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屋裏剩下了慕扶蘭一人,耳畔靜悄悄的。

鏡旁,插在琉璃蓮花座上的那尊蠟炬,突然爆了下燈花。

燭火跳了一下,随即安靜了下來。

火光投映在了她的眼底,微微閃爍,她的視線便凝在上頭,良久,仿佛下意識般,擡起手,纖纖指尖,慢慢地湊近了燭火。

肌膚被火苗燎了一下。

一陣細細的,卻又尖銳的疼痛,從她的指尖,迅速地傳遍全身。

但慕扶蘭卻仿佛沒有任何的感覺。

只在她的眼底,掠過一道痛楚的暗色。

她又一次地想起了她的熙兒。

她最愛的唯一的孩子啊,在她死的時候,他才不過四歲而已。

她怎舍得就這樣離開了他?執念之下,她精魂不散,一點靈臺,附在了長生牌前的那盞長明燈裏。

漫長十年,無邊的黑暗,蝕骨的孤寂。

她看着他如願以償,禦極天下。看着他帝王霸業,文治武功。亦看着他,三宮六院,美人如雲。

但這些,和她早就全無幹系。她早已心如止水。

她固執不肯離去,唯一所系,只是為了有朝一日,她親眼看到她的熙兒長大成人。到了那時,她便安心離去。

然而,等到最後,她等來的,卻是那樣令她撕心裂肺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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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指尖被火燎燒的痛,又怎及眼睜睜看着熙兒在她面前刎頸死去之時的那種痛?

心口絞在了一起。一時之間,她感到自己無法呼吸。

她猛地站了起來,擡手,一把推開了窗戶。

刺骨的寒風,迎面撲來。

她立于窗前,閉目,仰着面,向着漆黑的夜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刻意不願再多想的往事,卻仿佛随了那道從指尖深刺入心的痛,驀然爆裂開來。

一樁樁,一件件,猶如密密麻麻的針,深深地刺入了她的五髒六腑。

……

慕扶蘭第一次見到謝長庚,始于十三歲那年春,她的一趟君山之行。

母親幾年前去世後,父王身體每況愈下。小小少女,時常憂慮。

那一天,她渡船來到君山,尋師傅問父親病情的事,順便再請教些關于草藥的問題。

她到了師傅的藥廬,被阿大告知,師傅正有訪客。

據阿大的說法,訪客是位年輕男子。仿佛是從前師傅外出游歷遭逢危險,曾被他救過,兩人甚是投機,遂有所往來,成忘年之交。

自己的事,也不算萬分緊急,加上客人是個年輕男子。

十三歲的女孩,正初通人事,不算是小女娃了。她叫阿大不必通報,自己明日再來。

她下山,經過那株傳說中的上古老柏旁時,停了腳步。

那日山風很大。一只雛鳥,從窩裏被風吹了出來,竟掉在了盤生于峭壁的一叢老藤之上。

君山除了每月初一十五開放,允民衆登山拜祭君山大帝之外,因為慕氏先祖的陵墓築于此,平日,是不允閑人登島上山的。

她上山時,留侍衛在山下等着,此刻身邊,只跟了幾名侍女。

慕扶蘭想救小鳥。可是那片藤蔓距離崖頭太遠了,足有一丈多深,即便成年侍女,也根本夠不到。

雛鳥還很小,尖尖一張黃喙,毛茸茸的身子,兩只翅膀的羽毛,還沒長齊。它趴在藤蔓上,不停地撲騰着弱小的翅膀,仿佛努力想要飛起來。但每一次的振翅,卻只是讓它愈發往外挪去。眼看只要再來一陣山風,它就要從崖邊跌落下去了。

老鳥焦急地盤旋在懸崖邊上,發出陣陣尖銳的鳴叫之聲。

慕扶蘭急忙讓人下山去叫侍衛。侍衛還沒上來,小鳥已經因為徒勞掙紮,滾到了藤蔓的邊緣,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就在慕扶蘭焦急萬分之時,忽然,她的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之聲。

她轉頭,看到山徑之上,下來了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

那人和她王兄差不多的年紀,十八九歲,略顯清瘦,一襲青衫,滿袍山風。

他仿佛沒有留意到老柏下的那群正焦急不已的女孩子們,神色淡漠,雙目望着前方,自顧沿着石階從旁而過。

慕扶蘭望着,就在他走過去了,突然回過神來,沖他背影叫了一聲:“喂!你站住!”

