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維也納火車站。

紀圓圓背着登山包在站臺上左晃晃,右晃晃,久等火車還不來。歐洲的列車一向準時,此時距開車時間還有兩分鐘。

Jimmy買了兩杯熱巧克力奶端來:“紀姐,記得你是中午之後就不能再喝咖啡。會睡不着是吧。”

紀圓圓接過熱巧,看了Jimmy一眼,一個不忍心,又多看了兩眼。

這孩子兩天來幾乎沒吃飯。除去她在飛機上強行塞給他的那個餐包,Jimmy只吃了根冰棍,喝了杯奶茶,扒拉了兩口飛機上的水果沙拉,也沒吃完。

雖然他一直強撐着笑臉,可她越看越覺得他的笑臉只是副面具。他怕自己一徹底放松,就再也繃不住了。

紀圓圓決定在火車到站之前轉換話題,不提那個名字。

紀圓圓:“托尼,你哪裏來的名片啊?”

Jimmy可憐兮兮:“林木給的……”

紀圓圓:“……”

Jimmy也意識到了不對勁。那個兩天沒提起的名字盤桓在腦海,不眠不休不肯離去。他也想岔開話題:“獨立戰争期間南部三國就爆出有核試驗。後來國際原子能組織派團來視察,就是你們見信在鹹水城主要負責接待的。”

不提還好,一提到見信,紀圓圓氣都不打一出來:“見信還好意思接待?見信老總的兒子,溫與行,就是害我去交易鈾觸發器的人!托尼,你知道他——”

“我知道。溫與行,林木前前男友呗。”

“不是前男友嗎?”

Jimmy看了紀圓圓一眼,紀圓圓早已反應過來又說錯了話,此時跳起來快跑了幾步指着遠方,又是揮手又是飛吻:“快看,托尼!火車來了,一分都沒晚。”

紀圓圓上火車後找到自己的座位,剛把登山包放在行李架上,就透過窗戶看見了還站在站臺下的Jim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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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杵在哪兒幹嘛呢?快上來啊!”

Jimmy裹在厚厚的羽絨服帽子裏,露出一雙少年氣的眼睛,幹淨得能望到底。他指指自己,又擺擺手,示意他不走了。

可能是維也納的一月實在是太冷,Jimmy伸出手在嘴邊呵了呵。最後跟紀圓圓揮了揮手

——“紀姐。”

紀圓圓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慌了。她一路沖到車廂門口,那電動門卻已經牢牢關上了。她透過玻璃想抓住那少年,這最後一次連他的外號也沒想起來叫:

“我操,放我下去!托尼你要去哪兒啊?!”

維也納,瑪麗亞希爾弗大街。

入夜時分,這條全奧地利最繁華的購物街,也漸漸陷入冷清。游人們提着大包小包滿載而歸,一家人有說有笑,慢慢沒入人流之中。

Jimmy羨慕地看着,直到看不見了,才推門進了一家表店。那是一家十九世紀末成立于法國的珠寶世家,曾給Z國土邦主以鹹水城特産的祖母綠打造過皇冠,後來被英國殖民者奪了去。這個珠寶世家也日漸沒落,在新興的奢侈品牌子中,算是很小衆的一個。

一位老人熱情地招呼上來,用英語問他看什麽樣的表。

Jimmy搖搖頭,開口:“這裏……有戒指嗎?”

Edison Chan向他母親褚諾娅女士求婚,獻上的戒指就是這個珠寶世家切割和制造的。

如今所愛隔山海,Jimmy也沒法講究什麽鹹水城的祖母綠、塔爾的河靛藍了。他只是想要這個牌子的戒指。

老人想了想,又仔細打量了他片刻,用天鵝絨托盤端上了一枚簡單的婚戒,上面方方正正鑲了一枚河靛藍的寶石,熠熠生輝。

“是……塔爾的吧。”Jimmy喃喃,怎麽會這麽巧。他把戒指拿起來,轉了一圈,就連號碼也合适,“就它了。”

他本該去追上林木的。不管他去往哪裏,是上天還是入海,都在他身後以一己之力護他平安。

可他沒有。他來了維也納,在晚宴上警告那位幹事。在塔爾和林木之間,他選了塔爾。

他可以身敗名裂,他可以遺臭萬年,他可以承擔養父在世時巧妙繞開的詛咒,但是塔爾,那個東方的巴比倫,那個傳說慢慢終結、而沙漠才剛剛展開的地方,必須平安無事。

現在,他欠林木一枚戒指。

Jimmy拎着手提袋走出店門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櫥窗裏。

裏頭挂着的展品是一件土邦主頭巾上戴的鑽石鏈子,配有一把鑲淡粉鑽石的匕首。

在英美勢力介入之前,Z國也是名燥一方的古老文明,也有它的尊嚴與驕傲。

突然之間,警車的燈光映在櫥窗裏,把鑽石映得輝煌異常。

“原地別動,舉起手來!”

