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世紀巴紮,香料的味道彌漫整個房間。

自從拉希米他們飛抵鹹水城,他們就一直在躲躲藏藏。“禿鷹”組織早就被定性為恐怖組織,在南部三國人人喊打。如今戰争爆發,新聞裏日複一日播着通緝恐怖分子的消息,所以他們出行起居都格外小心,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

就連在香料市場二層庫房裏抽的煙灰,也會在一日結束時被小心翼翼地掃去,帶走處理。

由于拉希米随時可能需要撤退回塔爾,林木也就一直陪在他身邊待命,相當于他的私人飛行員。

當拉希米他們用班加羅語籌劃着什麽時,他被拴在桌腳上,以一個極不舒服的姿勢坐着,什麽也幹不了。

一時間有足夠空閑,去細想那許多沒有得到解答的問題:

紀圓圓他們追查到自己在鹹水城了嗎?

拉希米口中的鈾原料在哪裏?

如果“禿鷹”策劃爆炸,襲擊目标大約是世紀巴紮?可是世紀巴紮橫跨三條主街,有不下十個篷子,怎麽知道炸彈究竟藏在哪裏呢?

拉希米生性謹慎,物資又極度匮乏,“禿鷹”沒有為長期全面戰争做好準備,所以這次一定會設計一擊命中的辦法,并留有備選方案。如果引爆炸彈的人出了纰漏,他們的備選方案是什麽呢?

林木用這些問題填滿自己的腦海,試圖将那個身影擠出去。可是不行,沒用,他告訴自己千百遍此時擔心無用,卻仍忍不住攥緊煙盒,習慣性地把最後一根煙留給Jimmy。

——他在監視之下,過得還好嗎?

——只要國際原子能機構拿不到南部三國持有鈾原料的證據,他就能重獲自由了吧?

林木只知道,自己做了一個明知是錯的選擇。

他做了錯的事,決定不悔改。

時間倒回兩天前,鹹水城近郊私人教學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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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下機後要負責給飛機加滿油,随時備飛。戰時人員不齊,只能自己動手。拉希米的其他戰士都忙于整頓武器裝車,結果留他自己一個人在機場的倉庫提取加油車,竟然在鐵栅欄外瞥見了美援會的卡車。

卡車邊,皮特博士正跟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激烈讨論着什麽。那人大約是從美援會鹹水城國際醫院緊急趕來的,很可能也是要租用這家機場的跑道,天亮後飛往戰區。

林木手扒着鐵欄,在那久得仿佛沒有盡頭的半分鐘裏,看着皮特博士離他,不過十幾米距離。

他可以喊住他的。

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告訴皮特博士,機場裏這些表面上為光明節所籌備的物資,實際上是軍械,裏頭有即将襲擊世紀巴紮的炸彈,甚或很有可能還有鈾原料。

他可以冒着拉希米一槍崩了他的風險,去提醒皮特博士,換取鹹水城世紀巴紮裏幾百名普通商戶和游客的安全。

可那半分鐘就這麽過去了,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麽,就被拉希米的人強行拖走給飛機加油。

只有林木自己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開口提醒皮特博士。

在那足足半分鐘他可以伸張正義卻最終任由它飛逝的寶貴時機裏,他甚至沒有想過他自己的安慰。

他只是想,若是鈾原料被發現用作證據,那個目如星鬥的年輕人,會不會一生要為父親還債、毀于戰争法庭的囚籠?

