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謝長庚,你還來做什麽?”

“倘若不是看在先父的份上,今日,孤斷不會容你再踏入我長沙國一步!”

慕宣卿的說話餘音,好似回蕩在了神廟高大而穹闊的殿頂之上。

謝長庚神色自若,以外臣參王之禮向他參拜,禮畢,說道:“王只言其然,卻不言其所以然。可否告知何故?”

慕宣卿的兩道目光,猶如含了憤怒的利箭,刺向了對面的謝長庚。

“你本一巨寇,當日父王不計身份,對你青眼有加,将孤之王妹許配于你。我長沙國履約,年初之時,将王妹遠嫁。不說她跋山涉水遠嫁你夔州瘴地,新婚之夜你便留她一人離家。她到你謝家後,侍奉長輩,主持中饋,憐恤下人,可曾有過半分失儀,有可曾有過半句怨言?”

“孤之王妹,到底做錯了何事?入你謝家之門不過半年,竟遭如此折辱?你謝家又到底是何等門庭,敢如此輕慢我長沙國翁主?”

慕宣卿捏緊雙拳,手背之上,青筋縱橫交錯,一道道地凸起。

“謝長庚!”

他用厭惡至極的語調,咬牙切齒地叫出了對面那人的名字。

“何為衣冠禽獸,枭心鶴貌?正是你這樣的無恥之徒!”

“你處心積慮,窮極龌龊之能事!三年前來我長沙國求親,一心攀附。倘若不是我父王被你欺瞞,助力于你,你何以步入仕途,飛黃騰達?”

“你這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宵小之輩!如此慢待孤之王妹,莫非欺我長沙國國中無人?”

“謝節度使,你如今固然權高位重,不可一世,我長沙國亦不過一彈丸小國,但慕氏先祖何等英烈,子孫如孤,再是無能,也斷不會坐視王妹遭你如此羞辱!”

“你來拜祭先王,孤不為難你。既已拜完,你請自便!我長沙國廟小,容不了你這尊大佛!”

他頓了一下,将一文書投擲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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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好了,今日起,我慕氏與你謝家,再無半分瓜葛!孤之王妹,與你亦再無幹系!男婚女嫁,各自為便!”

他說完,轉身拂袖便去。

“且慢!”

方才一直默不作聲的謝長庚忽然開口。

慕宣卿停步,但未轉身。

謝長庚并未看地上的東西,從旁,走了過去。

“殿下的意思,謝某明白了。殿下所斥,字字句句,罵得極是,謝某無意辯解,亦無可辯解。只是中間,确實有些誤會,倘若不加以說明,就這樣傷了和氣,恐怕有負岳父當初賜婚之時對謝某的一番教誨。”

慕宣卿慢慢地轉過臉,冷冷望着他。

“實不相瞞,我一回來,立刻動身到此,除為拜祭長沙國慕氏列祖與先王,亦是為了接回翁主……”

“還接回去做什麽?”慕宣卿大怒。

“莫非那般折辱,你還嫌不夠?”

謝長庚神色從容。

“倘若謝某所想無誤,殿下如此震怒,起因應是我母親曾在翁主面前言及納妾一事。但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是其中有些誤會,謝某才需解釋。”

慕宣卿冷笑不語。

“謝某上月回家,知翁主已回長沙國。聽家中下人之言,這半年多,翁主屈尊纡貴,代我早晚侍奉家母,更兼賢淑莊靜,大家閨範,左鄰右舍,無不交口稱贊。歸寧之舉,雖有些突然,但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事情起因,在于家母。早年謝某不孝,累家母備受颠沛,艱難之時,曾受人大恩,如今對方父母雙亡,境況艱難,家母一心顧念舊情,一時考慮不周,這才貿然在翁主面前提及将那女子接來。據家母之言,翁主當時一口應允。”

謝長庚頓了一下。

“家母目不識丁,困于門戶後堂,并無多少見識,更兼性情耿直。當時見翁主應允了,便只顧歡喜,一心感念翁主的大度成全,豈會思量此舉是否周全?”

