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又到周末,林木半夢半醒間摸了摸枕邊,Jimmy又去機場值班了。他在心中輕嘆一聲,決定索性睡個懶覺,卻正在這時聽見了紀圓圓拍門的聲音。

平時對飛機溫柔如哄貓的機長紀圓圓,拍起門來,像是換了個人,頗有不驚動天地不罷休的架勢。

林木開門,納悶道:“那麽大聲幹嘛?又不是煤氣中毒了聽不見……”

紀圓圓振振有詞:“我怕你們在裏面行不軌之事……聽不見。”

林木:“……東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他把紀圓圓後備箱裏的巨大包裹卸下來,仔細關好後備箱,準備轟她走人:“你不是升總負責人了嗎,工作應該很忙吧?”邊推她上車邊說,“年輕人拼工作也要注意身體,我的腰傷就是當年在塔爾工作太拼命落下的……”

紀圓圓挑眉:“你确定?腰傷是……”

林木站直:“紀副……”

才想起來她已經升正機長了,除遇特殊情況,他們再也不會搭檔了。六年搭檔一場,紀圓圓雖然偶爾神經大條,人倒是不壞……

正懷緬着,林木見紀圓圓巧笑嫣然,指指那個巨大的包裹旁邊捆着的一個小包裹:“還有Jimmy托我帶的好東西。林機長,你的腰傷可要多保重呀!”

紀圓圓說完就跑,摩托車揚起一溜煙塵,半天也沒散去。

“Jimmy托我帶的好東西”……林木用手指頭也知道那裏頭裝的是什麽!

一月份裏,林木常常飛鹹水城。每次從鹹水城回來,不是給Jimmy帶他最愛吃的奶酪,就是帶點當地的烘焙咖啡豆、巧克力粉什麽的。

Jimmy每每興高采烈地跳進他懷裏,雙腿盤在他身上,賴着不下來,像個樹袋熊,像個收到聖誕禮物的孩子,輕易就滿足,還充分相信世界的善意。

這期間,他們一般會約在林木下班後的時間,在塔爾機場用小直升機上練習起降。開飛機這項技能,只要上了天基本就可以自動駕駛,最難的其實是起降,尤其是怎樣正确估計自己和飛機的能力,應付南部三國愈發常見的極端天氣。

Jimmy對天氣和自己的實力都有相當準确的估計,唯獨不能估計林木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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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在同一個晚上第三次握上駕駛杆,故意盯住林木的眼睛,在對方的注視下誇張地用整個手掌攥緊駕駛杆,來回照顧了一圈,有節奏地上下撸動,最後又用拇指撫弄那圓潤的頂端時——

林木爆發了。

林木直接俯身解開了他的安全帶,自己跳下飛機,走到另一頭,把Jimmy拽下來,推到後座上。

這架小直升機除駕駛室外只剩這一排座位,為了減輕自重左右連個艙門也沒有,此刻暴露在塔爾冬日夜間的冷空氣和機場晝夜不息的探照燈底下。

Jimmy扭了扭,倒在後座上:“會被看見的,林木,你也發瘋了嗎……”他閉上眼,笑了。

“現在才怕被看見?晚了!”林木粗暴地把Jimmy掙紮的雙手死死按在座位上。

不一會兒,狹窄的機艙裏便傳出無可自抑的嘆息和低喘聲。

練習了三周之後,Jimmy首次在教練機上坐上了駕駛位。那天是個周末,塔爾冬日的陰霾漸漸散去,沙漠陽光也一日強過一日。

Jimmy被正東方的光刺得睜不開眼睛,卻見林木悠悠然戴上了早準備好的飛行員墨鏡,雙手放在腦後,往副駕駛座位上一靠,等着看他操作起飛。

這趟訓練飛行已經向塔臺報備,阿吉特和阿魯娜在中控室樂得熱鬧地等着看。

Jimmy動了動嘴,無聲質問:我的呢?

林木聳了聳肩,示意:我怎麽知道?誰讓你自己不帶?

Jimmy指指林木的墨鏡:給我。

林木:不給。

Jimmy:說吧,什麽條件?

