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随着她的話音落下, 書房裏忽然安靜了下來。

謝長庚沉默了片刻,說道“慕氏,你先前想要擺脫我時,眼裏可有我半分?如今用到我了, 便這般花言巧語。”

他笑了笑,語帶譏嘲。

“你當我謝長庚是什麽人,任你拿捏?”

慕扶蘭說“從前我确實得罪了你,但方才這話,并非花言巧語,而是我入京之後才知的感悟。”

“今日太後召我,問我日後去向, 我真的不想被扣在上京做人質,更不想死在這裏。”

謝長庚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倒是識時務。只是我為何要幫你?”

“從前倘若不是你上門求親, 我的際遇如今不會這樣。不說如此久遠之前,便是前段時日你來長沙國, 那時應我之求就給了我放書的話,你我沒了關系,太後應也不會想到要将我召入上京。我陷入今日處境,起因固然是太後不放心我長沙國,但難道和謝郎你沒有半分幹系?”

謝長庚冷笑着,哼了一聲“倒全成了我的罪了。”

慕扶蘭作沒聽到,繼續道“你早不休我, 晚不休我,現在因為誤會我和齊王世子的關系, 給了我放書,要和我撇清關系。倘若被人知道,你有沒想過,你這是落井下石,在将我徹底推入絕境?”

“長沙國現在固然對你沒有用處了,我與王兄先前也确實為了和離一事而得罪過你,但也算不上是要人命的深仇大恨?況且,我父王當初對你也不算薄。”

她走了過去,将桌上的那張紙拿了起來。

“謝郎,你現在可以不幫我,但你不能這樣對我!”

謝長庚看着她一把撕掉放書,不禁面露錯愕。

慕扶蘭撕了放書,朝他走了回去。

“還有件事,我想和你說。前些時候,就在你平定江都王亂之後不久,王兄得知劉後想對長沙國用兵,因當時已開罪了你,為求自保,只好尋了張班,請他在劉後那裏為我們說了些好話,當時算是暫時避過一劫。這趟來上京,送我來的使官臨走前對我說,他已打點好張班,張班答應會關照我。如今你要走,太後若扣我做人質,張班應該會替我去太後那裏周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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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謝長庚。

“我只盼你看在我父王的面上,張班若替我求情于太後,說動了太後,太後問于你時,你能行個方便。”

“至于休我一事,等我過了這一關,随時都可。”

“這兩件事于你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但于我,卻是生死大事。毋論張班最後能否成事,我都感激不盡。”

她說完,向他行了一個鄭重的致謝之禮,禮畢,轉身出去。

謝長庚望着那一抹身影消失在了門口,人定于原地,半晌轉身,視線落到了那張被她撕掉了的放書上,盯着,看了片刻。

……

過了兩日,謝長庚被召入宮,行禮之後,劉後賜座于他,笑着道“明日便要離京了,事情可都妥當了?”

謝長庚道“蒙太後關愛,皆已妥,明早便可動身。”

劉後嘆息“眼見就是年底了,偏那邊不安寧,你又要過去。一年到頭奔波不停,實在辛苦,本宮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謝長庚恭敬地道“臣深受皇恩,恨無以為報,此為臣之本分,更是榮幸,何來辛苦。”

劉後又勉勵了他幾句,說道“謝卿,你要出京,對慕氏可有安排?”

謝長庚早已得知消息,劉後見過張班了。張班說沒必要扣人為質。他口才極好,劉後仿佛被勸得有些躊躇了起來,但是還沒答應。

他應道“蒙太後之恩,先前将她接來入京。原本打算叫她回謝縣的,但我家中母親對她很是不喜。先前她之所以回長沙國,除了水土不服,也是被我母親厭惡所致。我母親不願見她的面,家裏也不缺服侍的人,臣既要出京,拟将她也帶去河西。節度使府門面雖不大,但當地的迎來送往之事也是不少,她過去了,也算有用。”

劉後點了點頭“這安排原本很好,你那邊,也确實需要個執事之人。只是謝卿,本宮若要将她留在上京,你意下如何?”

謝長庚道“請太後明示。”

劉後道“你是本宮心腹,本宮便直說了。本宮欲将慕氏留下,作長沙國的人質,你以為如何?”

謝長庚聽了,仿佛遲疑不決,沒有立刻回話。

“怎的,你不願意?”

劉後兩道目光投來,落在謝長庚的臉上,帶了幾分探究的意味。

謝長庚忙道“臣不敢,太後若真要将她扣為長沙國的人質,臣沒有二話,留下她便是。”

劉後盯着他“謝卿,你在欺瞞本宮!你分明另有所想!”

謝長庚急忙下跪“臣有罪!臣方才确實另有私心。”

“說。本宮恕你無罪。”

謝長庚謝恩道“臣便鬥膽直說了。倘若太後恩準,可否容臣帶她同行?”

“為何?”