如果挫敗炸彈陰謀、拯救生命的代價,将是那個自由的靈魂在牢籠裏永不見天日……

林木什麽也沒做。

他現在覺得自己的無所作為,實際上已經給自己宣判。拉希米的炸彈所傷害的每個人,他都将是幫兇。

拉希米這兩天中頻繁地與自己的父親、遠駐塔爾的老拉希米通話。林木聽不懂他們在密謀什麽,只感覺出時間緊迫,他們坐不住了。

明天就是光明節了。

林木看着掃地機器人在倉庫裏飛快地清理煙灰遺跡。它和冰糖一起被俘虜,成為拉希米清貧的部隊中少有的奢侈品。如今像是有自己的主意似的,一圈一圈轉個不停。

林木趁拉希米回頭的時候,伸腳擋住了它的去路。那機器人靈機一動,拐了個彎,果然掉進了倉庫的排水溝裏,不深不淺正好卡住。

光明節前夜,傑雷米帶來了陳氏資本安保合作夥伴的三個小分隊十八名人手。

他們當中有認識Jimmy的,都說他這個人性情多變,隐藏頗深,難以捉摸。也有沒見過Jimmy的,只聽說自家老板年輕,肆意妄為,無法無天。有傳言說他用塔爾機場運送了三個航班的女奴到他郊外的宅邸,還有人信誓旦旦說看見他簽下一筆宇宙飛船訂單,明年就要賣掉公司上太空去了。

紀圓圓聽着,樂得合不攏嘴,邊樂邊斜眼瞟陳延:讓你看看什麽叫真的不靠譜……這些傳言有鼻子有眼的,其實連Jimmy那小子的邊都沒摸着。

“紀機長,你太淡定了!”陳延白了她一眼,今晚所有人都要出動,偷偷潛入世紀巴紮的倉庫尋找蛛絲馬跡。離光明節只剩一天了。如果拉希米要選擇動手,游客熙攘的光明節自然會是最好的時機……

紀圓圓毫不虛心地接受了表揚:“我第一次墜機的時候你還上大學呢。不淡定能怎麽着?”

陳延反駁:“我比你大一歲。我只不過博士讀的時間長了點!所以畢業晚——”

陳氏資本在老巴紮重建中也參與了投資,同見信一起,是南部三國招商引資的優秀案例。陳氏資本至今跟世紀巴紮管理委員會交好,每年禮品美金沒少過,現在傑雷米拿到倉庫鑰匙,簡直易如反掌。

“我們不知道林機長的信息是不是準确,即使報警,鹹水城的無能警察也不會響應的。所以我們要找到炸彈的證據——”

紀圓圓一向認為術業有專攻,搜查這種事,從來沒指望自己能幫上忙,便只是沿着倉庫邊緣一圈圈遛彎,争取不礙着別人的事。

走着走着,她踢到一個東西。借着手電筒一看,立刻覺得眼熟得很。

她怎麽可能不記得——Jimmy還在時,那只蠢羊最喜歡的休閑娛樂活動,就是坐在掃地機器人上巡視自己的領地!

——還以為自己是只人見人愛的喵星人!

紀圓圓冷哼一聲,彎腰把機器人撿起來,翻過來發現,按鈕還亮着綠燈。

“陳延,快滾過來!”

光明節的早晨,拉希米帶着他最信任的四人小分隊,外加飛行員林木,最後一次潛入世紀巴紮的香料倉庫。

他還記得老巴紮重建的那一年。

當時南部三國聯手抗敵,美軍在局部熱戰中節節敗退。那一年人人充滿希望,以為塔爾地區民族關系要緩和,被政治所分割的家人能夠團聚,而新生的孩子們,将在和平的庇蔭中長大。

甚至一度,那個八月,父親率領一個團的兵力從美軍手中奪回了塔爾。

那年可是2000年,人生中絕無僅有的千禧啊。

他記得妹妹大睜無辜的雙眼,問他美國人為什麽非要塔爾不可呢?

為什麽非要奪走塔爾不可呢……

塔爾明明那麽荒涼,貧瘠,無趣又無望。

——雖然如此,卻是塔爾的族人千年來所守護的唯一家園啊……為什麽美軍不能放過他們呢?

