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同一時間,Jimmy在沙漠中行車三百多公裏,按照導航系統上的坐标,來到位于Y國邊境上的一處懸崖邊。
這裏離塔爾沙漠已經相當遠。荒蕪的景觀被小村莊裏的一絲人氣所取代。懸崖邊的洞穴裏不僅有人居住,還有學校、禮拜堂、甚至是巫醫館,一應俱全。
Jimmy剛把車拐上小路,就見後頭有輛快報廢的美軍吉普牢牢跟了上來——是“禿鷹”組織沒錯了,他們近期在南部三國政府軍和聯合國維和部隊的聯合打擊下,軍備匮乏,只能依賴獨立戰争期間繳獲的美國車。
這麽說……他們也快背水一戰了。
離真相不遠了。
Jimmy的車最後被逼停在一條砂石路的盡頭。身前身後持槍的前雇傭軍、現恐怖組織成員對他搜了身,然後一揚脖子,示意他跟着走。
Jimmy被帶到懸崖邊一處安裝了現代式全景落地玻璃的崖洞裏,等待自己前同事拉希米的到來。
沒想到等了一個多小時,等到的卻是他的将軍父親,老拉希米。他沒想過恐怖組織頭目會真的親自出現在交易談判現場。
Jimmy走上去,想同他握手,可走到一半就後悔了——老拉希米這幾個月來見老了。他如今拄着拐杖,連擡頭都有些困難,費力地看了眼Jimmy,似乎有話要同他說。
Jimmy冷冷一笑:“胰島素就被你賣了換那麽一輛破車?”
他反手指指身後,“你不會以為打贏政府軍就靠那玩意兒?你把Edison Chan坑死,就為了抱着這堆破爛等死?”
老拉希米揮手,讓人上了一桌子塔爾式的炖菜,配新鮮出爐的烤馕。他自己卻不吃肉,只吃些炖爛的蔬菜。
他沒回答,反問道:“羊還活着?”
Jimmy冷哼一聲:“不勞你費心。”
老拉希米一笑,引發一陣咳嗽:“咳,咳……那就是……還活着了。”
Jimmy把腿往桌子上一翹,舒服地靠在鋪了張狼皮的藤椅上,望着落地窗外,山谷的綠意綿延千裏,與塔爾是如此的不同:“拉希米,我尊敬你,但生意是生意,無論是我還是Edison Chan,結識你,都是因為生意。我現在要出一批糖果原料。陳氏資本的口碑,你可以相信,東西絕對不會有假。我們在南部三國的市場已經這麽多年,不管誰贏,我們也都能繼續混下去。如你所知,Z國也對這批糖感興趣,你也對這批糖感興趣。原本這讓我很難辦,Z國明顯,恕我直言,更有經濟實力。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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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mmy故意頓了一頓。他不知道自己給老拉希米的心理施壓有沒有作用。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你有一個巨大的優勢——你有我想要的信息。告訴我,開國典禮那天,在塔爾,究竟發生了什麽?”
老拉希米聽完這番話,臉上漫起難得的微笑,連皺紋都擠到一起去了。這讓他看上去更像個平凡老人,而不是将軍:“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把東西賣給我們?”
Jimmy點點頭。
老拉希米于是着人沏了壺茶,端到Jimmy面前,看他毫不猶豫地喝下,才說:“過去的事,也該告訴你了。南部三國的命運,一夜之間就改變了。孩子,你的命又何嘗不是……”
他的語氣和緩,本該顯得慈祥,可臉上的刀疤,讓他整個人都染上些陰郁:“我當天在塔爾,出席了開國典禮,這你大概已經調查出來了。所以我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
Jimmy打斷他:“不瞞你說,我已經見過你的老戰友,隔壁的國防部……我相信現在他已經是部長了。我聽過他的版本了。現在我要聽你的。”
老拉希米不緊不慢道:“我的版本……我的版本……你父親進了VIP包廂,出來時,可能是因為喝了酒,開始抱怨肚子痛。”
“胃出血——當時除了他,還有誰在包廂裏?”
“還有……”老拉希米冷笑,“當然是Y國的走狗。”
“誰?”
