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劉管去了之後, 沒有任何的動靜。
謝長庚等了一夜,到了次日中午,心神有些不定,正要派人去問, 一個随從快馬而歸,帶回一個消息。
劉管于昨夜下半夜到的馬場,見到翁主的面,說了情況之後,翁主當時就動身去往馬河谷了。劉管帶着一隊人馬,護送陪同。
随從說,這個時候, 一行人應當已經抵達。
慕扶蘭乘坐的小車,停在了通往馬河谷的路口。
兩軍對峙、箭矢橫飛的場景, 此刻雖然已經不見了,但路旁, 卻到處還留着火燒過後的焦黑痕跡。土人的防範,也沒有撤去,谷口依然設有卡哨和人馬。得知節度使夫人來了,傳出話,只允許她一人進,其餘人,都不能入內。
劉管要去交涉。慕扶蘭說:“就照他們說的辦吧。我進去, 你們在外頭等着就是。”
劉管望着谷口全副武裝的土人兵,遲疑不決。“要麽翁主再等等, 我先速報節度使。”
“不必了,來去又是一天,不能耽誤。放心吧,我不會有事。”
她從随從手中取過東西,叫土人帶路,在身後衆人的注目之下,朝裏快步而去。
劉管無奈,立刻派人再回城,向節度使禀告最新的情況,自己帶着人等在外頭。
他心情忐忑,半步也不敢離開。從中午苦苦等到傍晚,眼見半天過去了,翁主還沒出來,實在不放心,再次來到谷口交涉,催問情況之時,忽聽裏面隐隐仿佛傳來一陣歡呼的聲音。
他轉頭,望了過去。
守在谷口的土人也聽到了動靜,紛紛張望。
馬河谷裏,老首領的居所之外,無數土人聚在這裏,摒息等待,獲悉老首領終于從昏迷中醒來,激動不已,歡呼着,紛紛下跪。
屋中,白隆更是欣喜萬分,對慕扶蘭道:“我聽說夫人先前已經走了的,沒想到還在,今日又救了我的父親,我和一衆族人,感激萬分,請夫人受我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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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着人,朝慕扶蘭下拜。
凝神忙碌了半天,慕扶蘭感到有些疲累,歇了口氣,讓人服侍剛蘇醒過來的老首領用藥,自己将白隆叫了出來,說道:“老首領雖然醒了,暫時無礙,但體內餘毒,靠我方才的法子和尋常的解毒之藥,恐怕無法根除,還是有性命之危。”
白隆臉上的笑意一下凝固,問道:“夫人可還有別的法子?”
藥翁不但懸壺濟世,亦鑽研天下的百毒和百草。他走遍大江南北,足跡踏至西域,著有筆記,其中的西北篇裏,專門提及一種生于漠北天山冰漬岩縫中的稀有植物,因氣候嚴寒,生長極其緩慢,花劇毒,淬為毒藥,人若入腸,麻痹昏迷,必死無疑。
但這種草,卻又十分奇異,花劇毒,根莖卻能解毒,相輔相成。藥翁依其特性,命名陰陽草,在筆記中,詳細描述毒性、抑毒之法,以及植株的特征等等,并繪制成圖。
射中老首領的那支箭簇還在。慕扶蘭先前反複驗毒,結合藥翁的筆記,加上毒箭又是出自活動于天山北的北人,這才做出了這樣的推斷。
她沉吟了片刻,将藥性向他解釋了一遍,說:“幸好毒是入血,毒性這才略減。盡快去一趟天山,采來根莖,或許能試上一試。”
白隆面露激動之色,立刻道:“我這就立刻派人去!”
“師父筆記記載,根莖采後,要數日之內煉藥,效果才好,時間越久,藥性越弱。這裏到天山,來回要一兩個月吧?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就地處置,最為妥當。”
白隆感激萬分,再次下跪:“夫人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親自帶人,護送夫人過去!”