千禧年的八月過後,戰事急轉直下。

磷彈燃爆在塔爾上方純淨的夜空。

最終南部三國割裂,Y國獨立建國卻永遠地把塔爾落在了國境線的外邊。

父親曾經的老戰友中,一個死在了電廠爆炸,另一個大腹便便,與其他Z國人同流合污,直至今天。

今天他要在燈神的見證下,糾正那一年的錯誤。

他要讓美國人還有南部三國的所有人都知道,塔爾城被異族人奪走的痛苦,他們永遠沒法默默承受、就此揭過。

他要讓行壞事之人付出代價,讓行好事之人重獲新生,而這之中,必然要有人,為了正義而犧牲。

正義總是遲到,還穿着睡衣。正義從噩夢裏醒來,顧不上吃早餐。正義将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候虛擲。來了還不如不來。

遲來的正義讓幸存者遍體鱗傷。

可正義必須到來。因為它是幸存者們活着的唯一的光。盼啊,盼啊,盼着光先到來,或者人先死去。

這種事情,一天也晚不得。

晚一天即是遲到一世紀。

拉希米看着窗外燈神高大的身軀。那張不怒自威的面龐,漸漸與父親蒼老虛弱、皺紋遍布的臉,合在了一起。

同一時間,林木也望着窗外的燈神像。

那尊塑像是空心的,由塑料雕成,遠看反着難看的光,近看則廉價得可憐。

若是某個路過的大款發現了,定會心生憐憫,掏錢用漂亮的大理石重塑一個,再用天然礦物質的顏料裝點上漂亮的顏色。

那尊再普通不過的燈神立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即将掀開命運的面紗。

林木看着一個母親擦拭懷中嬰兒嘴邊口水,還有一個女孩追逐紙糊的天燈,仰着頭跑得費盡全力。最後是一個對情人,一前一後走着,為避人耳目。那男人卻買了個蝴蝶花的糖,小心翼翼地遞給了那女人。

在等待炸彈爆炸之前,林木突然想到,他剛到南部三國時紀圓圓請他看一部科幻電影,其中有個名為“缸中大腦”的思想實驗:

人所體驗的一切,不過都是神經元電信號在大腦中激活。即使我們的大腦只是泡在電解液中,接受人為的電刺激,也會以為自己是實際活過一場,見過這世界的。

這樣說來,什麽才是真實的呢?

林木不知道宇宙是不是虛無的,他的大腦又是不是游戲機裏的一段程序。他只是想到Jimmy,猛然醒悟,原來“缸中大腦”的解法……是他。

——遇見他,便是這一切的真理,不證自明的意義。真的或者假的,只要是他,又怎麽會缺了意義呢?

林木望着十字路口,聽見拉希米開始了爆炸的倒數。

與此同時,世紀巴紮後巷。

烤肉店後廚臨時成了傑雷米指揮行動的大本營。

“我跟林木看過一部電影,一科幻片,裏頭就有這麽個劇情!”紀圓圓高聲道。

昨夜在倉庫,她撿到掃地機器人之後,靈機一動調出了記憶模式。她扯出一袋孜然灑滿地面,等着看掃地機器人行徑的路線。

不到十分鐘一切就水落石出。

掃地機器人按照白天剛走過的線路,又掃了一遍。

倉庫正中的長方形是一張桌子,桌子旁有個圓圈,是個人曾經坐在那裏。

初次之外,其他人在掃地機器人經過時都躲開了,沒有留下痕跡。

除了……西側小窗口邊的那個人。

掃地機器人在那個角落留下了一個很奇怪的痕跡。

一塊大空白,還有三塊稍小一些的空白。

“有人——”傑雷米跟手下嘟囔着,“還有三腳架……狙擊手!”

傑雷米把西側小窗推開,剛好看見燈神像在月下詭異的似笑非笑表情。

一切明了。

他們立刻通知鹹水城警方搜查燈神像,并潛伏在世紀巴紮附近,等待次日對拉希米及其同夥人贓俱獲、一網打盡。

光明節的正午,拉希米向對講機中發布引爆炸彈的命令。

過了半晌,卻只收到一陣雜音。

正當他要讓狙擊手遠程引爆藏在燈神像裏的□□時,窗外突然響起了槍聲。

“快趴下!”

“願主保佑!”

“這幫混蛋!”