那人停步,慢慢轉過臉來,看着她。

“有只小鳥掉下去了!你想想辦法,快救它上來,好不好?”

她央求他。

那人頓了一下,終于還是走了過來,走到那道近乎垂直的峭壁邊上,探身望了一眼,伸手抓住一根粗大的老藤,用力扯了一扯,便卷起袍角,鎖在他勁峭的腰身之上,随即彎腰,從靴筒裏拔出一柄鋒芒四射的雪白匕首。

他用匕首紮入石壁的縫隙,雙足踩着附生于崖壁的藤蔓,爬了下去,很快靠近雛鳥,将它帶了上來。

老鳥跟着飛了上來,繞着樹頂的巢穴,啾啾鳴叫。

他站定,仰頭看了一眼,又攀上了樹,将雛鳥放回在了窩裏,随即從樹頂一躍而下,雙足穩穩落地。

方才他下去時,慕扶蘭一直屏住呼吸在旁看着,緊張得不得了。見他順利帶着小鳥上來,還将它放回在了窩裏,終于徹底松了口氣,提起裙裾,朝他奔了過去。

他很高。她卻剛滿十三,雖也出落得娉娉袅袅,有了幾分小小美人的動人模樣,但那時候,站在他的面前,個頭勉強只及他的胸口,宛如幼女。

她要費力地仰頭,才能望到他的眼睛。

她仰着一張花兒般的嬌面,雙眸明亮無比,望着他,歡喜地向他道謝。

他仿佛一怔,望了她一眼,或許是被她發自心底的那種歡喜之情所感染,唇邊終于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向她點了點頭,将匕首插回靴筒,放下衣袍,轉身去了。

從被叫住到離去,從頭至尾,他未曾說過一句話。

但是,就在他向她露出笑容的那一刻,瞬間,天地仿佛安靜了下來,耳畔再無任何雜聲,唯有片片落英,随風飄在他離去的那條山階步道,也飄在了女孩兒的心頭之上,久久不散。

過了幾天,慕扶蘭便得知一個消息。

有人登門求親,父王應許。

慕媽媽命侍女們不許在她面前提及半句。阿嫂安慰她,說自己親眼看過那位求親者。雖然出身無法和她王女身份匹配,但卻不失少年英俊,更是個極有本事的大人物。

就連父王,回來之後,亦用歉然的目光望着她,對她說,自己不是個好父親,委屈她了。

慕扶蘭露出笑容,說,女兒的婚姻,本就當由父親做主。何況,她是長沙國的王女,為長沙國而嫁,亦是她身為王女的職責。

父王欣慰之餘,再三向她保證,說之所以答應對方的求親,除了大局考慮,亦是相中了那人,認定女兒随他,下半輩子不會吃苦。

慕扶蘭向父王道謝。

老長沙王不知道,這一夜,他的女兒,偷偷地掉了眼淚。

她的眼淚,是為數日之前已然悄悄印上心房,然而還沒來得及看清,便只能抹去的那道青衫背影而落。

她滿腔少女心事,一夜無眠,做夢也沒有想到,到了第二天,事情忽然起了變化。

父王設宴,款待她的未婚夫婿。

阿嫂為了讓她放心,帶着她,悄悄來到了宴堂之側。

她從帳幕之後,看到了自己将來的夫婿。

他就坐在父王身畔,神色自如,談笑風生。

就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起,世界便鳥語花香,心頭上的花,無拘無束,爛漫盛放。

她将來的夫婿,竟然就是那日君山老柏之旁,曾經偶遇過的那位青衫男子。

夜風從窗撲入,吹得她衣袂狂舞,身後燭火亂搖,忽明忽暗,她的影子,亦跟着不停晃動。

外頭忽然傳來慕媽媽的咳嗽聲。伴着随之而來的一陣隐隐約約的說話之聲,仿佛有人朝着這邊走了過來。

慕扶蘭驀然睜眼,關攏窗戶,轉過了身。

……

長沙國招待自己的這場夜宴,至少來了百人之衆,但氣氛,卻可用冷清來形容。

慕宣卿入座之後,便不大開口,正眼也未瞧向自己,神色冷淡。

長沙國的衆官員裏,除了丞相陸琳笑容滿面,始終在旁打着圓場,其餘人,不敢得罪他們的王,自然了,想必也是不敢得罪自己。大多數的時間裏,全在悶頭吃喝,于需要之時,發幾道附和的笑聲,也就夠了。