老拉希米從衣兜裏掏出張照片,Jimmy只瞥了一眼,便心中一動。
只聽老拉希米低聲道:“鹹水城的實際控制人。K國人。”
那張黑白照片,Jimmy不是第一次見了。
在鹹水城中夢園,Z國國防部部長,那個派人追殺他的死胖子,就從懷表中給他看了這張照片。照片中三個穿雇傭軍軍服的年輕人并排而立,臉上似笑非笑,陽光濃烈,大約是個勝利日。
他當時心驚于一國國防部部長,竟把同敵國恐怖分子的合影随身攜帶,怕是有什麽個中隐情,不為人知。
此刻看見該恐怖分子竟也把成日追殺他們的鄰國國防部部長揣在兜裏……
Jimmy覺得一言難盡。他對林木,便是恨不得把他揣在兜裏的感情。可是老拉希米……
Jimmy坐等聽故事,便優哉游哉地掏出一臺便攜式收音機,把一盤周傑倫《範特西》的老式卡帶放進去,小音量地放起來。
中文歌他麽自然是聽不懂,可是那旋律似有共鳴,他們倒也不介意。
“我們……咳咳……曾經……咳……很信任彼此。”老拉希米咳得彎下了腰。Jimmy變魔術似地從兜裏掏出一針鎮靜劑,在他的保镖反應過來之前,紮在了他的手背靜脈上。
這些保镖們全慌了,沖上來要給Jimmy重新搜身,被老拉希米皺眉揮手撤下去了。
“廢物。”
Jimmy得逞地一笑:“就這麽一根,不用搜了。放心,不是讓你死,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才能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老拉希米接着說:“當時Edison Chan本來說好要跟我們進行交易……糖果原料……他一犯了胃出血,我們就知道交易不成了。我們立刻聯絡了見信集團的救援直升機,可是……K國人卻攔着直升機不許起飛。”
“為什麽?”
“他不肯說。”
Jimmy想,他們是老戰友,當時又都身居高位,想必也不能刑訊審問。
Jimmy:“所以你猜他是跟Z國人一頭的。他們不想Edison Chan活到跟你們進行交易。”
老拉希米嘆口氣:“因為他死了。”
Jimmy:“什麽?”
老拉希米繼續講:“一周之後,塔爾郊外發生了變電器事故。他死在了那場事故裏。”
Jimmy:“有人要讓他不能再開口。”
老拉希米:“那人不是我。”
Jimmy:“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就只能是……Z國。”
沒有第四個人了。南部三國的三個風雲人物,在獨立戰争後一夜反目,一個死在密謀的事故裏,另一個成了殺人的兇手,還有最後一個,老拉希米,病老在離塔爾很遠的峭壁山洞裏。
這倒真合了美國人的意。
美國人不希望南部三國太平。局部熱戰可以為美軍提供源源不斷派兵介入的理由,他們打着“維和”的旗號,便不會被國際輿論所譴責。
Jimmy剛想發表一番同情南部三國的言論,便見老拉希米的手下沖進來,湊在他耳邊說了一條什麽信息。
老拉希米咳嗽了一陣,最後露出微笑:
“Jimmy,我的孩子……我們的交易,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準備實現過你的承諾?”
近千裏之外,塔爾。
班加羅人修建了幾個世紀的城堡裏,第一次飄出了餃子和二鍋頭的香味。林木特意托人到塔爾郊外湖邊釣來了魚,調了韭菜魚肉餡的餃子,這樣宗教信仰不一樣的阿魯娜大媽和阿吉特就都能吃了。
繁星低垂,頭一鍋餃子在衆人間被一搶而空。有那使筷子不熟練的,索性拿叉子加入戰鬥。
“幹了這杯!”
“幹,誰怕誰!”
“你不是醫生嗎?誰說喝酒不利于身體健康來着——”
“喝酒有利于心理健康!”
陳延和阿吉特已經喝得稱兄道弟。紀圓圓千杯不倒,還有餘韻跟他倆吵架。阿魯娜大媽吃着鍋裏的,還想着給自家妹妹、女兒打包帶走一盒。
“聽說這是你們國家的傳統節日……”
“是大寒,一年中的最後一個節氣,也是最冷的時候。”
“大寒?我以為是冬至呢!不是冬至才吃餃子嗎?”