他一手拎起林木,一手想再去抓那個狙擊手,卻發現那少年已經躺在地上,血殷紅了地面,浮上幾星孜然的殘渣。

“該死的!有人跟蹤我們!”

讓林木十分意外的是,拉希米兜頭丢給他一杆槍。那是一支很老的手動□□,一看就是獨立戰争時期的戰利品。

“這是我們最好的了!”拉希米惡狠狠地對林木說,然後他們跟着先頭部隊沖出了倉庫。

林木墊後,始終只顧着守護身後的一方陣地。

他開了槍,但是沒傷人,只為保證拉希米他們能安全沖出重圍。

等他在游人的驚叫聲中回過頭來,拉希米的手下已經劫持了一隊來世紀巴紮購物的游客,用槍頂着他們的頭,把他們關進了魚市場裏。

林木也被拉希米拽進了魚市場,腥味撲面而來,混雜着彈藥餘燼的煙火味。

“你沒事?”拉希米問。

“死不了。”他答,看到拉希米的手下又少了一名。不言自明,他們已經陷入警察和軍方的重重包圍。

鹹水城,新城區。

酒店頂層的會議室裏,采訪設備剛剛架好。反光板将總幹事的臉襯得睿智有餘。在鏡頭之下,他準備好對着華盛頓郵報駐南部三國通訊員亞力士侃侃而談了。

“衣服不錯,有品味。”Jimmy站在旁邊,大大方方地沖亞力士抛了個媚眼。

在人權律師的運作下,為了保護污點證人的安全,沒有對外透露他已被拘捕的消息。他不用戴手铐,甚至還以觀察員的身份伴随總幹事接受采訪。

連陳氏資本最親密的合作夥伴,都會以為Jimmy跟國際原子能組織的關系愈發好了,而不是已經案發。

只是他們不知道,Jimmy身旁永遠跟着兩名刑警,一旦他有逃脫的意向,就将随時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亞力士問他,“那時剛剛地震,塔爾機場舉辦新聞招待會。你就是這麽穿的。我不過是學習你罷了。”

一身白袍,塔爾本地傳統服裝,腰配大顆浮誇粉寶石的匕首,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土豪。

土豪又能怎樣呢?天災人禍,還不是離鄉背井。

亞力士不露聲色地沖Jimmy點點頭。他也準備好了。

于是Jimmy也在鏡頭之外找了張老板椅坐下,腿翹到桌上,半眯上眼:

“那可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了。親愛的亞力士,你在獨立戰争時就被叛軍綁架過,我沒記錯吧?抓了個美國公民做人質,他們得多驕傲啊。美國交了多少贖金才把你放出來的?”

亞力士沉下臉,不作聲。總幹事的秘書提醒他抓緊時間開始專訪,總幹事今天行程很滿,明天就要啓程去往塔爾沙漠視察。

可是亞力士忍了又忍,藍眼睛熠熠發光。他氣不過,站起來走到Jimmy身邊。

Jimmy卻好像絲毫沒意識到他的憤怒:“啊,我想起來了。美國拒絕交付贖金,還說不能給恐怖分子資金資助,不能給國際社會做出交錢認輸的例子。所以——”

亞力士下一秒就要打上他的臉了,可Jimmy還在喋喋不休:

“所以美軍轟炸了塔爾,叛軍全軍覆沒。你得救了不是嗎?不在美國好好待着,你怎麽又回來了?嫌自己命太大?”

亞力士一拳揍上Jimmy的臉。

Jimmy側身一躲,起身把老板椅踢向兩名國際刑警中更高大的那位。然後他拔出了亞力士腰間的匕首。

那表面上花裏胡哨的匕首竟然是開刃的。

Jimmy把它架在亞力士脖子上,頃刻間留下一道血痕。

“所有人都留在這個房間裏,誰也別跟着我。不然他就沒命了。他可是美國公民,知道吧?你們沒法交待的。”

Jimmy劫持着亞力士走上大酒店的天臺。

傑雷米的直升機早已等候多時,準備好起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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