慕扶蘭叫他起來。“我見識有限,不過勉力一試,但願奏效。”
屋內出來了一人,說首領請夫人入內。
慕扶蘭回到屋裏。
老首領蘇醒過來後,慢慢恢複了些精神,靠在枕上,面帶微笑,對慕扶蘭說道:“夫人從前就施展妙手,救助過族人,我十分感激。今日又救了我的命。方才你和我兒子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此去天山,正值隆冬,不但路上險阻,怕還會遇到北人襲擾。我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夫人尊貴,不能叫夫人再為我以身涉險。夫人不必去了。”
白隆見父親不顧性命,竟開口阻攔,雖不敢反駁,心裏十分焦急,不住地看着慕扶蘭。
慕扶蘭道:“老首領言重。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便會走這一趟。”
白隆松了口氣,對慕扶蘭愈發感激涕零:“父親,兒子會帶着咱們最善戰的戰士,以性命護送夫人!父親你放心!”
慕扶蘭點頭:“況且,沿途也有戍衛。不瞞首領,我來這裏,也是我丈夫的意思,他對首領的傷情,亦極其關切。我會和他說明情況的,他必會傳令,叫人一路予以照應。首領不必顧慮。”
老首領閉目了片刻,慢慢睜開眼睛,說道:“大恩不言謝,此事,萬萬不敢再勞煩夫人開口了。節度使那裏,我自己傳信,懇請沿途予以方便。”
慕扶蘭未多說什麽,只微笑道:“此事不能耽擱,我安排了事,便盡快動身。節度使府的劉別駕送我來此,此刻人應當還等在谷口之外,首領不妨讓他傳信回去。”
……
深夜,節度使府書房裏的燈火,依舊亮着。
謝長庚獨自在書房裏,伫立窗前,眺望着遠處那片看不見的馬河谷上方的夜空,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奔走而來的腳步之聲。
“大人!好消息!”
謝長庚心微微一跳,猛地回頭,看見劉管一把推開虛掩着的門,滿面喜色,奔到了自己的面前,喘息着道:“恭喜大人!馬河谷的事,有進展了!”
他連氣都還沒喘平,就從懷中摸出一封貼身收藏的守信,迫不及待地遞了上來。
“老首領被翁主救了回來!叫我将此信轉呈給大人!”
謝長庚一把接過,展信,飛快地浏覽了一遍。
劉管道:“大人,老首領醒後,便見了我,說過兩日,等他身體稍好些,請大人撥冗,商議馬河谷之事。”
一直懸而未決的馬河谷之事,眼看竟有輕松解決的希望,劉管欣喜不已,說完,望向節度使,見他的目光還落在信上,一語不發,以為他是太過高興,也沒多想,只道:“這回事情能順利解決,多虧翁主。”
謝長庚慢慢地擡起眼,問:“她人呢?”
劉管道:“我知大人關切此事,怕大人久等,連夜先趕了回來,将信送到。老首領雖被救醒,但身體還很虛弱,翁主暫時留在那裏。等老首領病情穩定些,她便動身。白隆帶人護送翁主上路。老首領十分感激大人和翁主,懇請咱們沿途的戍地将士予以關照,信上想必也是有所提及。”
“大人,交城那邊,這兩天正好要往天山金城輸送一批糧草,以助将士過冬。既同路,不如安排翁主一行與押送軍隊同走,更為穩妥,大人以為如何?”
謝長庚看着劉管,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劉管起先只顧高興,此刻終于覺察節度使的反應有點反常,遲疑了下,問道:“大人怎的了?可有疑問?”
“翁主沒有提條件?”
謝長庚突然發問。
“條件?”
劉管感到有點沒頭沒腦。
“沒有!翁主只說她盡快上路。不過,倒确實叮囑我給大人轉一句話。”
“何話?”
“翁主叫我轉告大人,說她上路之後,勞煩大人,看顧好小公子。”
謝長庚沉默了片刻,說:“我知道了。你此事辦的很好,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
兩天之後,白隆和從交城出發的軍士已是做好準備,事情不能耽擱,明日一早,慕扶蘭便要動身出發了。
她将侍女留下照顧熙兒,自己只帶一個馬場裏的仆婦同行。
是夜,屋裏暖洋洋的,慕扶蘭伴着熙兒,陪他入睡。
熙兒睡不着。
“娘親,他們說你要去的地方很遠……”
他遲疑了下,小聲地問:“謝大人他會保護娘親你,和你一起去嗎?”
