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傑雷米走下飛機舷梯,慢慢地,一級一級地。他不得不承認,他已老得頭眼昏花,需要适應一陣子,才能看清塔爾昏黃的夜色、晦暗的燈光之下,來接他的那個年輕人。

Jimmy好像又長高了,也或許是自己駝背了,越活越矮。

Jimmy戴着副飛行員墨鏡,像牛津街無所事事的渾小子,混帳但是輕快,好像能把全世界都踩在腳下的樣子。他很久沒見Jimmy這樣了。

傑雷米忍不住對他念叨:“褚女士問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打算回倫敦了啊?她說胡椒放在他手裏,你不能太放心。在外頭玩了三年也得有個度,別沒心沒肺的。學業你要是想繼續念,家裏絕對支持你,不念的話就管好陳先生在倫敦的業務,一天到晚在外頭跑……也不那麽像話。人最終還是要回家的。”

Jimmy勾起唇角,輕聲一笑:“回家?”

傑雷米不做聲了。

他看見Jimmy手裏給他端的咖啡,細致地加了半脂牛奶,加蓋扣好,不知已經等了多久。傑雷米接過來:“Jimmy,你長大了,你是自由的,可——”

“這裏就是我的家,有我愛的人。不看見塔爾自由,我是不會回倫敦的。”

年輕人說得輕描淡寫,但傑雷米聽出其中字值千斤。他随他沉默到了招待所,拿出電腦開始彙報工作:“老拉希米,也就是潛伏在塔爾機場你的前同事小拉希米的父親,據信是恐怖組織“禿鷹”的現任領導人。”

Jimmy快速看過二十幾頁外包歐洲智庫做出來的地區形勢分析報告哦pdf版,整理出有用的信息劃高亮,标出幾處需要查數據的地方,讓傑雷米回傳給他的分析團隊。

傑雷米接着說:“老拉希米與陳氏資本約定在十八日,也就是春豐季和塔爾歷新年前半個月,當面交易少量鈾原料。這個交易是絕密,我們最需要控制的風險是被Z國和國際原子能組織發現。”

Jimmy微微點頭:“Z國國防部和原子能組織在盧塞恩的總部都有我們的長期線人,一旦有風吹草動我們會是最先知道的。”

傑雷米又問:“那麽東西……”

Jimmy思索良久,下令:“搬到城堡地窖。電廠不安全。”

人人都知道電廠是陳氏資本的公開資産,但城堡卻只有阿吉特、阿魯娜大媽等到他在塔爾機場工作的同事知道。

傑雷米有嚴重的時差反應,不一會兒就困得前言不搭後語。Jimmy不忍令他這把歲數再熬夜,便說今晚先休息,明天再安排詳細的交易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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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想問傑雷米,褚諾娅女士是不是特別反對他和林木的事,但他早已知道答案,便也沒再多此一問。

“回複老拉希米,十八日準時交易。讓人準備,我代表陳氏資本去。”Jimmy咬咬牙,“我有話要親自問他。”

他撫了撫窩在沙發上,睡死得像個人的小羊冰糖。

可他跟機長……要怎麽辦呢?到了這個地步,又能怎麽辦呢?

Jimmy難得的沒有回家,而是留宿在招待所為他保留的行政套房,要了一瓶麥芽威士忌。他把冰塊久久地含在嘴裏,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的憤怒少一點。

可是他不能冷靜。

他不是故意要看林木發給別人的短信的。可是林木送他的手機在開機時好像已經登陸過他的賬號,昨夜自動同步了收到的消息,他只看到驚心的幾條:

“成交”

“林,幸好你又回來了”

“我不是在做夢吧”

還有一張照片,照片內容很簡單:一張酒店的卡片,地址在鹹水城的郊區,上面手寫了一個房間號。

Jimmy攥緊那部嶄新的手機,狠狠摔在牆上。過了一會兒,又抱有希望似地爬起來,把屏幕已然粉碎的手機撿起來,想确認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林木其實還在自己身邊,對不對?這個屬于見信集團的號碼,不是來自他所查出來的那個姓溫的可疑人物,是不是?林木……也沒有見過他、沒有變心……是嗎?

林木……不會是為了那姓溫的才調往鹹水城、一去不回的吧?

Jimmy考完新的應急響應條例的次日,林木回來了。他一回來就直奔塔爾機場,摩托車接上Jimmy,奔赴“藍絲絨”酒吧。

阿吉特、阿魯娜和她的胞妹,就連剛剛出院的陳延也來了。紀圓圓中途趕到,工作白忙,她喝完兩杯還得回見信加班。

紀圓圓:“喲,林機長,您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啊。多久沒回塔爾了?鹹水城有什麽好的?”