林木指指自己的側臉:親大爺一口。

Jimmy粲然一笑,照着林木指的地方呼上了一巴掌。

“塔臺!Z129申請起飛!”林木滿腔憤怒。

Jimmy的笑意滲出了唇邊:“這話該由機長說吧,林副機長?”他故意把“副”字咬得很重,“申請起飛,Z129。”

塔臺中的阿吉特回答:“Z129,批準起飛。望……望你們保持和平……”

林木這時才不緊不慢地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副嶄新的飛行員墨鏡,在Jimmy的注視下展開鏡腿,給他戴上。

“我的小飛行員。”林木在Jimmy側臉上親了一下。

又是一個周末,塔爾沙漠漫長的冬季終于露出了破綻,一碧如洗的天空趁得黃沙紅日好似一幅油畫般鮮亮。

林木同Jimmy吃完早飯,收過他的咖啡杯,催他上車。看起來還挺着急的樣子,林木不斷地擡頭看天,低頭看表。

Jimmy有些擔心:“怎麽了?”

林木坐上黑盒子,倒車出庫,飛也般駛上出城的土路:“到了你就知道了。”

Jimmy于是悠哉悠哉地坐在副駕,把座位調到最靠後,戴上林木送的飛行員眼鏡,還把雙腿翹在了控制臺上。

一副大爺樣。

“我怎麽覺得這路這麽眼熟啊?你要帶我回我家嗎?”

Jimmy越看越覺得他們這是要從城堡開往湖邊的莊園,誰知林木在通往莊園的私家道路上拐了個彎,開始沿着湖開。開過半圈之後,停在了湖邊一處高聳的山坡側面。

Jimmy不明所以。

林木拉開後備箱,把重新打包好的包裹取出,背在了身上,牽起Jimmy的手準備上山:“上次在直升機上,你不是說看不清楚塔爾嗎。”

Jimmy歪頭:“所以呢?”

林木指了指背包:“這次讓你看清楚啊。”

他們爬到山頂,Jimmy的好奇心也升到了頂點。

這時林木不緊不慢地把背包取下,在草坪上找好正對懸崖的方位,從崖邊往回數了二十餘步,緩緩展開傘面。

巨大的滑翔傘塗着彩虹的顏色,像個大玩具,在林木手下逐漸成型。晝夜溫差大的湖邊山頂,是上升氣流最穩定、最适合滑翔傘運動的地方。

Jimmy站在原地,像個發現了寶貝的孩子,不肯錯目。半晌過後,他試探着問林木:“你還會開什麽?”

林木:“什麽意思?”

Jimmy:“人類發明的交通工具,除了飛機、滑翔傘、汽車、摩托,你還會開什麽?”

Jimmy認真地考慮了下:“你不會開宇宙飛船吧?“

接着便聽他愁眉喃喃:”你要是開飛船……我得看看把城堡抵押貸款能不能買得起……”

林木調整好雙人滑翔傘後,讓Jimmy鑽進他身前的座位,捆好安全帶,又叮囑了一遍注意事項:往前跑,不能停。

Jimmy看着面前二十步遠的懸崖,咬咬牙:這畫面擱在科技不發達的古代就是一對苦命鴛鴦相約殉情——呸呸呸,機長駕駛水平這麽高,開車都不帶翻的,滑翔傘又算得了什麽。

思考中便聽林木在耳邊下令:“三、二、一,跑。”

他和林木綁在一張傘底下,生死相依,沖向懸崖。

Jimmy緊緊閉上了眼。

等他再睜開眼時,塔爾城便盡數在他們腳下了。

他們的滑翔傘在空中一圈一圈盤旋,像一道小小的彩虹,輕盈而舒展。

Jimmy着迷似地看着眼下塔爾的大地。千家萬戶的房頂,有許多儲水器但沒有一個有他和林木初相逢的那個那樣閃閃發光。

孩子們看見天上懸挂的彩虹,站在街上走不動道了。

“那是什麽啊?”

“媽媽!媽媽你快看!”

“是神來接我們了嗎?”

“老師說了,那個叫——叫什麽來着……”

“彩虹!媽媽,快看彩虹!”

身前,是Edison Chan停留過、奉獻過、成全過也摧毀過的塔爾沙漠。

身後,是林木堅實的懷抱。Jimmy只覺得這道彩虹如蒙神诏,好像此前平生的痛苦、不幸與委屈,都是為在今日換來與林木共赴一道彩虹。

不到幾天後。

“哎呀,我的神啊,為什麽我的命這麽苦啊!”