慕扶蘭說:“他很忙,有更重要的事。娘親已經有人護送了,會很安全的。”
“可是我還是擔心……”孩子固執地攥着她的衣袖。
“謝大人他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慕扶蘭低聲說:“熙兒你喜歡馬場嗎?”
“喜歡。”
“謝大人要保護馬場,還有很多和馬場一樣的地方。要是出了亂子,壞人打了過來,馬場,還有那些地方,就會被壞人搶走。小龍馬沒了家,熙兒往後也不能再來這裏了。你想這樣嗎?”
孩子立刻搖頭。
“所以你說,謝大人的事情,重要不重要?”
孩子忍住心裏的難過,松開了母親的衣袖。
“我知道了。娘親,熙兒會想你的。”
慕扶蘭親了親他的小臉:“睡吧。”
懷中的孩子,終于慢慢地睡了過去。
慕扶蘭思緒萬千,遲遲無法入眠。
她披衣,起身來到外間,再次檢查了一遍明日要帶上路的東西,信步停在窗前,推開窗戶,望向夜空,這才發現,黑漆漆的夜空之中,不知何時,飄落起了雪花。
她仰着面,望了片刻,竟仿佛孩子一般,伸出她的雙手,接住了幾片飄飄灑灑的雪,凝視着她掌心裏的雪,慢慢地融化成水。
一陣寒風吹來,她仿佛感到冷了,往掌心裏呵了口熱氣,随即關了窗。
屋裏,輕悄的腳步之聲,漸漸消失在了耳畔。
謝長庚就這樣站在窗畔,他方才退後避她的那個昏暗角落裏,一動不動。
天地靜悄,萬籁無聲。雪片起先稀稀落落,慢慢地,越來越大,積在他的肩膀之上,積了薄薄的一層。
他的心頭,有些茫然。
和土人的聯絡,進展順利。
明日,她也要上路了。不管她能不能治愈老首領,哪怕老首領最後真的熬不過去死了,應當也不會影響大局了。
現在,一切都非常好,好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不知今夜,自己為何還要來到這個地方。
他和這小婦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他就站在窗前,聽着她和那孩子的床上私語,方才在她開窗之時,倘若不是閃躲得快,幾乎就要和她碰見了。
而即便是此刻,他和她的中間,也不過隔着四五步路,一夜雪,一面窗棂,一扇門,一堵牆,如此而已。
然而,他卻只能站在這個昏暗的角落裏,吹着寒風,任憑雪片慢慢堆肩,邁不開步,去走完這短短的四五步路,更擡不起手,去敲開近在咫尺的那扇門。
夜越來越深,積在他肩上的雪,也越來越厚。
謝長庚終于慢慢地轉身,踏着腳下的積雪,朝着院落的門,走去。
身後,傳來一道輕微的咯吱之聲,他身後的那扇門,被打開了。
謝長庚慢慢地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
慕扶蘭站在門裏,望着黑暗的雪地中,那道孤瘦的男人身影,沉默了片刻,說:“等我回來,我想回去。”
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了謝長庚的眼睫之上。
他閉了閉目,說:“可以。”
他說完,繼續邁步,朝前走去,很快就走出這個安靜的白色院落,從等在外的随從的手中接了馬缰,翻身上馬。
這樣的結果,他早已料到,并且,也做好了準備。
唯一的不同,只是順序罷了。
他以為她會以救治土人首領為條件,先要求他答應放她回長沙國的。
他本就決定答應的。
只要不是昏了頭腦,這種事情,孰輕孰重,根本就無需多想。
一個婦人而已,無足輕重。
就這樣吧。
這男人迎着前方漆黑夜空裏撲面而來的冰冷風雪,縱馬而去,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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