這場夜宴,大約是謝長庚有生以來所經歷過的最為特殊的筵席。

他能走到今日,說刀頭舐血,亦未免輕飄。何等大風大浪沒有歷過,又豈會将慕宣卿的冷待放在心上。

這個年輕的長沙王,不但完全無法與老王相提并論,在謝長庚的眼裏,亦不過一個意氣用事的王侯子弟而已。

血氣有餘,能力不足。

老實說,這趟回家,他沒有想到,慕氏女不等自己回來便不告而別,更沒有想到,自己這一趟長沙國之行,會如此不順。

連見新婚妻子一面,亦是困難重重。

慕氏以他納妾為借口,意欲中止婚姻,和他斷了關系。

此固然是個緣由,但想來,也未必真的只是如此。

如今的自己,已遠非三年前能比。如今的長沙國,于他而言,價值也所剩無幾了。

倘若除去別的一切不論,僅以當初他求婚的最直接目的而言,其實,他也并非不能接受這樣的局面。

往後,倘若長沙國有變,他自會全力相助。如此,也不算辜負老長沙王當初同意将女兒下嫁給他的目的和對他的提攜之恩。

但是,人人都知他與長沙國的關系,包括劉後和她背後的劉氏家族,各方角力,隐隐已成平衡之局,他游走其中,在籌謀的關鍵時期,更宜隐而不發,以不變應萬變。

倘若傳出婚變消息,無疑将會引發各種猜測和懷疑,乃至打破這種平衡。

這于他而言,将會是個不小的麻煩。

所以思慮過後,他還是決定維系這門姻親,盡快将事情解決,帶慕氏女回去。

謝長庚來到了長沙國王女,亦是自己那位新婚以來便沒見過面的妻的寝屋門前,看了眼身旁那個名為帶路,到了這裏,卻還不肯讓開的仆婦。

慕媽媽隐隐已猜到了王女的舉動。

但是她又不敢相信,僅僅因為謝家表露出了納妾的意圖,王女何以竟會決絕至此地步。

她更擔心,王女會傷害到了自己。

倘若有需要,哪怕是為王女付出生命,她也不會有絲毫的猶疑。

但從那個離開謝家的早上開始,王女便仿佛不再需要她的保護了。

她更是明白,自己亦是無力保護。

慕媽媽對上這男子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心裏湧出一陣難過夾雜着不安的情緒。

她定了定神,朝着屋裏大聲道了一句“姑爺到了”,方後退了幾步。

謝長庚擡手,推開面前虛掩着的那扇門,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屋裏暖烘烘的,亮着燈火,外間屋角,左右各一香幾,左邊香爐,幽幽吐煙,右邊玉瓶,供養一枝臘梅。

熏香和梅花清香相互交織,沁人心脾,撲面而來。

謝長庚停在門邊,站了片刻,不聞人聲。

他擡起眼,目光穿過前方那扇隔出內外的槅門,望了進去。

那裏,一頂香色帳幔半垂半挂,将內室遮得朦朦胧胧。

依舊不見人影,唯有一團燭火,隔着帳幔隐隐晃動,仿佛在引導他向裏而去。

謝長庚邁步,走到了帳幔之前,伸手撩開,正要進去,腳步忽地微微一頓,再次停了下來。

這是一間擺設極其精致的女子閨房。

對床的方向,設有一張美人榻,榻邊一盞銀燈,榻上鋪了張雪白的毛氈。

一個女子,容顏如玉,皓腕如霜,手執一卷,半靠半坐,正倚在美人榻上,就着銀燈,閑閑翻着手中書卷。

她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少女的模樣,卻作了小婦人的裝扮。肩上松松搭了條輕羅披帔,腰束一幅石榴裙,長發绾作懶髻,那金釵卻又仿佛不勝發重,無力下墜,滿頭青絲,便烏鴉鴉地堆在了玉頸之側。

