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Jimmy看着林木血流如注的傷口和他漠然如常的神色,知道有什麽事情發生了變化,永遠不一樣了。

“林木?”

林木沒看他,低聲命令道:“先把其他人放開。”

Jimmy第一次見林木這樣同他說話——往常,林木對他說話,從來都是耐心而溫和的。即使是請求,也都唇邊挂着笑意,似乎怎麽體諒他都不夠似的。而這次林木沒有看他,冷漠地讓他先去管別人。

Jimmy把林木先解開,遞給他一塊毛巾。這才如他所願,把屋裏剩下的人質紀圓圓、阿魯娜大媽、阿吉特和陳延一一解開。

陳延立刻沖上去對阿吉特展開急救,同時呼叫了皮特博士,求他破例派美援會的救護車來。

紀圓圓掏出手機,被林木制止了。他的聲音,透着塵埃落定的疲憊:“別報警。不能報警……”

他看向Jimmy:“你賣的混帳東西,想活命就不能報警。”

Jimmy無法為自己辯解,只能從衣櫃裏找了條幹淨的領帶,出來想給林木包紮上。林木沒有拒絕,也沒再說話,好像累極了。

Jimmy細細給林木包紮好頭上的傷口。他看見地上潑灑的餃子,廚房鍋裏水已經燒幹了,還冒着熱氣。

就在方才,一個小時之前,他們還那麽高興地聚會,準備吃餃子。僅僅是一個小時之內,一切都變天了,南部三國又陷入了熱戰的陰雲。

Jimmy抱住林木,在他額頭上鄭重烙下一吻。

林木把他推開了:“我們先冷靜冷靜。”

“什麽意思?”

林木站起身,沒讓他扶。他們一同走到屋外。沙漠夜間的寒氣,吹得人出口成霜。

然後Jimmy聽見林木說:“先休息一陣子。我想……我需要休息一陣子。你母親不是也很想讓你回倫敦過春節嗎?你可以回去看看她。如果過了春節,你和我……我們……還想在一起……可以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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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再說?!什麽叫休息一陣子?!一陣子是多久?是不是我們今天分開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林木看着Jimmy,又看了看城牆之下,塔爾千家萬戶的暖橙色燈火,沒有點頭,也沒搖頭。

Jimmy紅了眼眶。

“是因為危險嗎?跟我在一起很危險?”

林木搖搖頭。

“那是我做得不夠好?我哪裏做得不好,惹你不喜歡了,你告訴我,我可以改的,林木……”

他幾乎是在乞求。可林木還是搖頭。

“林木……”Jimmy沒感覺自己的眼淚流下來,凍成一層薄霜。他的心依然滾燙,“別趕我走……為什麽……一定要趕我走?”

林木深深地呼吸,擡起了手,又慢慢放下。

他說:“有很多事情,Jimmy,很多事是我們無法——”

“是……見了溫什麽……溫與行變心了嗎?”Jimmy擡頭望着他,眼裏映着點滴繁星。那些短信的發信人,他托傑雷米查出來了,那人是見信的少東家、南部三國子公司總經理。

這次,林木終于點了頭:

“是。我,沒有什麽可為自己辯解的。”

Jimmy抓起林木的右手,抓得那麽緊,在手指上都留下了紅痕。然後他極其溫柔地一根一根撫過林木的手指。他的手指曾緊抓飛行杆,行遍南部三國廣袤無垠的大地,俯視數萬億年來人類生存過、愛過、也争鬥不休的大地。

如今他要走了。這是在同他道別。

Jimmy吸了吸鼻子,打點起精神,愣是扯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對不起了……以前不是說,無論東南西北,我陪你夜航也好,日航也罷……對不起,我要食言了。”

他把林木送到城堡外的停車場。

他還是初相遇時那輛租來的摩托,載兩人便像要散架似的,也曾在通往塔爾機場的土路上狂奔。

林木,他的林木,也曾在沙漠腹地同他分吃一碗泡面,在雪山腳下指點一道彩虹,在鹹水城挂着日式風鈴如結界舨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寓,教他人間不太平但值得。

Jimmy待林木跨上摩托,在他身後退開半步,給他讓路。林木似有不舍,幾乎轉過身來。

Jimmy打斷他:“別回頭,林木,不要看我。別為打翻的牛奶而哭泣。”

他用最後的力氣揮了揮手:“祝你……從今以後,起落……安妥。”

三天後,傑雷米轉交給阿魯娜大媽一封信,信上只寫了兩行字:

阿魯娜,冰糖和花椒拜托你了。若是有一天它老了死了,你吃掉它,我不怪你。爆炒羊肉多放蔥,提鮮。

末了,還畫了個咪眼的搞怪笑臉。

阿魯娜從自家土坯房探出身子,遠遠的那只眼熟的羊一瘸一拐沖過來,像是火冒三丈要把她的房子都頂翻。

然後她看見那只大羊後頭,慢慢跟上一只小羊。小羊的毛還是卷曲的,見人就“咩”個不停,似乎是納悶自己怎麽一夜之間跑到這裏來了。

大羊嫌棄地往前跑,想要甩掉小羊。而小羊契而不舍地在後頭追,永遠落後兩三步的樣子,又不敢靠太近。

阿魯娜的女兒也不複習了,丢了書跑到院子裏來,抱起名字是一種她不懂也沒吃過的中國香料的小羊,愛不釋手。

奧地利首都維也納,驟雨初歇。

維也納大學的大禮堂中,水晶吊燈自天花板垂下。晶瑩的光芒映在兩旁深紅天鵝絨帷幔上,像美麗的露水。

客人們衣香鬓影,男的西裝革履,女的淺笑嫣然,紛紛在圓桌邊落座。幾個官方記者追着一位老者拍攝不停,鎂光燈每一下閃爍,同桌的一位女士便不耐地皺一下眉。

她本就極瘦,身着一套淺粉色西裝三件套,頭發用發膠固定,做出一個幹練中透着柔美的造型。她手上戴了塊醒目的勞力士大金表,每根指頭上又都帶着戒指,其中幾枚鑲的碎鑽随着鎂光燈而閃爍,更襯得她冷豔非凡。

更別提她還有位私人保镖,筆直挺拔地藏在黑色西裝裏,目不轉睛地直視前方。

“我簡直不能相信,你獎勵自己升機長,竟然買了這麽塊表……”那位保镖低頭,湊在女人耳邊說。

那女人揚眉一笑,還擊道:“你懂什麽,碎鑽不值錢。不戴塊好表震不住他們。”

那保镖又無奈地說:“說好了的呢,你的人設可是買入場券坐進來的中國網紅。”

“所以?”

“網紅買得起戴妃的表?!”

紀圓圓從嗓子眼裏“哼”了一聲,不答話了。然後她捏起一杯香槟,抿了一口,搖晃一圈,又輕輕喝掉一口。

Jimmy候在她身後半步,給她遞餐巾,替她收酒杯,還得故作體貼地問她要不要再來一杯。

“好!”

Jimmy立刻壓低了聲音:“好什麽好,我們現在是在出任務。貪杯搞砸了——”

紀圓圓目視着圓桌斜對面的賓客坐下,風情萬種地一笑,從唇邊擠出一句:“你,在出任務。我,只是勉為其難地配合你。誰讓你那麽誠懇地求我,我實在是于心不忍……”

時間倒回十小時前,塔爾阿蔔杜拉·三世機場的機組休息室。

紀圓圓還拎着摩托車頭盔就一路狂奔進來,頭發都跑亂了,大約也是她有生以來少有的不體面。

她把頭發往後一撩,雙手叉腰,質問Jimmy:“陳延說你也要走?林木剛飛回鹹水城,你這又是要去哪兒?”

她看見Jimmy的英國護照裏夾了張出境卡,突然意識到不妙——在南部三國內旅行是不需要填寫出境卡的。Jimmy這是要遠行。

果然,聽他故作漫不經心地說:“去趟歐洲。”

紀圓圓一下子就心軟了。

因為看見Jimmy頭發亂糟糟的,還冒着鼻涕泡,眼眶也紅紅的,手上有不知幾時受的傷口,凝固成肮髒的一片。

她腦海中那個置南部三國上千萬人性命于不顧的軍火商不見了,剩下的是一個變魔術玩砸了的孩子。

這更糟糕。她心底一沉:“你打算怎麽辦?”

“給國際原子能組織通報。”

紀圓圓不知道事情已經嚴重至此:“被拉希米搶走的那些原料,能做……核彈?能做多少?”

Jimmy冷靜地告訴她:“有一定概率。我們不能冒險。”

“我就不信一幫沒受過教育的恐怖分子光憑偷了個盒子就能造出來核彈!你當這是拍電影呢!”

紀圓圓差點掀了桌。

只聽Jimmy認同道:“确實不能。鈾原料是至關重要,但是還需要溫度控制的鈾反應觸發器,造炸彈才有可能。”

紀圓圓愣住了:“那觸發器——”

Jimmy聳聳肩:“對,就是地震後你來塔爾第一天,被搶走的包裏裝的那玩意兒。”

“我……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你只是聽了領導的話,還以為那是救命的藥品,只需要你遞給一個見信的當地聯絡人,是吧?”