“別動!把你手上的東西放在地上!”

“把你手上的東西放在地上,不然我們就開槍了!”

Jimmy看着櫥窗裏的自己,那個櫥窗裏大幅黑白照片上珠光寶氣的土邦主,也看着他。

手提袋落在了地上。

“Jimmy H. Chan,你被捕了。”

他感到自己雙手被按在背後,咔嗒一聲響,額角磕在警車上,大約留了一滴兩滴血。然後有人粗暴地把他塞進了警車。

巴黎,國際刑警總部。

審訊室內,Jimmy已經一夜沒睡。黎明時分陳氏資本的律師才從倫敦搭歐洲之星趕來,此刻看見他疲憊的樣子,第一反應就是向警方抗議。

“我的當事人嚴重缺乏休息!你們這是刑訊逼供!你們必須現在就确保我的當事人得到足夠的休息!”

Jimmy去只淡淡說了句:“不用。你們想問的,我不一定知道。你們只能聽我……說我想說的了。”

Jimmy大馬金刀往桌子上一座,一條腿踩在凳子上,伸手從律師襯衣兜裏拿了盒煙出來。薄荷爆珠,他狠狠吸了一口。

國際刑警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嫌疑人整晚不肯開口很可能只是嫌棄巴黎沒有他想抽的煙,不禁怒從心頭起,把筆扔給了實習生,讓他開始做筆錄,自己也拿過那盒煙,想抽一根試試。

“我叫Jimmy Chan,中文名字我不會寫。等到了必須要會寫的那天,我再問他,再向他學。”

可他……現在在哪裏呢?他過得還高興嗎?還是他也有一點點懷念呢?溫與行能保證他安全嗎?溫與行……能愛他一輩子嗎?

“你們叫我Jimmy。我的養父Edison Chan,他在我媽剛生完我一個月時娶了她,發誓照顧她一輩子。然後他辛苦打拼了一輩子,就為了……就為了我能叫上個洋名,送我去威斯敏斯特公學,還有盧塞恩的暑期學校,就為了不用像他那樣——”

Jimmy看着實習刑警下筆如流水,知道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成為警方的證據,他将在法庭上面臨檢方的指控,只是不知道,是普通的法庭,還是海牙的戰争法庭……

他還是同Edison Chan一樣了,只能一輩子叫個洋名,洩露行蹤都有被捕的風險。

那個大腹便便彌勒佛舨的華裔生意人,也曾冷血叱咤南部三國風雲,不知如今在地下,看見他這樣會怎麽想。

Jimmy接着說:“陳氏資本做的是軍火生意,絕對沒有違反國際法和歐美對南部三國制裁條約的地方。我願意成為國際原子能組織的線人,幫助你們掃清南部三國的鈾原料和核試驗基地,徹底鏟除鈾的運輸通路。你們不是一直沒查出來鈾是怎麽運進南部三國的嗎?鹹水城港所有的貨船都要經過最高級別的安檢,每艘船耗時三天至一個月不等,為什麽還是有鈾原料能逃過你們的眼睛,出現在塔爾……你們不想知道嗎?”

他要當污點證人。

國際原子能組織和國際刑警聯手,也未必能抓住陳氏資本違法制裁條例和國際戰争法,運輸販賣鈾原料的證據。如果他們這麽能幹,Edison Chan會老死在海牙法庭的監獄裏,而不是被鄰國國防部部長謀殺,不明不白地死在Y國的獨立日上。

但他不想冒險,他不能冒險。

如果是以前,他會毫不猶豫地直接付錢保釋,編謊話耍滑頭騙得國際刑警團團轉,再嘲諷一番官僚體系的無能與低效。

可現在,他有了牽挂。林木還在外面,不知道過得怎麽樣了,他必須采取最保險的策略,每一步都走得萬分小心。

他是他的心頭肉,也像是他瓢潑雨天裏的傘。

那名抽了薄荷爆珠煙的刑警沒做聲,似在認真考慮他的提議。倒是旁邊負責做筆錄的小實習警反應過來不對頭了。他也是一張華裔臉,身着一條普通的黑色牛仔褲,淺灰色T恤,大約是半夜被上司抓來頂班的。

他拍桌而起:“不行!不能讓他保釋!”然後轉頭盯住Jimmy,年輕漂亮的臉上滿是義憤,用中文吼他:“你休想蒙混過關。你們陳氏資本這些年幹的事情……不是你當個線人就能抹平的!”

