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喲,還是手動檔!”

紀圓圓拍拍車前蓋,還有心情欣賞。她拽着冰糖,費了九牛二虎把它塞進後備箱。然後自己坐上了駕駛位。

陳延自覺跟阿魯娜大媽坐在了後排。

一切就緒,等林木上車。

而他還端着茶杯,一本正經地欣賞落日。一年中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今天的太陽又大又圓。

紀圓圓覺得這男人也真是命好,三十多了一點不見老,光長氣質不長膘,拎出去還是能年年替南部三國分公司入選見信宣傳片的C位。鼻梁挺拔,輪廓端正,雙眼認真盯着看你的樣子,讓人覺得世上有光——人稱鹹水城梁朝偉。

可鹹水城梁朝偉沒有如她所願走向副駕駛的車門,而是走向了司機那一側。

等紀圓圓搖開車窗,聽見他說:“我跟你之間,大概是,父女之情了。爸爸有點事要留下來,你先走。”

然後他對着沒比他矮多少、出能飛重裝、入能揍渣男的紀圓圓,輕飄飄地說了一句:“閨女,乖。”

“我操|你媽!”

“我媽早死了。再說了,這是亂|倫,閨女。”

“你瘋了吧你!你被Jimmy傳染得你也瘋了是不是!你以為你刀槍不入啊!你以為你誰啊?你要拯救世界啊?你也配!快上車,別跟老娘廢話!”

林木往後退了半步,像是真的以為紀圓圓會扯着他的衣領把他拽進牧馬人裏。

天邊已經傳來轟隆隆的雷聲。不,不是雷聲,是Z國針對“禿鷹”組織的又一次大規模空襲。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紀圓圓朝他喊,百年難得一見地,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幾乎是在求他了:“走吧,你留下也沒用。禿鷹現在到處強制征兵,到時候人家一個軍團抓你一個還不容易?你打不過他們的。”

林木客氣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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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她第一次在鹹水城的見信分公司辦公室看見林木,他剛從國內民航機長的位子上被排擠下來,母親去世,沒有親戚,一個人漂泊到K國。

她看他可憐想幫他,就提議他可以和她搭檔飛國內往返南部三國的運輸線。

林木那時就是往後退了半步,禮貌而疏離地給她一個微笑。

她于是明白他在心裏早有主意了。他看上去少言寡語,其實主意大得很,認準了一件事就不會撒手。

如今林木站在大漠孤煙的斜陽底下,也沒有半分懼色:“圓圓,在遇見你之前,我以為我是唯一的一個……我這小半輩子,好像老是因為堅持我認為是對的事情,而受到懲罰。在工廠時也是,學飛時也是,到了民航,後來又到鹹水城……可是遇上了你,你是我最好的搭檔。搭檔之間,就不講那些虛禮了,握個手,跟你道別吧。”

林木對着駕駛座的玻璃伸出了手。

紀圓圓一聲不響,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後她跳下車,把後備箱打開,把冰糖拖出來,松綁,往林木的方向一推:“去你媽的道別!看好了這破羊,它出了問題你等着挨揍吧!”

她沒理會林木伸出來的手,回到車上,一腳油門開遠了。冰糖空出來的位子,她打算在路上看見逃難的塔爾人就接上。

至于林木……林木……

紀圓圓抹了把眼淚,迎風罵道:“重色輕友的臭傻逼!”

塔爾阿蔔杜拉·霍桑三世機場廢墟。

拉希米派人把機場周圍又警戒了一圈,然後便開始計劃轉移物資。機場在地圖上太明顯了,如果Z國持續空襲,機場很可能就是下一個戰略目标。

一個手下全副武裝地回報:“拉希米,我們人手不夠!”

另一個手下也沖了進來:“報告!拿下“藍絲絨”酒吧。将軍說向您請示是,是炸了還是……”

拉希米問:“有多少人?”

