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那天紀圓圓沒有扇成林木耳光,Jimmy也沒問到他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出院。
因為病房裏的電視突然插播了一條重大新聞:Z國政府與Y國政府在中立地帶鹹水城重新開啓和談,願意以“禿鷹”組織投降停戰為前提,商讨南部三國和平化的若幹議題。
小拉希米由林木劫持到塔爾城,在混戰中受傷,最後被捕。Z國國防部長德羅普安全返回首都,主持重啓和平談話,而“禿鷹”組織領導人老拉希米卻銷聲匿跡——德羅普堅稱他去向不明。
接下來要進行的談判,重點聚焦在南部三國的去核化,以及美軍和聯合國駐軍撤出、實現區域自治的訴求上。
誰有鈾原料,誰就有絕對的話語權。
“那東西你收了?”林木在一天中第八次問他。Jimmy故意不答,笑得一臉無賴,于是林木便又第八次地問他:“那我什麽時候能出院?”
“傷筋動骨一百天!等你徹底好了,我肯定八擡——”
誰知林木根本不讓他說完,一伸手拉住他的領子,把他揪到自己身前問:“看清楚了嗎?”
Jimmy點點頭,林木的吻湊上來。他先是用舌潤濕他的唇間,接着輕輕深入,把他的口腔掃過一遍,溫柔而不容抗拒。
深吻慢慢斷開,林木才問:“你肯定什麽?”
“我肯定……我肯定……”Jimmy的方才“八擡大轎”的底氣又不知哪裏去了,“讓你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Jimmy當年因為Edison Chan的突然離世而中斷學業,其實不過差八個學分就拿到碩士。如今真相大白,被迫停滞的生活眼看着也要重新走擺,林木讓他先把書念完。
Jimmy撇撇嘴,他不愛念書,可是他愛林木。他親親林木的額頭,起身,把蓮藕排骨湯關火。從林木醒來的第二天說想吃方便面,他就在病房裏設了小竈。他把煙霧報警器貼上一塊膠條,然後用他們在沙漠露營時的汽爐,給林木變着法的做健康食品。
誰知僅過了一個早上,林木便端着自己的早飯碗,強忍住笑意,彬彬有禮地:“請問,這是——”
“新西蘭進口牛奶煮有機麥片……佐鹹水城當季水果李子、柿子、蘋果?”Jimmy說着說着,自己也疑惑起來。
“為什麽是問句?”林木笑彎了眼,特別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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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Jimmy踮起腳遠遠瞟了一眼林木的碗裏:白花花黏糊糊的一團東西,間或飄着幾塊水果殘骸,“我突然想起來食譜上說的可能是牛奶煮沸倒進麥片裏,水果單切。”
“那你呢?”
“我給一起煮了……十五分鐘吧……”Jimmy撇嘴,重重地嘆了口氣,“怕它不熟,對你身體不好。”
林木強硬道:“過來。”
Jimmy小心翼翼走過去,卻被林木一使勁拽上了病床。他勉力維持住平衡,在他身邊躺下。
“你昨天不是說肋骨疼,今天怎麽這麽有勁了?!”Jimmy側身盯緊身邊人。他記得自己還威脅過,等林木徹底病好了,要讓他見識見識……那個大的。這樣再那樣,懲罰他玩弄他束縛他……
這引來了林木第九次發問:“那我到底什麽時候能出院啊?”
一陣風鈴聲打斷了Jimmy的回憶,他把今天炖的蓮藕排骨湯也盛出兩碗,放在旁邊晾涼。熟悉的風鈴搬來懸在醫院窗上,他想給林木一種家的安全感。
他們早就搬出了牆壁被打穿的病房,這次的新病房是在角落,落地窗占了整整兩面牆,一到日落就可俯瞰鹹水城萬千鍍鋅的屋頂,燦燦金光。街道中,賣芒果的小販斤斤計較,修手表的匠人不住招徕,賣烤馕的大媽神采飛揚——一切生命鮮活,仿若人間盛世。
“羊呢?!”林木突然想起來了什麽,睜大了眼睛問Jimmy,“冰糖……呢?”
Jimmy一嘆三轉:“這都十多天了您現在才想起來人家?後爹就是不如親爹親——”
他看着林木着急,呼吸都變急促了,瞳孔放大,最後暗淡了下去:“我到鹹水城就沒再見過它了。不知道拉希米把它關在了哪裏,有沒有給它吃的。還是……已經……把它……”
Jimmy道:“冰糖是拉希米,小的那個拉希米,送的。那時候它還那麽小,毛還是胎毛,我特別嫌棄它,抱都不願意抱……”
林木早已熟悉Jimmy的套路:“行了知道它沒被吃了!快進。”
Jimmy輕笑:“我從老拉希米那裏回來就知道冰糖身上有監聽裝置。有監聽不夠,他們肯定還想追蹤我的方位。果然,傑雷米一查就截取到頻道了。他找到冰糖的時候,它還在塔爾附近。城南邊有個小綠洲,你知道吧?那邊不是有好多羊嘛,它——”
紀圓圓正當時機地推門進來,恰好聽到Jimmy說完那句“懷孕了”。
紀圓圓難得沒穿工裝和短靴,這次一身淡綠的裹身裙,裙上斑斑點點,很有迎接春天的氛圍。
她依然不跟林木說話,只問Jimmy:“喲,誰懷孕了?”