Jimmy噗嗤一笑,伸了個懶腰,把煙圈吐在他臉上。實習警跳起來要揍他,拳頭都伸出來了,被上司及時給攔住。

Jimmy上的威斯敏斯特公學,同班同學有聯合國難民署署長的兒子,有世界銀行行長的侄女,更有數不清的內閣子弟,銀行世家。

那個盧塞恩的暑期學校裏,幫他一次一次溜走的是英國王室一個不肯承認但是好好供養着的私生子……他母親褚諾娅,更是威爾士大公慈善基金會的董事。

老刑警站出來總結陳詞:“我們接受你做線人的提議,但是你不能保釋。你必須全天24小時接受國際刑警的護衛,并且上繳你的護照。”

Jimmy勾起嘴角,故意逗他們:“哪本?每一本?你們知道我一共幾本護照嗎?”然後他斂了笑臉,跟律師商量了片刻,接受了這筆交易:“我會配合。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老刑警和實習警同時戒備起來。

“把東西還我。”Jimmy說,“逮捕我時那個袋子,還給我。”

兩個警察面面相觑,沒想到南部三國頭號軍火商在談判與國際刑警的污點證人合作時,所提的唯一一個條件竟然是拿回一個手提袋。那個手提袋本來也會在合作結束後歸還給他的,為什麽非要現在這麽着急?

老刑警派實習警下去證物室簽字提東西。他們把那個盒子當着Jimmy的面打開,取出裏面的戒指掃描來掃描去,确認那只是一塊金屬和一顆石頭,沒有安裝竊聽器更沒有輻射性的秘密化學武器,這才一臉納悶地把它遞給了Jimmy。

Jimmy立刻戴上了。

戒指是按林木無名指的尺寸買的,對他來說有點大,他索性戴在中指上。

訂婚?結婚?有什麽關系?

反正在他心裏,他們早已在鹹水城或者在塔爾,圈圈叉叉,平平淡淡,安安穩穩,快快樂樂,永結同心一輩子了。

林木是他的寶貝……比寶石、油田、國家的自由,都要寶貝。每一個別人眼中他的漏洞,他的出身他額頭上的疤,在他眼裏都是無可替代的寶貝。正是因為林木如此獨特,所以他如此完美。

Jimmy想,幸好是現在。幸好他被捕時林木已經跟他分手。

戒指沒有緣分送出去了,若是這一生只能遠遠想着他念着他,也好過耽誤了他。

林木将回到他在鹹水城那座結界似的美麗公寓,過回他平淡但是暖融融的日子,而自己将被國際刑警攥在手裏,拼命補償由父輩開啓、而他越補越大的戰争的窟窿。

實習警押送着Jimmy到審訊室外和他的律師告別。

律師正說着明天午飯後準時來看他,就突然住嘴了,呆呆地斜望着天花板上挂着的電視機。

Jimmy的視線也跟着轉過去,新聞主播一臉嚴峻:

“三小時前我們為您播報了南部三國地區發生的恐怖襲擊——“禿鷹”組織在塔爾市政府後門引爆自制炸彈,現在确認的死亡人數已上升至三十五人,另有一百二十人受傷,五人下落不明。”

Jimmy的心髒不受控制地跳起來。他看着新聞主播慢動作般喘了口氣,接上了下一段:

“現在我們為您播送南部三國的最新消息。Z國政府将這一恐怖襲擊視為由Y國策劃、經Y國政府授意的挑釁行為,已經單方面正式對Y國宣戰。剛剛傳來記者的消息!Y國也向Z國宣戰了!局部熱戰已經在摧毀當地人民的生活,給南部三國的經濟發展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目前K國政府尚未出面表态,讓我們随着鏡頭來看一下塔爾的戰況——”

