭的胖子不是白養了他這麽多年?而他又要拿什麽臉面對整日以淚洗面的母親?

Jimmy淡然地意識到,林木是不會陪他在塔爾平平安安一輩子的。這荒涼之地連沐浴露都沒的賣,更別提——

他驟然想到昨夜他趴在林木身上,把他們之間僅有的縫隙都堵住時,林木……也情動了。

林木的呼吸變得那麽急促,臉卻扭到一邊。而另一個小林木毫不同情他的羞恥,狠狠抵住Jimmy的,叫嚣着要求釋放。

Jimmy無望地想,完了,塔爾連那個東西都沒有,林木又怎麽可能跟他平平安安一輩子。

他自嘲地笑笑,握住手中的衛星電話。陳延傳來一條訊息:有買家接洽……兩個。

這天從一早起來Jimmy就沒再跟林木說話。不是刻意冷戰,只是從他身上摔下沙地的記憶太冷,Jimmy一時想不起什麽話能彌補這溫度。

林木開車時迎着陽光需要墨鏡,他沉默着遞上去。

林木給車灌汽油,他沉默着搭把手。

林木靠在車前抽煙,而他蹲在地上用千斤頂換輪胎。

一句話也沒說。

沉默像一座監獄,把他們一個囚在這頭,一個囚在那頭。

中午兩人吃完了從塔爾帶來的花生醬加桃子醬三明治,他喝他的鹹味蘇打,而他喝他的甜味蘇打。

午後天邊突然又飄來了朵雲。不一會兒雷聲大作,雨點淅淅瀝瀝地砸下來了。

能見度一下子降得太低,沙漠中行車容易不小心駛上陡坡而翻車,太危險。于是他們停了車避雨。

“我下去把輪胎換完。”上午他用新輪胎換下了磨損嚴重的右前胎,現在覺得新輪胎應該還是換到右後胎才最好。

Jimmy拉好手剎,跳下車,卻感到林木一把抵住車門,不許他關上。于是Jimmy便沒管車門,心想統共不過十分鐘便能把右前胎和右後胎對掉,而等他衣服都晾幹了雨還未必能停。

誰知他剛打開後備箱要拎出千斤頂,就看見林木下了車,向他走來。

“怎麽了?下雨呢,你快回去。”

“沒怎麽。”林木捏住他的小臂,打開後車門,把他拎到後排車座上。Jimmy疑惑要起身,卻被林木沉默而小心地放倒在寬敞的後座上。

林木頓了頓,像是在下定決心——然後自己也跟着爬上了後座,左腿跪上了Jimmy的兩膝之間。

“你……”Jimmy想問他要幹什麽,是不是和自己想得一樣,卻發現這問題的答案實在太過明顯——林木已經利落地解開了他的武裝帶,手指微涼的弧度直接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Jimmy明顯地一抖,閉上了眼睛。

林木像是早已想好了不知多久,緊緊壓上他的胸膛,在他耳邊輕聲提問:“你那天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你才是從那天起就想要這個了吧?”

Jimmy唯一的回應是伸手扣住他緊實的後背,往上一頂,兩人都是抑制不住的同聲嘆息。

林木連嗓子都有些啞了:“昨天你的夢裏,誰在上面?”他眼裏閃着絕望的瘋狂。Jimmy從沒見他這樣瘋狂過。

他還在玩笑:“那還用問,當然是我在上面。”

林木的吻覆下來,也帶着一絲調笑:“那你記住,Jimmy,夢都是反的。”

車門還沒有關上,晚秋暴雨的氣味在車廂裏洶湧,灌進一陣又一陣的瘋狂。林木和Jimmy都沒有要停止的意思,那一個漫長的吻,更換了無數的角度,溢出讓人聽了臉紅心跳的□□,卻依舊歷久彌新。

“哦,哦,別……求你……”Jimmy搖着頭祈求林木不要的時候,知道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暴雨落了下來,沙漠更換了天地,而他也已經被他的唇舌所包裹,陷入了遮天蔽日的溫柔。

“林木……”而林木的手緊緊扣住他的,不許他掙紮着傷了自己。

那之後Jimmy躺在後座上,長久地喘息,而林木沒讓他動手,自己在車外解決了自己,回到暖和的車內,半卧在他旁邊,看着他的眼睛。

Jimmy擁着他,半閉着眼睛,本以為林木要說些什麽海誓山盟,再不濟也是甜言蜜語,卻只聽他清了清嗓子,開始給他上中文課:

“Jimmy,你聽過中國有句老話吧?叫苦海無邊——”

Jimmy捂住語文老師的嘴。什麽回頭是岸?從得知Edison Chan死訊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打算接着過他自己的生活。回頭也不是岸,他父親連命都丢了,他怎麽能容忍那行兇的人逍遙法外?