林木要了杯啤酒,淡淡地答:“沒什麽好。”

Jimmy追問:“那你不申請調回來?”

林木猶豫:“災後重建的重心在鹹水城,最需要重裝直升機運物資,我在那邊,也是——”

Jimmy撂下杯子:“不想調回來就直說。”

林木沒說話,微微皺眉。

Jimmy翻了翻手機,那些短信都已經被删了。他仰頭喝光了杯中威士忌,又叫了杯龍舌蘭。

林木抓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掰開:“喝點行了。”

Jimmy掙開:“你管我呢?”

沒多久,紀圓圓先回見信加班了。阿魯娜大媽要給她女兒做明天的早飯,阿吉特見衆人沒了談興,也就告辭回家了。

一進家門,林木就看見地上半敞着的旅行包。

“你出門了?”他問Jimmy。

Jimmy已經有些暈乎乎,咧開嘴想笑,卻變了聲調:“過幾天……我要出門一趟。”

林木沒太在意,也沒問他要去哪。Jimmy躺在沙發上,看新買的掃地機器人一圈圈地轉,毫無頭緒。冰糖在遠處卧着,帶着點挑釁的神情回望着他。

它依然喜歡林木勝過自己。Jimmy想,如果有天他和林木分開,冰糖……是不是也要歸他?

想到這裏,Jimmy凄慘地笑了笑。被林木看在眼裏,催他去洗澡,洗完再喝碗涼白開。

周末,Jimmy和林木原本約好去看電影。

塔爾城其實沒有電影院,只有幾家放映廳,每天下午播放一些第一世界國家早已耳熟能詳至無聊的影片。

Jimmy到了放映廳,才想起來查看手機。原來林木在鹹水城遇到航空管制,延誤了半小時,讓他先看着,他稍後來放映廳找他。

Jimmy捧着自己在家微波爐做好的奶油爆米花,孤零零坐下。影院裏除了他只有三個當地少年。黑色屏幕升起片名:《安娜·卡列尼娜》。

他看着貴婦人安娜遇見年輕軍官,他們相愛、沉淪、私奔。林間馬車飛馳的時候,他聽見影院後門響起窸窣聲響,林木到了。

林木無聲在他旁邊坐下,遞上兩杯可樂。他這兩天嗓子不舒服,林木記得,給他的就沒加冰。

Jimmy:“又延誤了?”

林木:“嗯。

Jimmy:“你還記不記得,很久之前,你問我Edison Chan的事。你想聽什麽?”

林木一愣,随即答道:“你想講的,什麽都行。”

Jimmy:“他是我養父。我親生父親在我媽懷孕六個月的時候跟他離婚了。我出生滿月,Edison Chan娶了褚諾娅女士。她當時是世界銀行南部三國辦公室的班加羅語翻譯。Edison Chan嘛,你知道的,一直做軍火生意。”

林木握着Jimmy的手,聽着那個他親眼見過的軍火商生前的一點愛情八卦。安娜·卡列尼娜的愛情以悲劇收尾,她的婚姻破碎、愛情也埋葬,世事皆瞬息萬變,她選在初遇軍官的鐵軌上結束性命。

放映廳外,響起零星散槍的聲音。沒人驚惶,塔爾每天都有槍響。不是“禿鷹”又偷襲政府機構了,就是政府軍又出兵鎮壓了。

槍炮聲構成了電影的背景,安娜·卡列尼娜迎來她的宿命。

Jimmy接着說:“後來褚女士跟Edison Chan回了倫敦。他們的感情也就那樣吧。”

林木:“什麽叫也就那樣?”

Jimmy:“分居很多年了。不過倒都住在倫敦,有時候也會打電話問候。我生日還有畢業的時候會一起出現。倒沒有反目成仇,就是……”

就是不再相愛罷了。

Jimmy想,Edison Chan當年為了褚諾娅女士,可是能把整個塔爾的天空染成紫色的。

她要星星便給她摘星星,她要沙漠裏有綠洲便真的有了綠洲。

她那時以為世界全部是善意。他們相愛得順理成章。

可是他和林木呢?多巴胺分泌導致的愛情,在回到正常世界後會不會消磨殆盡?

Jimmy想,如果有一天南部三國和平了,他們可以回歸正常的人生——他也會點外賣、打游戲、甚至是朝九晚五地通勤,為了跟人談生意而醉倒在酒局。

他們不可能永遠活在戰火裏,在朝不保夕中偷得一分兩分時間來相愛。因為過了今天沒有明天,而心無旁骛地相愛。

戰争終将過去,迎來無聊的和平。而這就是戰争的意義。

“我們不能永遠生活在兵荒馬亂裏呀。”Jimmy喃喃,可是他頭一次希望,他們永遠生活在兵荒馬亂裏。

“什麽?”