“謝某歸家之日,便從家母口中得知了此事。并非謝某替自己辯白,當時便覺不妥。只是不忍令家母掃興,且聽聞翁主也已經大度應許,便想着先将翁主接回,日後再做商議。”

“此事惹殿下震怒,錯在謝某。能得妻如此,本就是我謝長庚之福,何況還有岳父當年知遇之恩,謝某至今尚未報以萬分之一?”

“殿下放心,往後該當如何,謝某心裏有數。等接回了翁主,謝某自會替我母親向她賠罪。”

他注視着慕宣卿,神色坦然。

慕宣卿一字一字地道:“謝長庚,你非王妹良配!王妹既自己回來了,任你今日巧舌如簧,你也休想孤放王妹再随你入謝家之門!”

“殿下此話,謝某便不解了。婚姻乃兩姓之好,并非兒戲。”

他環顧了一圈慕氏家廟,目光落到老長沙王的牌位之上。

“不管殿下如何看待謝某,當日我與令妹的婚事,乃岳父親自所定,三媒六證,無一缺失,說斷便斷,未免兒戲。家母固然有錯,開罪翁主,但也只是言辭不妥,并未做出任何出格實舉。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況她不過一鄉間老婦。殿下這般咄咄逼人,未免不近人情了吧?”

他的面上依舊含笑,但語氣,亦加重了幾分,隐含威勢。

慕宣卿的臉色變得無比僵硬,目光盯着對面那個一襲青衣,蕭肅而立的男子,半晌,咬牙切齒地道:“謝長庚!你為了騰達,厚顏附媚也就罷了,竟還與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你攀附……”

“我王殿下!”

就在這時,廟外傳來一道女子聲音,打斷了慕宣卿的話。

謝長庚擡眼。

廟外步階之上,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身着華服的年輕婦人。面容秀麗,雍容大方,正是長沙國的王後陸氏。

陸氏及時阻了丈夫的盛怒之言,邁步而來,向丈夫暗投了個眼色,随即跨入廟檻,來到謝長庚的面前,含笑道:“謝節度使遠道而來,我長沙國禮數不周,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謝長庚微微一笑,向陸氏見禮。

“能得見長沙國王後的尊顏,便已是謝某莫大之榮幸了。何來失禮之說?”

陸氏還以半禮。

“謝節度使如此大度,令我感佩。一路風塵,想必乏累,這就請至驿舍暫時歇腳。我王将于府中備設夜宴,到時為節度使接風洗塵。”

“至于王妹之事……”

她頓了一下。

“請節度使稍安,容後再議。不知節度使意下如何?”

謝長庚微笑:“多謝。那便叨擾了。”

他收了面上的笑意,神色轉為肅穆,轉身,在身後那兩道來自慕宣卿的陰沉的目光盯視之下,朝着老長沙王的牌位再次恭敬行禮,跪拜完畢,起了身,徑自跨出廟檻,大步而去。

……

陸氏一回王府,連衣冠都來不及卸除,立刻匆匆趕到慕扶蘭的閨房,屏退左右,關了門。

“蘭兒,幸好我聽了你的話,及時趕到家廟,這才阻了你王兄的盛怒失言。他的脾氣,還是太沖了!萬一叫謝長庚聽到了他對劉後的不敬之辭,告到奸後面前,往後我長沙國的處境,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慕扶蘭沉默着。

“這個謝長庚,三年前來求親時,我只遠遠窺了他一眼,當時只覺他一派英風,異于常人。今日和他相對,才知他為何年紀輕輕,竟做成了一方節度使。他應與你王兄同年,但論城府之深,遠非你王兄能望其項背。”

她眉頭緊皺,憂心忡忡。

“我聽他意思,是不願放你歸家。你已過門,他的話,又說得滴水不漏,把納妾之事,摘得一幹二淨。倘若他一定不放,糾纏不休,你的心願恐怕一時難以達成。”

慕扶蘭說:“阿嫂,夜宴過後,你讓他來我這裏吧。”

陸氏忙道:“蘭兒你別誤會。阿嫂既答應助你,便不會食言。阿嫂的意思,是此人不容易對付,叫你有個防備,免得事情萬一不能速決,會叫你失望。你放心,就算他不點頭,你人已回來了,只要你王兄抓着他謝家無禮納妾一事,不放你走,這裏是長沙國,他敢做出強行搶人之事?”