林木插話:“冰糖,那只被你抛棄的可憐的小羊。孤苦伶仃,在沙漠裏,好不容易——”
紀圓圓翻了個白眼:“聽聽,某些人還敢用“抛棄”這個詞?誰抛棄了誰啊?要孤苦伶仃也是我孤苦伶仃!還“好不容易”?我看你容易着呢!”
Jimmy扯着笑臉端給紀圓圓一碗蓮藕排骨湯:“去火的。”
另一碗端給了林木:“補身子的。”
紀圓圓:“……”
等她咕嚕咕嚕喝了一碗湯把排骨全剩下,又要了一碗,才慢慢地、自顧自地說:“其實……你也不容易。”
正當林木把病床搖起來,直起身子想好好看看她時,她又說:“聽傑雷米說你還以為你掉的那個戰壕在鹹水城邊上?呵,也就差了四百多公裏吧,機長,從拉薩到林芝那麽遠。你方位感是不是不太行了呀?該退休了吧?”
林木望望Jimmy:“聽傑雷米說的——那你早就知道了,不告訴我?”
Jimmy望天。
林木又問:“那那天的下雪……是真的嗎?”他怕那個沙漠裏的雪天,連同有溫度的雪人抱起他的手勢,也一并是個幻覺。
Jimmy假裝疑惑:“下雪?下什麽雪?”
等看到林木瞬間暗下去的眼神,旋即笑了:“是下了雪。”
“知道你盼着的。”
“我就來了。”
在那個燈神節的正午、世紀巴紮混戰的天臺之上,林木在離開他去往戰場之前,習慣性地把最後一根煙留給他。他舍不得抽,又舍不得扔,煙盒攥在手裏許久,才發現盒蓋裏被人寫了字。
他想象那人修長蒼白的手指,握着筆,力透紙背:
盼連天雪至,盼你……不期而至。
當時Jimmy只問了傑雷米一件事:他的含交戰區意外死亡的人壽保險,夠不夠賠付股東集體訴訟陳氏資本總裁不以公司股東利益為先、冒險闖入戰區。
傑雷米說六千八百萬美金,連賠付股東的零頭還不夠。于是Jimmy戴上頭盔面罩夜視儀,大步踏向直升飛機——他還不能死。
既然與林木有了初雪之約,那他還不能死。
果然塔爾第一次下雪的時候,他們又相遇了。這次沒有互相挑刺的試探,沒有不戰不休的惡語,沒有提防,沒有謊言,沒有遺忘。
這次他步履堅定地走向他。而戰壕中幾乎失去意識的林木微微動了動,像是想抱他,又怕抱到雪人融化。
第二日陳延陪新的主治醫師來探視林木,順便翻譯了幾句班加羅語——醫生終于同意林木出院。
林木正在大廳簽着出院手續,陳延在他背後一個勁兒地朝Jimmy擠眉弄眼。林木兩周出不了院,多虧他在背後搗鬼。Jimmy只說讓他跟醫生拖延林木出院的時間,卻沒說為什麽。
陳延也沒問。美援會工作逐日地忙碌起來——針對皮特博士的內部渎職調查意外牽連出一系列反腐調查,正合了那美國記者的意。而他臨時升任南部三國區域辦公室負責人,上手術的機會少了,開電話會議無聊睡着的時候倒很多。
內部調查結果公布這天,無論他還是Jimmy,都沒有過分關注。可他還是在等候林木辦手續的間隙裏,從醫院大廳的電視屏幕上聽到只言片語——什麽皮特博士幾年前得到大額不明來源的捐款,全買成藥品花了,一筆筆記錄都詳細。瑞典買來的專利藥本來就夠貴的了,希臘的船運公司、以色列的黑社會、鹹水城腐敗的海關,個個敲了一筆竹杠,就連運藥上塔爾城堡醫院的嘟嘟車司機,也要多收五十盧比。
用那批買來的藥,今天救了十個塔爾人,他們出去找Z國惹事,造了個炸彈爆炸,明天又要救多五十個塔爾人。麻煩源源不斷,而他螳臂當車,最終這麽些年,疲憊像西西弗斯推石頭,落了一場空。
可皮特博士不這麽覺得,在電視采訪上,他堅持說他不後悔。即使是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他也不後悔——
“林木,哎,走了,我們回家。”Jimmy半只腳已經埋出了醫院大門,半邊身體落在和煦的陽光裏,回過頭尋找林木。林木不見了。
然後Jimmy聽見電視屏幕裏,脫下白大褂的犯罪嫌疑人說他不後悔,即使是現在因為接觸放射性物質而誘發白血病,他也沒有後悔過。
那個曾闖過餘震、戰火、雪崩去救人的醫生,幾天不見蒼老得一塌糊塗,只是眨着藍眼睛說:“美國軍隊當權時說塔爾是這邊的,隔一陣子又反悔,說塔爾是那邊的。我不知道什麽是真的,什麽是他們灌輸在我腦袋裏的。我只知道:流血是真的痛。保持呼吸,避免死亡……這是我所唯一能為他們做的。讓他們保持呼吸,避免死亡……”
Jimmy徹底走出醫院大門,整個人落進陽光裏。不一會兒林木也追了上來,手裏還握着那個病房窗上挂着的風鈴:“差點忘了,得把它也帶回家。”
Jimmy扯出一個笑容,轉而埋怨他:“就為這個你就重新跑回三樓?你傷還沒徹底好呢!一會兒反正有搬家公司的人過來拿——”
“搬家?”林木茫然,“誰要搬家?”