她仿佛絲毫也未覺察到謝長庚的到來,連他撩開帳幔,站在了槅門之側,亦沒有任何的反應,哪怕只是擡起眼皮,看他一下。

她不過翻了一頁手中書卷。玉腕戴着的兩只镯子便随了她翻書的動作輕輕磕碰,發出輕微而悅耳的碰撞之聲。

謝長庚沒有想到,迎接自己的,會是這樣的一幕。

更沒有想到,慕氏女會是如此的姿态。

他的視線,從她的臉,掠過她的身子,最後落到了她的腳上。

石榴裙下,露出她的雙足。

她竟未着襪,一雙小巧的雪白赤足,便毫無遮掩地踩在氈中,仿佛一對靜靜卧在雪地裏的雛鴿,漂亮之餘,于男人而言,自然也透出了一種別的,若有似無的隐含意味。

謝長庚目光有些暗沉,盯着她的雙足看了片刻,終于收回目光,走了過去,擡手,将她手中的書抽出,放到一邊。

“你便是慕氏?”

他俯視着榻上美人,問道。

慕扶蘭依舊靠在那裏,擡起眼皮,和他對望了一眼,卻沒有回應。

她的姿态,輕慢無比。

與她的那個王兄,如出一轍。

來到長沙國後,即便遭到各種冷待,乃至被慕宣卿謾罵,連唾沫都要飛到臉上了,謝長庚也是絲毫沒有動怒,泰然處之。

唯獨這一刻,當看到這個慕氏女對着自己,亦是如此的态度。他的心裏,忽然湧出一陣不快。就如同他剛回家時,得知新婚妻子不告而別時的那種不快。

他的神色,卻顯得更加溫和了。

他凝視着女子那雙漂亮的眼睛,慢慢地坐到了她的身邊。

“慕氏,新婚之夜,我是不該撇下你走了,但你也知道,皇命難為,我身不由己。上月,我終于回了家,你卻已經走了……”

謝長庚頓了一下,用自己能說的出來的最溫柔的語氣,繼續說道:“我知道我母親惹你生氣了。關于戚女之事,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計較。你若不願,我怎可能違背你的心意,強行将人接來?何況我本也無此意。你我夫婦,你便是再有不滿,等我回了家,有什麽不能和我說的?”

慕扶蘭笑了笑,依然沒有接他的話。

屋裏一時靜默。

謝長庚伸出手,略帶薄繭的掌心,便壓在了她探出羅裙底的一只赤足足背之上。

他緩緩地收緊手掌,握住了她雪白的一只腳丫,輕輕捏了一下。

“蘭兒……”

他低低地喚她小名。

慕扶蘭屈膝,赤足仿佛一條滑溜的魚兒,一下從他掌心抽離了出去。

她往下拉了拉羅裙,雙足便被裙幅遮得密密實實,再無半分顯露。

謝長庚看着她的動作,目光愈發幽深,喉結微微動了一下,收了手,改而擡臂,緩緩抽掉插在她發髻裏的一支金簪。

滿頭長發,如瀑散落。

他順勢握住了她滑涼的一把青絲,将她半邊柔軟身子攏入自己臂彎,俊臉亦靠了過去,唇附着她耳,低低地道:“蘭兒,別生氣了,這次确實是我對不住你。我剛到家,便立刻來此,就是專程為了接你。明日便随我回吧。往後,一切都好商量。”

慕扶蘭突然發力,一把将他推開,冷笑,開口說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話。

“謝長庚,你也不照照鏡子?你以為自己是什麽好東西,我就這麽想和你做夫妻?”

謝長庚本就只是虛坐于榻邊,一時不防,竟被她雙掌給推得跌下了美人榻,模樣未免狼狽。

他慢慢地擡起頭,見她轉過臉來,雙目正睥睨着自己。

一張玉面,颠倒衆生,吹灰不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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