“謝長庚确實不容易對付,正是如此,事情拖下去,對王兄,還有我長沙國,都不是什麽好事。”

“這事本就因我而起,也是我自己和他的事。兄嫂與他說得再多,也如同隔靴搔癢。不如我自己和他把事情說清楚,及早了結。”

陸氏一愣。

“蘭兒,這個謝長庚,真的不是個好對付的人……阿嫂怕你應對不了……”

“阿嫂放心!”

“我和他,也算是夫妻了。把事情說清楚,也是有必要的。不管能不能如願,我都要試上一試。”

陸氏望着小姑。

她眸光澄澈,含笑望着自己。

陸氏遲疑了下,終于點頭:“也好。那我去和你王兄講。有什麽話,你自己當面和人說清楚,他若能聽得進去,那便最好不過了。”

慕扶蘭笑道:“多謝阿嫂!”

……

夜幕降臨。長沙國王府的宴殿之中,正在舉行着一場飨客的夜宴。

兒臂巨燭,于殿內東西兩翼一字排開,宛如兩條火龍,放出輝煌,将整個殿堂照得亮如白晝。殿前左右檐下,高懸樂器。殿內南楹,設大樂鐘鼓。巨燭之前,一張張的青玉案上,所設的鎏金尊爵,在燈火的映照之下,閃閃發光。

一切規制,都不過只遜帝王一等。

如此氣派,也唯在王侯之家,方能得見。

東向的上座之前,左銅龜,右銅鶴,龜鶴口中,吐出縷縷龍涎香煙。

慕宣卿坐于此。

河西節度使謝長庚,坐主客之位。

長沙國前來陪客的大小官員,以尊卑次序,也各自入座。

王府前堂,今夜燈火輝煌,鼓樂齊鳴,後院卻幽阒一片。

夜色深掩了花木,檐影如描。幾點燈籠,吐着昏黃的微光,照着通往王女寝居的那條曲折深道。

四周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的聲音。

慕扶蘭緊緊地閉着眼睛,将自己的身子,完全地掩在熱水之中。

仿佛有無數雙溫柔的手在競相地撫着她,将熱氣沁入她周身的每一個毛孔,安慰她蜷成了一團的身子,

終于,她慢慢地舒展開四肢,徹底地放松了下來。

她睜眼,從熱水裏起身,扶着浴桶爬了出去,自己擦幹身子,裹了件衣裳,邁步,走到門邊,打開了門闩。

屋裏只有慕媽媽一人。

她就等在浴房門外,眉頭緊鎖,目光愁慮。見慕扶蘭終于出來了,忙迎上,伸手就扶住她的胳膊。

“翁主,你……”

“我無事。”

慕扶蘭穩穩地站在那裏,朝她一笑。

“叫她們進來,替我更衣吧。”

慕媽媽壓下心中的憂慮,望了她一眼,轉身,開門将外頭的侍女喚入。

侍女們入內,圍上來替她更衣。

更衣完畢,慕扶蘭并未起身,依舊坐于鏡前,看着鏡中的自己,身影久久不動。

她仿佛出起了神,神色冷漠。

侍女們平日與她關系親近,但此刻,卻都立在一旁,不敢發聲。

良久,門外走廊之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丹朱跨了進來。

慕媽媽急忙出去。

丹朱小聲說了句話。慕媽媽轉入內室,回到慕扶蘭的身後,俯身下去,嘴貼到她的耳畔,低聲道:“夜宴已畢。他應當快來了。”

夜風随門,穿過垂落在隔間的一段輕紗帳幔,無聲無息地湧入。

慕扶蘭轉過臉,視線落到近旁那簇在風中搖曳晃蕩着的燈火,說:“我知道了。你們全都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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