“唔……苦海無邊……”林木輕咬Jimmy的手指,“回頭……回頭有我啊。”

Jimmy心裏一熱,拉近了林木的臉,在他眼皮上烙下一個蝴蝶吻。

“等等——你的膝蓋怎麽了?什麽時候磕的?”林木指着他問。

Jimmy翻了個白眼:“都賴你。還不是你,那天在美援會的急救課上,我一進門就看見你要親別人,一着急跑過去就磕在了病床的床角上。”

“那可是個假人啊!假人的醋你也吃?”

“對!你還沒親過我,怎麽能親——唔……”

在又一個長得仿若年深日久的深吻過後,Jimmy也問林木:“那你知不知道一句英文諺語:人生苦短——”

“甜點先吃。”林木接上,然後深深望進他的眼中:“夜航也好,日航也罷,向西也行,向北也行。你別走。”

Jimmy一陣感動卻只顧擺出一副嬉笑臉孔:“林老師,我留堂?”

“你留級。學校鎖門了,你走不成了。”

下過最後一場雨,南部三國就正式入冬了。

塔爾沙漠白天依然酷熱難當,而以雪山著稱的K國卻早已降溫至零下十餘度。震後援建隊伍除了要面對時時降臨的餘震和雪崩威脅,就連日常保暖都成了個難題。

Jimmy和林木一抵達K國首都鹹水城,就匆匆分開了。林木要去見信的地區總部報到。他不需要再走分配宿舍的流程,因為他自己在南部三國的家本來就安在鹹水城。

而Jimmy則将滿滿一車的救援藥品交接給美援會,雖然不多,但足夠他們的區域醫院運轉一周的了。這一周時間在震後重建裏已是金子般寶貴,誰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分開之前,站在機場的鐵栅欄邊,Jimmy突然沉默不語。

林木把他摟在懷裏,卻被他猛地推開。

“怎麽了?”林木問。

“阿嚏!”Jimmy一個噴嚏打出來,這才恢複了語言能力,他對機長看了又看,像要把他的軍綠色羽絨服都刻進腦海裏。

林木怕他冷,把衣服脫給他,被他拒絕了。

Jimmy最後一次牢牢抱住林木,只輕輕說了句:“起落安妥,嗯?記住了?”

“記住了。忘不了的。”林木用毛茸茸的大兜帽遮住兩人,然後在Jimmy唇上烙下一吻。

跟美援會交接完藥品之後,Jimmy直奔自己名下的幾項産業視察:發電站、有機農場、輪胎進口公司……

在每一家,他都找了當年可能知情的負責人出來問話,旁敲側擊,想尋出當年Edison Chan将三十輛坦克和足以制造一枚輕型□□的鈾交易給Y國的證據。

可結果卻只讓他失望。

翻出來的材料大多只能證實Edison跟Z國交易往來密切。也對,Z國是南部三國裏最富裕的,跟兩個鄰居一比簡直顯得土豪。

那麽Edison Chan如果要将鈾原料和坦克賣給Y國,會怎麽幹呢……

Jimmy翻遍了幾件公司的記錄,突然意識到一件不對勁的事——跟Z國的交易太多了,而跟Y國的交易卻完全沒有!

在三年前Y國獨立戰争打得最火熱的時候,Edison竟然停掉了跟Y國所有的生意往來。Jimmy本來覺得這個選擇合情合理,戰争期間,運輸不易,暫停一些生意也是正常的。

可如果把這些“正常”的決定放在Edison Chan要賣給Y國鈾原料的視角下考量……那就極有可能是他在提前避險、分散競争對手和國際原子能組織的注意力了。

他大幅提高和Z國的交易額和貨運批次,甚至不惜動用Z國的空殼公司進行虛假交易,為的就是導流外人的注意力,讓他們以為他要在Z國做手腳。

誰想到他把珍貴而邪惡的鈾原料一轉身運往了Y國……

可為什麽呢?Jimmy心想,如今基本印證了拉希米将軍父親的說法,鈾原料本來是要運往Y國的。可Edison Chan為什麽選了Y國而不是Z國呢?