手下答:“六十。”

拉希米下令:“把人都關進招待所!你,還有你,帶兩隊人跟我上車。”

塔爾的全部對外通訊都已中斷,土路上毫無人跡,成了個鬼城。

拉希米派兩輛車打頭陣,清剿塔爾城堡,然後在堡頂懸挂上了Y國旗幟。不管Y國政府承不承認,他們這場仗是為了整個國家打的——塔爾世代都是他們血液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容外國人染指。為了塔爾,雖死猶榮。

塔爾城堡裏,林木坐在沙發上,按下手機錄音鍵。

如果Jimmy恰巧在這個時間節點上知道了溫與行的存在,那麽必定是跟溫與行在鹹水城給給自己發的消息有關。

Jimmy經營家中軍火生意多年,駭客別人的手機應當不在話下。林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機,格外希望塔爾的網絡還能堅持一會兒,讓Jimmy取走他想對他說的話。

他們初相識時,Jimmy留宿他在這張沙發上,一向淺眠的他,竟一夜睡到天明,然後一腳把羊踹下了沙發。

冰糖沒有記仇,此時正卧在他腳邊,渾然無事地張望着。林木覺得它可能是看見了牆上自己的影子,覺得好玩,左轉轉頭,右轉轉頭。

林木清了清嗓子:

“我是個無聊的人,Jimmy,這是我第一次用錄音機。我想規規矩矩地過完這一生,可現在看來,是不行了。不,其實從我很小的時候,媽媽還在的時候,就應該看得出來了。我老是卷入打架——不是我跟別人打,也不是別人來打我,而是我看到受害者被欺負,就會仗義出頭。出了頭就會挨揍,揍完也不長記性。媽媽說……我別那麽傻了,記性就像小黃魚似的,只有六秒。可是下次有打架,還是我,又跑出去逞英雄。我媽訓了我太多次,都無語了。

Jimmy,我在世上雖然沒有親人了……我還是不能只為自己而活。我還是看到錯事,就要去把它矯正。看到有人痛苦,也會跟着難受。希望你能原諒我,這次,我要承受的代價太大了。不是打架,不是挨揍,而是失去了你。只是這一次,我失去了你,卻依然覺得遇見你,是發生在……發生在我這一輩子,最好的事。認識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事。Jimmy,只是時間……時間……時間啊……”

暴力開門的聲音頃刻降臨,一隊武裝分子戴頭盔手|持□□,迅速占領了Jimmy家的客廳。看迷彩服上的徽章,一隊人都是“禿鷹”恐怖組織的成員。

為首的少年看起來不過十八。他對着林木,托起了槍,子彈上膛:“願主保佑你!”

林木看着他,慢慢舉起了雙手,用英文道:“別開槍。我是飛行員。”

半小時後,拉希米率領的分隊駕車駛離塔爾城堡。塵土飛楊的路上不時響起槍炮墜地聲,沒有人說一句話。拉希米默默指了指山頭的美援會臨時醫院營地,司機立刻會意,偏離了土路,駛向山腳。

拉希米說:“能拿多少藥品就拿多少,人一個也不要放過。他們都是美國的走狗,靠塔爾陷落發財的。”

林木被塞在後備箱裏,喊了好幾回才讓他們注意到自己:“不行!你們來之前每天新聞廣播吧?美援會營地是有聯合國維和部隊保護的。連他們的負責人皮特博士都留在塔爾了,你們想想他們受的保護得有多好!”

拉希米聽完林木說的,覺得有道理:“掉頭,去機場。還有把他的嘴給我堵上。”

當夜,林木被拉希米的人用槍在副駕駛座指着頭,把塔爾機場兩架還能開的直升機轉移到了塔爾沙漠一處山洞旁臨時清理出的空地。

沒過多久,直升機就被“禿鷹”組織的人推進山洞藏起來了。

後來林木被反手綁住,和其他被強制征兵的塔爾人關在了一處。夜間山洞外軍用飛機的聲音徹夜不停,他也只能一夜沒合眼。

第二日,拉希米讓“禿鷹”的人扔進來一盤米飯,拌着半碗湯,不知是多久前剩下的。林木用腳把盤子踹翻在一邊,被那少年迎面揍了兩圈,鼻血直流。他吸了吸鼻子問:“你們吃什麽?”

那少年沒理他,轉身出去找拉希米了,大約是問飛行員還有沒有用,要不要現在一槍打死。

夜裏,林木把少年叫過來,指了指角落裏關押的老人,管他要個毯子,結果又被少年一腳踹翻在地。林木慢悠悠地爬起來,沒到第二天中午,又不長記性地管換班來看押他的持槍守衛要煙抽。守衛真的出去請示拉希米了。

不一會兒,拉希米憂慮重重地進了門,不動聲色地指指林木,他們就把他拎起來,帶到了會議室。

“想活命?還想要煙抽?”