“老天爺啊,玉皇大帝啊,王母娘娘啊……”

“林木救我啊,救我啊,我不想考啊!”

Jimmy攥着電話對林木哭嚎不止。之前林木還說他如果要考理論考試“也只會考試前一天預習”——竟然被林木不幸言中了,Jimmy要參加考試了。

機組人員每年要重新學習應急響應的規範,而塔爾機場的地面工作人員則是要每三年重新學習一次。

今年正好是那第三年整,Jimmy從接到閉卷考試通知,便長籲短嘆了足足一頓飯。

更可怕的是,随着Y國境內恐怖組織“禿鷹”的肆虐,這次應急響應手冊新增了小一百頁的反恐響應條例,大到恐怖襲擊發生時地勤人員先對誰負責後對誰負責,小到疏散機場時什麽人走哪幾條路,都需要Jimmy能夠熟練背誦掌握。

“我可是個理科生啊……”他哪裏背過這些東西。

而且那教材一看就是由班加羅語撰寫再翻譯成英語的,Jimmy在心裏吐槽,狗屁不通。

他煩躁地在自家城堡裏轉了一圈,屈尊降纡地把能打掃的地面都清理了一遍,還給冰糖換了水,擦了蹄,惹得冰糖滿臉疑惑險些以為自己成為羊肉串的那天提前到了,孜然都備好了。

最後,Jimmy還是沒忍住,給林木打去了電話。

林木目前暫時住在鹹水城。都怪他主動申請的工作調動,現在見信的K國辦公室成天使喚他,讓他一點回塔爾的時間都沒有。

Jimmy見不着林木,就成天在生活中對冰糖找茬,煩躁不已。冰糖充分相信自己已經失寵,即使聽見敲門聲,也不再站起來噠噠踢着蹄子去守門了。

連它也知道來的不會是林木。

“喂?你幹嘛呢?”Jimmy躺在沙發旁的地毯上,翻了個身,懶懶地問。自從林木給他買了個iPhone,他就三天兩頭用它給他打騷擾電話。

林木答:“我在看微博。”

Jimmy訝異:“微博?連你都刷上微博了?恭喜你終于進入新世紀了呀!怎麽樣,穿到我們二十一世紀,你不後悔吧?”

林木輕輕一笑。

Jimmy覺得林木在視頻電話裏的聲音格外有磁性也格外性感,于是發揮自己東拉西扯的本事足足聊了一個多小時,從國際政治聊到飛機養護,最後聊到他們在機艙裏做的那些事什麽時候能搬到駕駛室再做一回,被林木紅着臉打斷了。

“沒什麽事我先挂了。一會兒準備登機了。”

Jimmy趕忙打住:“哎,林機長,問你個事?”

“嗯?”

“你的手機屏幕上,誰是大頭像,誰是小頭像啊?”

“我是小頭像,你是大頭像。一般默認都是這樣的吧?紀圓圓上次還跟我說,愛美的女生才會在打電話的時候自己屏幕開最大,不斷調整角度拍最好看的自己……”

Jimmy哈哈大笑:“機長,你可能對這事有什麽誤會。最大的影響因素真不是男女,是顏值。好看的人一般怎麽看自己都看不夠。比如說,我每天照照鏡子就開心。下面請作答:你是不是每天在鏡子裏看自己一下就厭了?”

林木一時竟無力反駁,卻只聽Jimmy接着說:“可我看不厭。我用電腦給你打電話,把屏幕投影到天花板上,專門看你。”

Jimmy滋潤地躺在地毯上,看頭頂一個房間那麽大的林木,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溫柔地笑了。他的笑眼真好看。

挂上林木的電話,Jimmy又例行公事打給他媽。

他媽褚諾娅女士正在邊逛街邊和哈羅德百貨的售貨員談判配貨的事——是買夠十六萬就能配貨,還是要買夠十八萬,其商業談判激烈程度,不亞于Jimmy同Z國國防部副部長協商鈾原料的運送途徑,怎樣躲過國際社會的監管。

“娘,胡椒走之後特想你,傑雷米說她食不下咽,日日以淚洗面——”

褚諾娅女士油鹽不進:“得了,慫孩子!我知道你中文有進步,跟你林機長學的吧?”

Jimmy得意:“那是!你上次跟他打電話,覺得怎麽樣?特帥、特靠譜吧?”