難道Edison Chan這麽嫉惡如仇、看見弱小的國家便想助其獨立?

那麽将來那些因為鈾原料而無辜倒黴的人呢?

他們又活該為了一個抽象的國徽、一首支離破碎的國歌、一面高高挂起的旗幟,就獻出家人與生命嗎?

Jimmy一時想不通,便坐上吉普車回了機場。

他想到林木一時回不了塔爾,便決定找個借口也留在K國。他吩咐公司租給山地救援隊兩架直升機,然後找到托人認識的一支英國救援隊的負責人毛遂自薦,盤算的主意是他們好歹算老鄉:

“我學過野外急救,有美援會頒的資格證書。我身體特別好,有肌肉,”說着撩起了袖子,冷得又打了個噴嚏,聽說有人思念時便會噴嚏打個不停,“我還會很多種語言。我會英語,中文,西班牙語,拉丁語,當然了拉丁語其實不是一種口語,它是古歐洲的書面語——”

“年輕人,你什麽血型?”遠處一個穿白大褂的老頭打斷了他流利的自吹自擂。

“啊?血型啊?我是O型——”

“你上來吧。”

Jimmy上了飛機才發現,這是一架十九座客機拆成的貨機。絕大部分地面都用來裝救援物資了,只留下兩條板凳,供醫務人員和鋪路工容身。

飛機馬上就起飛。

“陳延?!”Jimmy跳起來拍了拍他兄弟的後背,把對方吓得一個踉跄,差點撲在自己老板身上。

“皮特博士?”

那白發的美國醫生也看見了他,從貨箱中走出同他握手。

“你們……怎麽在這架飛機上?這不是牛津的救援隊嗎?”

陳延一瞪眼:“出了點麻煩。他們人手不夠了。”

皮特博士看向Jimmy:“今天正午,島峰大本營附近發生了雪崩,現在有很多登山隊員和村民被困在山谷裏。”

鋤雪完畢,機長打開了發動機引擎。皮特博士俯身努力想将艙門合上,卻終究因為力氣不夠而放了手。

Jimmy起身将艙門關好鎖死,這才問:“是不是牛津要借用你們的——”

他指指皮特博士手裏緊攥的記錄本。

陳延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戴上耳塞,在Jimmy伸手表示也想要時,把最後一副耳塞給了自己的老板皮特博士。

陳延告訴Jimmy:“我們其實在雪崩之前就已經聯系不上美援會在戈蘭山谷的醫院了。”

一片沉默。

飛機順利地滑翔起飛,機內溫度一下子變得極低。Jimmy打了個噴嚏。

他同情歸同情,掃過一圈捐贈來源不明的貨箱上的标簽,發現全是藥品,不由得心一沉,在飛機轟鳴的噪音聲中,手舞足蹈筆劃道:“你們——東西——不成——”

陳延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把手機屏幕給他看,那是一箱生命探測儀的運單,運單上顯示的航班半小時前應該已經降落在戈蘭山谷。

雪崩之後最大的致死因素是埋在雪中造成的凍傷。而高原地帶,空氣含氧量大幅下降,救援人員很可能連行走都困難,如果沒有生命探測器,救援行動将無異于大海撈針。

然後陳延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變魔術般從随身拎包裏扯出一件純白色羽絨服。

“卧槽!”

Jimmy立刻沖上去抱住:“怎麽這麽有緣!卧槽,這跟我們機長的羽絨服居然是同款!不行不行,這件衣服歸我了,你要敢穿,你看看我不——”

“這本來就是你的。”陳延在板凳上挺直了腰板,閉目養神,“我下午剛到這兒就在休息室碰見林機長了。他要飛戈蘭山谷,怕走之前見不到你,托我把他的羽絨服給你。他特意從家裏給你取了一趟。我在這兒又沒辦公室,随手一塞,忙到現在才想起來。”陳延吃了一嘴狗糧,不禁撇了撇嘴,嫌棄地把羽絨服全堆在Jimmy身上,“有一種冷叫你對象怕你冷。”

Jimmy沒理他,穿上毛茸茸的白羽絨服,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跟冰糖,那只羊,有了點共通之處。他們都白,都有毛,還都甜甜的。

Jimmy拿起呼機,在心裏對林木說:我一點也不想你。

又頓了頓,他看了看表,一點零五分,然後喃喃自語:一點半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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