劉後眯了眯眼,問道。

“太後留她在京,雖不會明說扣她為質,但朝臣豈會不知?人人原本就在背後議論,道臣當年是靠長沙王才得以入仕,如今成婚一年未到,她若被留在京中為質,臣必又要遭世人議論,道臣一朝得勢,背信棄義。”

“日後太後要除去長沙國時,長沙國有确鑿的謀逆罪名,臣效忠朝廷,與慕氏一刀兩斷,無人能道臣的半句不好。但如今,臣若不顧,與休她并無兩樣,又成污名。”

“臣出身低微,生平所求,一是效忠朝廷和太後,二,不過是為光宗耀祖。人言可畏,臣這幾年背負甚多。臣固然不懼,卻也怕累及我祖上清名。”

“臣罪該萬死,對太後效忠不夠,存有私心。請太後治罪!”

他叩首于地,久久不起。

劉後聽他起先竟然不贊同自己扣慕氏在京,又意外,又不悅,心裏更是疑慮,疑心他是否聽了慕氏撺掇,這才開口替她說話,待聽完他的這一番告罪,方恍然,非但疑窦頓消,且動了怒氣,恨恨地道“朝廷養着那些官員,遇事不能為本宮解難不說,本宮對你稍有賞賜,一個個就紅了眼睛拿你诋毀!實在可恨!”

她說完,不禁躊躇。

謝長庚已是這樣道出他的顧慮,倘若自己還是堅持留慕氏在京為質,未免有落他臉面之嫌。

想起先前張班也是勸自己,說目下既以安撫為重,以長沙國的國力,沒必要留人質,免得激起慕宣卿和長沙國民衆對自己的警惕和更多的仇敵之心,若多防備,反倒對日後行動不利。

現在謝長庚既愛惜名譽,有如此顧慮,不如順水推舟,以顯自己對他的恩重。

安撫好謝長庚讓他死心塌地效忠自己與來自長沙國的威脅相比,孰重孰輕,不言而喻。

劉後沉吟了片刻,很快便做了決定,說道“謝卿,不瞞你說,本宮原本是要留慕氏在上京的,免得長沙國生事,但你既有如此顧慮,本宮自然要先以你為重。你且将人帶去好了。”

謝長庚鄭重叩首表謝,道“太後對臣的恩典,臣便是萬死,也不足以報答其一!”

劉後笑道“罷了,平身。上次你平定了江都王之亂,立了如此大功,也不過賜了你母親一個诰命,本宮本就覺得微薄了些,這也算是對你的嘉獎。”

謝長庚恭恭敬敬,再次表謝,這才退了出去。

……

日暮,慕扶蘭倚在窗前,望着窗外一叢冬日裏枯萎了的芭蕉殘葉,心神有些不寧。

明日一早,謝長庚就要動身離京了,而就在此刻,自己的去向,還是不明。

張班那裏白天來過消息,說他已在勸說劉後了,劉後的态度,已經有所松動。即便現在不能立刻叫她改變主意,等他慢慢進言,多說幾次,遲早奏效,叫她耐心等待。

張班雖然如此傳話,但慕扶蘭卻有些擔心。他若沒法在短期內說服劉後,一而再再而三地為自己說話,恐怕會引劉後懷疑。一旦張班意識到這種可能性,到時就算他再想抓謝長庚的證據,也不會冒着被劉後懷疑的風險再為自己做說客。

希望雖然有,但變數也很大,她沒法完全放心。

而謝長庚那裏,這兩天完全沒什麽反應。他依然早出晚歸,晚上回來,仿佛看不見房裏還有個自己,一個人睡那張榻。

就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但以慕扶蘭的猜測,經過那天書房裏自己和他那樣的一番對話,他應該不至于喪心病狂到幹出在劉後那裏阻撓張班游說的事。

等謝長庚明天走了,希望張班能盡快游說成功,自己好脫身出京。

天漸漸黑了,侍女掌燈進來,屋裏亮了起來。

風從窗外吹進來,燈火撲閃個不停。

“翁主,風大,小心凍了。”

侍女走過來關窗,小聲地勸。

明早謝節度使就要離京,翁主卻極有可能要被太後留下做人質。

這幾天,衆人心情也都很是低落,連走路說話都比平日要小心。

慕扶蘭壓下雜亂的心緒,轉身往裏去,房門忽然被人一下推開,竟是慕媽媽疾步走了進來,滿面笑容。

從翁主年初嫁到謝家開始,侍女們就沒在慕媽媽的臉上看到她露出過這樣的笑了。不禁全都停住,看着她。

“翁主!好事!好事!”

她朝着慕扶蘭奔了過來,激動地捉住了她的手。

“方才管事說,節度使那裏傳來了話,明早帶翁主一道去河西,叫咱們收拾東西!”

謝長庚帶翁主去河西,那就表示劉後改變了主意,不再扣她為人質了。

侍女們反應了過來,一下都松了口氣,個個歡喜,壓抑了多日的氣氛,頓時變得輕松了起來。

“快收拾東西去!”慕媽媽說道。

衆人應了一聲,忙碌了起來。

慕扶蘭看着慕媽媽帶着侍女們忙着收拾明早動身的行裝,心頭起先那陣茫然過後,漸漸若有所悟。

張班今天已經見過劉後了,不大可能會為同一件事又進宮游說。但現在卻忽然傳來這樣的消息。

她沉吟了片刻,慢慢地籲出了胸中的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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