Jimmy說漏了嘴,忙顧左右而言他,指着小巴紮攤位上還沒撤下的燈神節塑像,問林木給他放一盞飛燈好不好。
“要放就咱倆都放。”
“好。”
遞上幾迪拉姆,接過紙糊的飛燈。Jimmy管林木要打火機,發現病人早就被他禁了煙,便轉而借了攤位老板的。
飛燈點燃。放手之前,林木問Jimmy:“你有什麽心願嗎?”
Jimmy看着他:濃眉大眼,修長筆挺,額角有塊疤,手腕有淤青。除此之外,思想正常,工作穩定,作息規律。一個四肢健全、有飯吃有水喝的普通人。
至于心願——當然有了。把你八擡大轎娶回家算不算?給你修城堡、造綠洲、挖一口一萬年也不會幹涸的井算不算?為你買宇宙飛船,看你看宇宙深處最明亮的星算不算?上天入地,排山倒海,巴比倫或者外太空,都只愛你,又算不算?
末了,Jimmy揉了揉被陽光刺痛的眼睛,告訴林木:“我的心願是世界和平。”
林木一笑:“巧了,我的也是。”
Jimmy在心裏說: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他們去醫院後的停車場,取到黑盒子開回家。音響碰巧壞了,密閉的空間裏兩人默然無言,只餘窗外鹹水城街市,當日歇攤之前經久不息的喧鬧聲。
Jimmy趁車堵在路口過不去,踩下剎車,俯身從副駕駛抽屜裏掏出一個文件夾——有他本科學校校徽的那一個,放在林木腿上。
“那天本來要給你看的。”結果被皮特博士的糟心事打斷了。
“是什麽?”林木納悶着打開。
“筆在抽屜裏,自己拿。”Jimmy沒看他,前方過馬路的大象已經只餘一個搖晃尾巴的背影,車流慢慢恢複,他拐入環島,兩側水果攤位色彩琳琅,橙的木瓜,黃的芒果,棕的椰子。
林木把文件夾暫時放在一邊:“其實心願,我還有一個。”
“跟你坦白。”
“Edison Chan從塔爾飛往鹹水城的急救直升機飛行員是我。”
“在對講機裏聽見你說話,沒有提醒你,沒有回複你,沒有……甚至沒有跟你說聲對不起,也是我。”
“三年多之後降落在塔爾,并不知道那是你。”
“再後來看了新聞也聽你說了你養父的事,知道了是你,又錯過了機會,沒有及時說出對不起的事。”
“留在成為戰場的塔爾,以及再回去,再一次回去,是為了不讓鈾原料落在督察手裏。可也是為了我自己。我以為,找到真相,也許我們之間,最早見面的那一天,就可以……也許可以……”
“抱歉的話,在心裏說了很多遍。”
“可是沒有信心你能原諒當年開急救直升機,卻沒有把Edison Chan救活的我……”
“跟你可能是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聯系起來的我……”
“因為降落,給你帶來也許是你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個消息的我……”
“坐在駕駛艙裏,公事公辦的我。以軍火商的标簽,随便判斷別人是否值得生死的我。忽略了人的複雜,沒能理解,每個人都想要,也值得,永遠地活下去的我……”
“沒能幫上什麽忙,沒能安慰你,甚至沒能客氣地跟你說一句話的我。”
Jimmy一邊熟練地駕車左行右闖,穿越鹹水城下班高峰回家的人流,一邊騰出右手牽起了林木的手。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林木接着說:“那天已經回不去了。剩下的每一天,我來陪你吧。你不大需要安慰了,我就在你又要冒險的時候提醒你注意安全吧。但也支持你,陪你冒險,或者等你回來,給你煮方便面。”
Jimmy盯着前方交通,自行車三輪車木板車大象駱駝還有牛。眼花缭亂,他被什麽東西模糊了雙眼。半晌醞釀到嘴邊,只冒出一句:“就方便面?”
林木點點頭:“不是號稱人間美味嗎?還說什麽老天賜給人類的寶藏?這麽快就變心了?”
Jimmy可不敢,他又揉了揉眼睛,被林木拉開手,拍了拍。黑盒子拐上一條小道,土路繃得石子到處都是,頗有些塔爾的零落之感。
然後林木的視線豁然開朗,熟悉的佛塔出現在路口,接着是熟悉的小賣部、風鈴店、日本人開的韓國菜館、見信員工宿舍的入口……只是——
“我家呢?!”林木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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