“沒什麽。”Jimmy率先起身,走出了放映廳。

重回室外,林木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适應過分濃烈的陽光。然後問Jimmy:“可以問……你過幾天要去哪裏嗎?”

Jimmy答:“我不想騙你,但是我不能說。”他頓了頓,又說,“我不知道你身上,或者我身上,有沒有被安裝監聽設備。也不知道這條街上或者我家裏有沒有被監聽。”

林木“噢”了聲,猶豫了下。

Jimmy問:“你想說什麽?”

林木答:“你是不是……有什麽事?褚……你媽……又找你了?她……是不是不太看好我們——”

Jimmy打斷他:“褚諾娅女士管不着我的事。我會跟她說清楚的。”

所以他還沒說,林木想。Jimmy沒跟褚諾娅女士提過,這位她以為的“朋友”,其實不僅上了她兒子的床,還跟他并肩出生入死過。

直升機開過,滑翔傘坐過,黑幫火拼的天臺,也不回頭地闖過。

他好像虛擲了半生之後才突然意識到,認準一個人便要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道理。哪怕一切複原之後,Jimmy再也不回來,他也甘願在此時此刻與他相愛。

Jimmy接着說:“但是我保證會盡快回來的。不是什麽大事。春豐節還沒到,我就回來了。”

林木揉了揉他的後脖,他舒服地在副駕駛座上縮成一團。

林木當晚收到了溫與行電郵傳來的錄像。他先把Jimmy哄睡了,自己才回到客廳,戴上耳機仔細察看。再沒有确切信息之前,他不想告訴Jimmy這份錄像的存在,更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怎樣違心地聯系了前男友,才拿到了它。

錄像的畫質在如今看來已經很渣了,可他還是在搖搖晃晃的鏡頭中,認出了幾個熟人:Edison Chan入場,左右逢源地握手,然後進了VIP包廂。接着是Z國國防部副部長,以及時任的Y國陸軍總司令。

Edison Chan握着酒杯再次在VIP包廂的玻璃窗邊露面,手上已經貼了創可貼。這時距離他犯病應該已經不足半小時了。

然後林木看見了一個從未在新聞報道裏出現過的人:一個K國人,年輕,高個子,眉目端正,穿着他在鹹水城常常見到的K國陸軍軍服,肩上挂着三顆星。

他看得仔細,那人同Z國部長、Y國将軍都交情不淺。如果他判斷得沒錯,他們三人很可能是美國殖民南部三國期間在雇傭軍裏并肩作戰結下的交情。後來美軍撤走了,三國各自獨立,他們也就分別回到家鄉,官居要職了。

如果這個K國人的官職堪比部長、将軍,為什麽自己在鹹水城工作三年,連聽都沒聽說過他?見信明明跟K國官方關系很好的。K國各路官員,要麽把親戚孩子塞進見信挂個閑職,要麽常搭乘見信航班往返于南部三國。這個人,卻從未露過面。

第二日,等林木醒來,地板上的旅行包已經不見了,Jimmy也不見了,只留下冰糖高傲地蹲坐在掃地機器人上,趾高氣揚地巡視自己的領地。

林木用草撫了撫它的腦袋:“你夠了吧……”

林木找到見信出資給塔爾唯一一所大學捐贈的圖書館。說是圖書館,其實只是在大學唯一一座教學樓的一層,開辟出一間教室,一半放置書架,另一半擺了閱讀桌椅。

如果K國在Y國建國前後曾經有過這樣一位高級官員,在那裏會留下線索呢?

微縮膠片!林木找圖書館管理員簽字,押了護照,借出一臺微縮膠片放映機和一大盒子的微縮膠片。膠片裏是南部三國過去三年的報紙。

他先找鹹水城的日報,一頁一頁看過去,Y國建國那年并無任何那位神秘嘉賓的影像。他又找來塔爾的日報,果然有了!

原來那人是K國陸軍總司令。年紀輕輕升到這樣的官職,一方面是因為他做美國雇傭軍時不要命,立下戰功赫赫。另一方面則是他對美國監管南部三國的政策十分支持和配合。

Y國建國後不到一周,K國陸軍總司令德斯魯·夏爾巴因公殉職。他所守衛的電廠發生變電器爆炸事故,兩名士兵當場死亡。他被送到距離電廠最近的美援會臨時醫院,兩小時後不治而亡。

陳氏資本的電廠發生意外?這麽恰好就趕上了Y國剛剛建國、Edison Chan剛剛去世的時間點?

林木把膠片影印了一份,存進了自己的電腦。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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