林木點點頭。

“開飛機到塔爾給我取個東西。”

塔爾如今風聲鶴唳,任何貿然接近的車輛和飛行器都有可能被标記為“禿鷹”組織成員而被Z國政府軍打擊。

可林木輕描淡寫地點點頭,比了個手指。一個小時,最多一個小時,他能趁天黑之前飛回來。

拉希米對他仍然不是很信任,派了兩個人監視他,給了他一碗幹淨水,一點生産日期不明的壓縮餅幹。

林木沒接,直直盯着拉希米道:“我有個條件。”

拉希米哈哈大笑。

“如果你們打贏了,就別用那東西。”林木說,“戰鬥機也好,直升機也好,我都幫你們飛。我不打槍,不殺人,我只會開飛機。我會幫你們打贏的。”

他的血凝固在額角,兩天一夜滴水未進,費盡力氣才能站穩。可是他目光篤定、擲地有聲地說出一句“我會幫你們打贏的。”

他看着拉希米,平靜得如同一只命運已定的羔羊:“等我們贏了,你就不用用那東西了。塔爾還會是好好的、幹淨的。”

拉希米看着他,無聲遞給他一盒煙,整整一盒。

“禿鷹”組織連續多天由老拉希米将軍率領先頭部隊在塔爾附近打游擊,而小的這個拉希米則在山洞裏整編後勤部隊。

每天,都有至少十輛卡車的裝備和食物水源運出山洞,運往不知名的遠方。林木看出“禿鷹”組織絕對已經綢缪多時。他知道他們最終的目标是奪取塔爾,卻不知他們當下的計劃是什麽。

武裝奪取塔爾目前看來毫無可能,因為從兩國進入戰争狀态當天起,塔爾就由三支部隊把守着:Z國政府軍、駐Z國美軍、以及聯合國維和部隊。

地面或者空中進攻塔爾,無異于自投羅網。

策反現在看來也不可能,即使成功策反一支部隊,拉希米他們也絕對開不出足夠豐厚的條件讓三支利益目的各不相同的部隊同時放棄守衛塔爾。

那麽……只剩鈾原料的威脅了?

林木覺得不是。如果老拉希米計劃中只有這一招,絕不會提前這麽久就開始在山洞中儲備供數百人的部隊堅持大量糧草。他們準備之初,還不知道陳氏資本将為鈾原料找買家。如果老拉希米的一切計劃都依賴于未來某天可能出現也可能不出現的鈾原料,這說不通。沒有人孤注一擲只為了等一個虛無缥缈的時機。

“禿鷹”組織一定有他們的大計劃,而鈾原料威脅只是個備案。如果他能幫助他們在第一計劃就取得成功、奪回塔爾,那麽鈾原料就再也不會威脅到南部三國了……至少在短時間內。

自從林木開始跟“禿鷹”組織合作,拉希米就找人單獨監視他。他沒有得到徹底的自由,但究竟是跟其他強制征兵來的塔爾人劃分出了界限。

大半時間,林木都被獨自關在一間有落地玻璃窗的會議室裏。沒人在乎他抽不抽煙,吃了多少飯,或者累不累,晚上又能不能入睡。

林木倚在玻璃窗邊,看着底下狀似平靜的山谷。明明此處地理位置偏僻,離塔爾不知有十萬八千米遠,他卻覺得漂亮得如同一副風景畫。遠山如黛,近處山體卻又染上蒼翠綠意,點綴其間的是一條藍絲絨般的溪水。日暮時分,有炊煙袅袅。

如果Jimmy在這裏,林木突兀地想,他應當會喜歡。

他在廢棄的會議室角落裏搜出一根不知掉了多久的筆,在手心上劃了劃,竟還有墨。

他想起小時母親一人獨自支撐他長大,學校功課并不要求他門門出衆,每周六的書法課卻必定不能缺勤。書法課要花多少錢,她不告訴他,也不許他打聽。他只記得她最想讓他寫書法。她說練字是練人,修身養性需要時間。

如今他寫得一手漂亮且無用的好字,母親已在另一個世界,就連那心中最為牽挂的男人,也被他支開了。

這下,才真是無用了。

林木劃拉着筆,會議室四下再無可用的文具。他索性撕開煙盒,展開攤平在桌上,慢慢地寫:

“無事可念,盼連天雪至。”

一筆一畫,認真如同六一兒童節許願:

“盼你……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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