褚諾娅不明所以:“你們家打電話就能看出來人長得帥不帥啊?再說了,人家再帥、再靠譜,那也不是我兒子啊!”

Jimmy頓了頓,故作輕松地問褚女士:“那讓他當你兒子怎麽樣啊?”

褚女士愣了許久。久到電話那頭哈羅德百貨裏愛馬仕的銷售員一疊聲地向她道歉表示像她這種熟客不談什麽十八萬十六萬了,只要十四萬英鎊就可以配貨!現在立刻登記!

最後,褚女士擺了擺手:“不要了。”

雙方的心思,彼此都心知肚明。不忍明面上拒絕,又萬萬不肯接受對方的提議。他這點心思,也從來沒打算瞞過他媽。褚諾娅女士在陳氏資本的耳目,估計在新年晚宴之後也忙不疊地把他和林木的事都傳給了她。

饒是如此,Jimmy心裏還是一咯噔,正要繼續鋪墊,卻只聽褚女士冷冷地說:“胡椒不高興你就給她送回來吧,忙,回頭給你發胡椒照片啊。”

電話挂了。

Jimmy望着窗外八點半才暗下去的天空,心中一沉,想到,塔爾的冬天過去了。

萬物驚醒,各路武裝怕是也要出來活動了。

時差兩小時又四十五分鐘的鹹水城,林木剛吃完晚飯。

他收拾好碗筷,查了查明天的航程,還是老樣子,南部三國那幾條線,他早就跑熟了。

他拿起充好電的手機,繼續開始在微博上刷見信集團的官微,翻過一個一個貼,直到了六年前左右,卻還是什麽也沒找到。

他依稀記得當時分公司裏人人都說見信出席Y國開國大典,上了微博熱搜。這件事當年被樹成中國企業對外援助的優秀典型,對媒體上講的故事是中國企業利用高新技術助力貧窮地區發展基礎設施建設。

見信的生意其實不是那麽幹淨的,因此格外重視對外形象,網上的公關也一向是能蹭熱點就決不低調的。

這會兒卻把見信幾年來最火的一次熱搜貼都給删了,這是什麽道理?

他後悔那時沒用微博,沒把開國大典的視頻證據全存下來。可那時他也沒認識Jimmy啊,他想,那時他迫不及待要忘記塔爾發生的不幸,這才調到鹹水城重新開始。

眼下只有……最後一個辦法了。

林木點開微信,在搜索聯絡人那裏一字一字打出他曾無比熟悉、如今卻多年沒聯絡的名字:溫與行。

一個頭像跳出來,這麽多年都沒變,中國西南省份某座著名的雪山。他們當時一起徒步過,住帳篷吃泡面,也覺得是享盡人間繁華。

他頓了頓,還是沒給他發微信。不知為什麽,林木就不想看見他太快回複。

于是林木轉而點開通訊錄,給現任見信集團南部産業分公司董事長的溫與行發了條消息:有事咨詢,有空回電。

他沒多想,合上了手機,誰知沒一會兒溫與行就給他撥過來了。算算中國這時候都已經淩晨四點了,難道他是在塔爾?甚至是……

溫與行在電話裏問候他,沒了當年桀骜不馴的脾氣,更像是個正經的生意人。

林木本來還怕他為難他,此時頗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便正色道:“我朋友想付費用一段咱們當時發到過網上的視頻。就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Y國獨立咱們見信不是也派記者過去拍典禮了嗎?我朋友是搞歷史紀錄片的,如果能拿到那段錄像,那他這故事就完整了。”

他知道視頻被删肯定跟國際局勢有關,怕溫與行忌諱之後公關上出問題,趕忙補充:“就是個學生作業,我朋友送去參加一個舊金山的華人電影節,除此之外不會外傳了。”

只聽溫與行淡淡一笑,答非所問:“林,你最近怎麽樣?”

林木不冷不熱寒暄幾句就挂了電話,如常睡下。第二天一早醒來,手機上多了一串信息,都是溫與行發來的:

“成交”

“林,幸好你又回來了”

“我不是在做夢吧”

大約是喝醉了。

林木把溫與行的信息都删光,嘆了口氣。如今他對他不過是個公司裏的上下級,是個略有共同話題的熟人,林木在心裏想,原來遇見那個對的人,才知道何為滄海——溫與行不是他的滄海,從前不是,如今不是,未來更不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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