林木聞言從廚房裏探出頭來,還挂着圍裙:“是冬至吃餃子。可冬至時我在鹹水城,沒有趕上。我們今天補辦……”
紀圓圓八卦的眼皮一跳:“補辦?辦什麽?你給你們家小托尼要辦事了?!什麽時候辦的?怎麽也不通知我們!”
林木想起此時不知道在何處的Jimmy,眼神一黯,心卻緊張地狂跳不止。
陳延醉醺醺地接過另一盤餃子,一遍又一遍地嘟囔:“大寒啊,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最黑暗的日子……夜是最長的,最黑暗的……”
紀圓圓還沒來得及罵他傷沒好徹底就喝酒,就聽見一聲不詳的“咔噠”聲。
“林機長,”紀圓圓擋在林木和窗口之間,假裝俯身察看餃子煮得怎麽樣了,實際卻是動了動嘴唇,“外頭有人……有槍。”
老拉希米不再與Jimmy掩飾。
“你和Edison Chan很像……一切都很像……只有一點不一樣。”他命人把Jimmy架起來,推向落地玻璃窗邊,“你太善良了。”
Jimmy雙手高舉表示投降,順便琢磨他話裏的意思。
老拉希米接着說:“胰島素、鎮定劑……還有什麽?你是不是還給塔爾大學捐贈圖書館來着?看見什麽都想救,人也好,動物也好……Edison Chan要是像你這麽善良,他會死得更早。”
“你他媽的!”Jimmy罵出聲,想掙脫但已經太遲了。他看着山谷裏炊煙升起——林木那邊,也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了吧。如果他看見這景色,大約也是喜歡的:太陽在地平線上還有一點餘晖,窗外是溫暖的,可是他隔着一層玻璃,什麽也感覺不到。
老拉希米撐起身體,一步一步走到窗邊,用槍指着Jimmy的太陽穴:“你對人那麽善良,可是你怎麽不想想塔爾的人呢?Edison Chan沒做完的事情,你怎麽不想着替他做完?你看看塔爾這八百五十萬人啊……他們在異族人的鐵蹄下,還沒有得到自由!”
Jimmy把頭轉過去,上前一步抵住槍口,厲聲道:“讓你的人別碰我的人。”
老拉希米饒有興趣地問:“不然呢?”
Jimmy答:“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沒有陳氏資本的軍火,誰也別想自由。”
大約是軍人生涯中已經見慣了威脅與生離死別,老拉希米還是第一次見識到有人質用自己的性命跟綁匪談條件的。當下為這清新而別出心裁的謀略鼓了鼓掌:“你的善良救了你一命,Jimmy,我今天本可以殺了你的。現在跟你說清楚,還你一個人情,為了你的胰島素。”
老拉希米竟讓人放開了他。
幾個年輕塔爾男人把他推出山洞,一路蒙着眼睛拉他到來時的大路上。
Jimmy再睜開眼時,他的黑盒子不見了,公路裏程碑上拴着一只小羊,跟冰糖長得十分像。
“我操!”
押運他的男人們送了手,把他往公路上一推:“将軍說,你的東西我們已經有了。車是交易,羊是價格。你走吧,別再回來了。”
“我操……”
Jimmy在心裏罵開。這還強買強賣了。什麽叫“你的東西我們已經有了”?莫非是指那個東西?
他們怎麽可能拿到的?!
Jimmy看着黑盒子換來的那頭小羊,小羊也看着他,可憐地咩咩叫個不停。
塔爾城堡,陌生武裝分子闖進門時,林木沉着地命所有人跪下,舉手,認輸,千萬別看見對方的臉,擺出十足的投降誠意。
可他只聽五米外阿吉特忍不住驚叫出聲:“拉希米!”
