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慕扶蘭進去後, 和迎向自己的慕媽媽說了幾句話,便回了房。

侍女知她有外出回來便換衣的習慣,也不用吩咐,很快取了她家常穿的一套衣裳。

慕扶蘭轉到床邊的屏風之後, 在侍女的幫助下,除了外衣,身上剩件心衣。

柔軟的茜色貼身織物密密實實地裹住了她的身子,只剩一片白皙後背和兩只胳膊露在外,下系了幅月白單裙,背影纖約,腰身盈盈, 細不堪一握。

她有些心不在焉,低頭, 垂着一段白皙膚膩的脖頸,一邊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邊伸臂套衣裳。

胳膊才套進袖中,屋子的門忽然被人推開。

她回頭,便看見謝長庚徑直而入。

大約沒料到她在換衣裳,視線落到她身上的一刻,他的腳步一頓,硬生生地停在了屏風之畔。

侍女們忙轉身向他見禮。

他既沒繼續邁步向裏,也沒有退出去, 就停在那裏,開口便命人出去。

侍女們見他神色不好, 望了眼慕扶蘭,見她沒表示反對,躬身退了出去。

慕扶蘭回了神,轉回臉,依然背對着他,自己将衣裳套好,掩住衣襟,系着衣帶。

他在極力克制情緒了,但臉色發僵,目色森森,眼底若有暗波湧動。

她對謝長庚太熟悉不過了。他的這個樣子,別人看不出來,但她一眼就知道。

他現在已經非常憤怒了。

必定是出了什麽和自己有關的不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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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對着他,在腦海裏迅速地過了一遍可能引發出他如此怒氣的事情。

是白天自己和張班見面的事洩露了?

還是叫他知道了喚自己為娘親的熙兒的存在?

倘若是這兩件事,倒确實有可能惹出他這樣的怒氣。

但她很快否定了。

這兩件事,她做得非常小心,即便有纰漏,也絕不至于這麽快就會被他察覺出來。

但倘若是別的,那到底又是出了什麽事?

纖指系好了衣帶,她慢慢地轉過身,朝向了他。

兩人相對而立,中間只隔幾步距離。

她悄悄擡眸,看了他一眼,正想試探于他,對面謝長庚已是開口,一字一字地道“慕氏,你要和離,那便遂你心願!”

“我這就給你放書去,免得礙着你與意中人的好事。光天化日,衆目睽睽,竟也敢這般上門授受!”

他說完,朝她劈頭蓋面地擲來了一張看起來像是信箋的紙,轉身便走,身影随同腳步之聲,很快消失。

紙落到了她腳邊的地上。

慕扶蘭一怔,彎腰撿了起來。

确實是張信箋,上頭是封寫給她的信。未具落款,但看一眼信的內容,便知道出自齊王世子趙羲泰之手。

趙羲泰說,昨日在護國寺得以和她再次見面,回去之後,憶往昔,他心緒紛亂,輾轉難眠。就在昨夜,叫他無意聽到了他父親齊王和幕僚的談話,得知劉後如今只是暫時不動長沙國而已,往後定還會發難,他便特意傳信,叫她記得一定提醒她的王兄加以防範。

他說自己非常擔憂她現在的狀況。謝長庚巨寇出身,卑下之人,毫無廉恥可言,如今做了劉後手中的殺人之刀,小人得勢,遲早會棄她如敝帚,不能依靠。

趙羲泰最後說,往後她若遇到困難之事,務必叫他知道。無論何事,他定會傾盡全力幫她。

慕扶蘭看完信,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方才那個冒出來自稱給齊王妃送信的人,其實是趙羲泰派的。