Jimmy仰着頭,看見塔爾阿蔔杜拉·霍桑三世機場,被制導導彈擊中。停機坪化為一片火海,中控室只剩斷壁殘垣,路燈折斷在廢墟之中,黃沙漫天。

他為了給Edison Chan報仇而任性打開地潘多拉魔盒,終于不再受他的控制,叫嚣着張牙舞爪地毀掉成千上萬人的性命與生活。

同一時間,地球另一邊,塔爾招待所。

曾經奢華的水晶吊燈已經在幾次轟炸後被震碎,落成一地玻璃。後院中的孔雀雕塑,躲過了幼年Jimmy的摧殘,卻終于毀在了一顆流彈上。波斯式的穹頂大廳塔了一角,壓倒早已幹枯的新年花束。

新年才過去幾天,塔爾的天地都變了。

見信集團的王副總穿過長長的盤旋的走廊,來到地下室。一道鉛門在他面前緩緩打開,他面帶焦慮地沖進防空洞裏,終于找到了見信駐塔爾的員工團隊。

“王總。”幾個新調來的員工在驚惶中看到他來,稍微放下了心。如果副總都躲在此處,說明,這個防空洞……至少是安全的吧?

“點人數了嗎?”

“少兩人。”

“誰?”

“紀機長和林機長。”

“林木不是在鹹水城嗎?!”王副總對紀圓圓擅自脫隊已經見怪不怪,可是這個林木,未經安排擅自來到塔爾還不按時歸隊。一會兒見信調來緊急撤離的直升機就到了。他們是等他,還是不等他?如果不等他,那小溫總那邊怎麽交代?就在剛剛小溫總還打來電話催……

“林機長昨天電話報道的。說是……說是來塔爾……”

“我倒要聽聽他到底有什麽重要理由非來塔爾不可!”

員工委屈地一擡頭:“林機長說他來塔爾吃羊肉串。”

“林木!這叫什麽事啊!紀圓圓不要命也就算了……”

王副總拍了拍員工的肩膀,示意所有人原地待命。他指指上頭,自己抱着衛星電話,重新回到危機重重的地面上,給遠在鹹水城的溫與行彙報。

另一邊,塔爾城堡。

林木和阿魯娜大媽坐在城牆上悠悠地喝茶,看夕陽染紅天際。沙漠的一日即将終了,無邊的夜幕将會降臨,有人将活不到看見明天的太陽。

越是見生死,越是知天命。此時二人幾乎是漠然地享用着這繁忙的一生中,難得的、不由人選的清閑。

林木故作不經意地開口:“怎麽不走?”

阿魯娜大媽一笑,還沒開口就留下兩行熱淚。她用粗糙的手背抹走了眼淚,挺直了身子,看着遠方:“就兩張票。”

“你不是在機場工作——”

“票漲到八百迪拉姆一張!八百迪拉姆……就這還得靠關系買。我妹妹弄來了兩張,讓我和閨女走……”

“那為什麽不走……”

“讓她走吧。她腦子活,這仗不知打到哪年哪月,她在鹹水城有熟人,閨女跟着她……好過一點。考個大學……也比……”阿魯娜大媽再也說不下去了。

林木也紅了眼眶。他假裝看紀圓圓逗羊,轉過半邊身子,揉了揉眼睛。

紀圓圓正在教冰糖握手。冰糖見了美女,終于配合一次——每次被紀圓圓強行把蹄子托起來,都惡狠狠地吞下一把草。

紀圓圓叉腰站在城牆上抱怨:“陳延不給力啊!怎麽還不來!”

林木千載難逢開了一次車:“你怎麽知道他不給力?”

紀圓圓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林機長!你怎麽了?你竟然這麽對我!”

她熟練地哪壺不開提哪壺:“是不是失戀失得你返回十八歲了啊?”

遠遠地,一輛改裝過的吉普牧馬人出現在視野中。車打着雙閃,是陳延來接他們了。

林木沖紀圓圓揮揮手:“快滾吧。”

紀圓圓撇嘴:“怪不得人家說患難見真情。這一開始打仗,你對我就沒有一點耐心了。誰當年手把手教我開重裝來着?咱倆之間還能不能有點哥們兒義氣了?”

“誰跟你哥們兒了。你趕緊帶上阿魯娜快走。阿吉特還等着你們營救呢。”

“那你說咱倆是什麽!不是哥們兒難道你是我閨蜜——”

牧馬人一個潇灑的甩尾停在城堡正門口,陳延下車,戴着防風脖套和墨鏡,冷靜地巡視一圈四周的天空,然後拉開了城堡的大門。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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