去年此時,塔爾阿蔔杜拉·霍桑三世機場評選出的月度“塔爾之星”,正在星空下,舉槍瞄準他們。
拉希米冷峻地評估了形勢,命幾個手下把所有人質關在客廳,自己帶着剩下的人們轉身就走。
林木聽着他們的聲音,知道他們去了地下室。
他記得初次在Jimmy家留宿那天,他對着那扇銀行金庫似的大鐵門納悶,而Jimmy拍着胸脯保證,裏頭不是變态殺人狂的地庫,而他林木,是他第一個帶回家的男人……
當時Jimmy臉色突然不自然,像喝了酒似的泛起一陣紅暈,裝作沒心沒肺地說“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可他霎時卻懂了:他就是那個意思。
如今Jimmy走了,走之前拍着胸脯向他保證說“不是什麽大事”。結果Jimmy前腳剛走,後腳“禿鷹”就派頭目親自帶隊直奔他的地庫。
好一個調虎離山……林木心道不妙,Jimmy可能中計了。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你,說密碼。”
拉希米帶人回來了,帶回了一個藥箱那麽大的皮制保險箱。他用槍指着林木,似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可……他們是怎麽知道的?
林木挑眉:“你先把他們放了。”
拉希米環視一圈,紀圓圓、陳延、阿魯娜大媽還有阿吉特,每人分別被綁在一把椅子上,被蒙上了眼、堵住了嘴,不安地顫抖着。
拉希米抓過阿吉特,用不知從哪掏出來的小刀,在他脖子上劃了一道。那道傷不深,可是血随着阿吉特每一次呼吸留下來,染紅了地毯。
阿吉特掙紮着喘息,被塞住的嘴裏艱難地叫着拉希米的名字。他是Z國人,從首都被派到塔爾,他連叫拉希米的名字,都沒有塔爾的口音。
拉希米冷笑,望着林木:“密碼。”
林木毫不猶豫報出Jimmy的六位數生日。在一個無憂無慮的夏日,沙漠星空下,他曾不吉利地說,若有一天他死了,讓他到瑞士銀行取他的保險箱,密碼是六位數生日。
“你他媽的騙我!”拉希米把槍上了膛,“拖延時間是吧?”
這時林木也慌了。怎麽可能不對?難得他記錯了Jimmy的生日?Jimmy最近換過密碼?還是他想得不對?這個他生平第一次見的箱子用的是另外的、安全級別更高的密碼?
拉希米沒碰紀圓圓和阿魯娜大媽,而是在阿吉特脖子上又劃了一道。這次的傷口離大動脈很近,阿吉特大概已經昏死過去了,不再掙紮,也不再徒勞地用異鄉口音喊自己前同事的名字。
同事一場,原以為可以做成朋友。誰知從一開始就被對方因為不同的民族、國籍、口音而标記成敵人。
阿吉特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麽傻……媽媽在首都,盼着自己外派回鄉後可以簽十年的合同,得到一個鐵飯碗……
“你試試070826!”
林木對拉希米喊,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屋裏已被血腥味彌漫,他強忍住惡心。
這不是Jimmy的密碼,這是他自己的手機密碼。
這也是一個日期——是Edison Chan被送到塔爾醫院不治身亡的前一天,是他坐在駕駛艙,目擊那高傲的少年迎風跑向直升機,卻沒有提醒他的那一天。
拉希米的手下立刻回報:“還是打不開。”
“上機器!”
拉希米剛丢出一個暴力破解密碼的電子旋轉機,就見他的手下“啪嗒”一聲打開了盒子。
“是070829!”
拉希米一腳踹倒了林木的椅子。他正好倒在地毯外,感覺自己的側臉溢出一點血……越來越多的血……
“這是騙我的代價!記住,我們塔爾人有仇必報,對我們好的人,我們也不會忘記!今天留你們一條命,是為了以前你們在塔爾機場對我的照顧。從今天起,我們兩清。”
拉希米親自拎着箱子出了房間。其他武裝人員也跟着他跑遠了,沒有一個人留下來。
林木側耳聽着吉普車轟鳴駛遠之聲,在黏糊糊的血跡裏盡量努力地想:為什麽是0829?初遇Jimmy之後的第三天……那天發生了什麽?
他為什麽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天花板怎麽轉起來了……
最後,在略顯混沌和扭曲的景物之中,林木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Jimmy沖進門來,誰也沒看,跑到他身邊,先把他扶了起來,擦掉他額頭上的血跡,問他有沒有事。
然後他就聽見自己掙脫了繩索的陳延正大口大口呼吸寶貴的空氣:“Jimmy……Jimmy……鈾……原料……他們搶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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