這樣內容的一封信,送出來前,趙羲泰應該再三叮囑過務必避開謝長庚,親手送到自己的手上。

難怪當時那人一看到謝長庚回來了,信也不敢拿出來,立刻就跑。

慕扶蘭也來不及去想這封信怎的最後又落到了謝長庚的手裏。

她拿着信,站在原地,出起了神。

雖然已經有了張班這個援助,但老實說,對于這次的事,是否能夠像上次長沙國危機那樣,借張班之力得以順利解決,她其實并沒有完全的把握。

這次的事和上次不同,中間多了謝長庚這個變數。

他是自己的丈夫,劉後要扣自己為人質,無論出于何種考慮,必定會在他面前提及,要他表示态度。

這件事對于自己而言,是件關乎安危乃至生死的大事,但對于謝長庚來說,卻是無可,無不可,和他沒有半分直接的利害關系。

憑了直覺,慕扶蘭斷定曹金就是謝長庚的人。宮裏有這樣一雙耳目,張班替自己說話,恐怕是瞞不過謝長庚的。他若睜只眼閉只眼,張班應該能夠成事,自己也可順利脫身。

但萬一他對自己心存不滿,甚至是怨恨,故意從中阻撓,即便張班出面替自己轉寰,恐怕也很難奏效。

幾天前開始,在她想着該如何利用張班的同時,便也在考慮,如何将這個變數也解決掉。

她不指望謝長庚能替自己在劉後面前說話。只要他在張班幫自己解決問題的時候不加阻撓便可。

在她剛回來的那段時日裏,她被滿腔的悲恨所驅,想的只是和他盡快徹底脫離幹系,今生再不複見。

但是随着情勢不斷變化,她開始慢慢地意識到了一點。以自己和他的關系,考慮到他現在的地位和長沙國的現狀,她想做的很多事,其實是沒法徹底繞過他的。

一味的敵視和想當然的今生再不見面,并不能解決問題。

她需要重新建立和他的關系。

這于她而言,極其違心。但她必須正視,并且接受這一點。

就在今天見完張班回來路上,她還在想着該如何打破和他之間的僵局,沒想到,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看起來很是不妙,雪上加霜。他對自己的不滿,因為這封信,大約也是到了極點,剛才連同意和離的話也說了出來。

但反過來想,這何嘗不是一個正好的機會?

慕扶蘭思索了片刻,很快下了決心。

她答應過剛剛回到她身邊的熙兒,一定要盡快回去和他在一起。

她不能被扣在這裏。

……

已經很多年了,從十四歲那年為父怒而殺人,铤而走險之後,無論何事,謝長庚再不曾怒至情緒如此失控的地步。

他倒不是因為那封信上對自己的評價。若是在意這些,他也不能坐到今日這樣的位置。

叫他憤怒的,是慕氏女施加在他身上的強烈敵意和一再的背叛與羞辱。

從前也就罷了,一樁出于雙方利益交換而締結的婚約。她既是遵照父命,違心嫁了自己,婚前有過不貞,也不奇怪。

但現在,人在京城,衆目睽睽,她竟也絲毫不知收斂,先是護國寺相會,不過一夜,竟就勾得那個趙羲泰給她寫了如此一封暗書,雖無明言,但字裏行間,情愫綿綿,肆無忌憚,至此地步。

謝長庚到了書房,提筆便寫了張放妻書。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握筆的五指一個發力,伴着輕微“咔嚓”一聲,手中那支木質堅韌的烏木筆杆便從中斷成了兩截。

他投了斷筆,起身來到窗前,推窗向外而立,片刻之後,神色終于緩了過來。

他回到桌邊,正要喚人将寫好的東西送去給她,聽到兩下叩門之聲。

他擡眼,見門被推開了,一道身影立在門外。

慕氏竟然自己來了,邁入門檻,朝他走了過來。

他将紙推向她,随即朝外而去。

“謝郎留步!”

身後傳來喚聲。

他恍若未聞。

慕扶蘭追了上來。

謝長庚停下腳步,冷眼看着她來到面前擋了自己的去路,道“慕氏,你要的東西,我已寫好。往後好自為之。”

他擡腳便走,衣袖卻又被人牽住了。

他停步,詫異地看了眼她伸過來牽住自己衣袖不放的那只手,面上随即露出厭惡之色。

慕扶蘭松開了手,沒去看那張攤在桌上的墨跡還未幹透的紙,望着他的眼睛說“你先聽我說可好?我怕你是誤會了。我和齊王世子,除了小時候在宮裏見過面之外,并沒有任何的關系。這麽多年,我和他絕無往來。昨日在護國寺遇見,實屬意外,絕不是我和他在那裏私會。至于方才那封信,我更是毫不知情。”

“這裏是上京,我便是再不懂事,到了這裏,也不敢做與人私通的事。就算不顧你的臉面,難道我連長沙國的臉面也不要了嗎?”

謝長庚寒着面沒有反應,只整理了下自己方才被她牽過的衣袖。

慕扶蘭看着他又輕聲道“你就要走了,今早太後召我入宮,問我往後去向,你又從沒有對我提過半句,我心裏其實很慌……”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慢慢垂眸,悄然立在他的面前,一動不動。

良久,謝長庚終于開口。

“慕氏,當日我去岳城接你,你不是執意要與我脫離幹系嗎?如今我遂你心願。我去河西,你回你的長沙國便是。”

慕扶蘭說“太後一直将我長沙國視為敵對,她既然将我召來了上京,等你走了,她怎會就這麽輕易放我回去?她今早問我的那些話,不過是在試探而已。別人不知,謝郎你難道也不知道?”

謝長庚面無表情地說“這有何難?我走了,不是還有個齊王世子嗎?他會助你。”

“他沒有這個能力。誰也幫不了我。”

她搖了搖頭。

“謝郎,如今我才知道,這個世上,唯一能保護我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慕扶蘭慢慢地擡起一雙美眸,凝視着對面的謝長庚,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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