Jimmy又看了她眼:“不是你的錯。見信想摻和南部三國的軍火市場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也不過賣一賣觸發器,哄哄小孩,至于鈾原料——”他閉上了眼,“都是我的錯。”

紀圓圓這才反應過來:“那他們抓了你怎麽辦?國際原子能組織不是專門負責……負責監管核原料的軍事用途嗎?如果他們把你送上軍事法庭怎麽辦?”

Jimmy強扯出一個微笑:“紀姐,現在管不了這麽多了。我肯定不會明着說,我也不想進監獄。但是到了現在這個地步——”

紀圓圓把摩托車頭盔往桌上一拍:“有什麽我能幫你的?”

時間快進回十小時後,維也納大學主禮堂。

終于,那位被聚光燈所追逐的老人在跟隔壁好幾桌的客人寒暄過後,開始向紀圓圓這桌走來。

“怎麽辦?托尼,他過來了!會不會露餡?露餡了怎麽辦?我不會被送進監獄吧!”

“你第一次單飛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麽緊張?當時你怎麽辦的現在就怎麽辦。”

“不是!”紀圓圓哆嗦着反駁,“我沒緊張過!科科都是滿分,單飛全班第一,我是個小天才我——”

“不會有事的。”Jimmy單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他給紀圓圓找本地公關以網紅蹭熱度的理由買好了入場券,本來是安排在靠角落的位置,跟國際原子能理事會總幹事八杆子也打不着。

可Jimmy提前靠線人拿到了跟總幹事同桌的客人名單,發現其中一位女士不是本地人,下榻在維也納洲際大酒店。他找人稍微在客房服務裏頭加了點料,那位女士就病倒來不成了。

以Jimmy從小到大參加宴會的經驗,只要一入場接受領座後,就沒有人會過來查座位對人名。紀圓圓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以借洗手間為名偷偷離開自己的座位,繞了一圈在新的座位坐下的。

沒有人會發現的。

宴會開始了。這是一場歡迎宴會,由國際原子能組織借核能領域學術會議在鄰國斯洛伐克召開的契機,宴請領域內的知名專家。

國際原子能總幹事,那個Jimmy從林木口中聽說過的名為“基督”的男人,首先上臺簡短發言。

他的發言客套話中摻着笑話,賓客們頗為給面子地笑個不停。正在這時,一個衣着體面的女生打斷了他的講話,從舞臺側面上臺,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基督又恢複了講話,面露凝重:

“下面我要向大家宣布一個沉痛的消息。就在兩分鐘前,我們接到了消息:Y國境內恐怖組織“禿鷹”向Z國發動了武裝襲擊,目前已造成三十人遇難。諸位都知道,南部三國歷來是國際原子能組織合作的重點區域……”

Jimmy只覺得自己腦子裏嗡的一聲,然後就什麽也聽不進去了。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南部三國之間,總還有一場關于何為公平又何為正義的仗要打。

他以為他會期待,遲來的正義也總比永遠不來得好。他以為他會繼續如常的軍火生意,發戰争財,像Edison Chan那樣狠狠撈上一筆。

可他千算萬算沒有想到的是,等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卻已在塔爾有了牽挂。

——林木,他還好嗎?

他現在在鹹水城?如果是的話那麽他會安全很多。他不會又跑回塔爾了吧?

跑回塔爾……做什麽呢?

他們……明明已經不在一起了。

總幹事講話完畢後,以祝酒宣布宴會開始。他落座,紀圓圓像計劃好的那樣以塔爾大學助理教授身份向他問候,不小心碰掉了他放在桌邊的講稿。

紀圓圓要低頭撿,又愁眉苦臉看了看自己領口極低的衣服。

然後總幹事沖她擺擺手示意不是什麽大事,彎腰自己把講稿給撿了起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兜裏已經被塞了一張小小的名片。

Jimmy給紀圓圓一個臉色示意任務完成,紀圓圓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總幹事的肩膀:“那瓶酒請幫我遞一下好嗎?”

當晚,當國際原子能組織總幹事離開宴席,走上維也納寒冷的街道時,他把手插進大衣兜,就會發現,原本空空如也的兜裏,多了一樣東西。

一張名片,他的名片。

那是他三年前用的款式,大約是某次宴會,或者學術交流,要麽就是對外考察時跟某位重要人物交換來的。等閑人可拿不到他的名片。

是誰用這名片托他辦事?

他把自己的舊名片翻過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Z國邊境城市塔爾郵局的郵戳。他已揣度了個大概。

郵戳邊還有個GPS坐标。當他在手機地圖上打開坐标,就會發現,那裏是Z國與Y國交界處的一座山體。

五年前國際原子能組織曾在那裏查到過鈾原料,并由此引出了對Y國的長期制裁。

這是有人在悄悄告訴他,Y國又在進行核試驗了?

總幹事擡眼看了看天,今日烏雲密布,怕是有人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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