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這一日, 馬河谷中,老首領的居所之外,聚滿了從四面聞訊而來的土人。

河西節度使謝長庚,今日親自到了這裏。

據說他這趟過來, 除了探望老首領,亦是商議馬河谷往後的去向問題。

人們張望着那扇被衛兵把守着的大門,或摒息等待,或竊竊私語,面上神色,無不喜憂半摻。

往後若是不必再像從前那樣,被困一方, 連日常用鹽的獲取也困難重重,這自然是件極大的好事。

但是對于他們來說, 祖祖輩輩,在此繁衍聚居, 腳下的這片土地,早已融入他們的骨血,而今面臨将要被遷的命運,除了不舍,對于未來,他們更是充滿了迷茫和不安。

人人都在焦急等待。

時辰一刻一刻地過去。終于,那扇緊閉的大門開啓, 一名執事從門裏奔了出來,宣布了一個消息。

節度使在實地考察地形過後, 認為不必一定要将這裏的住民全部遷空。他計劃于谷口外選址,建造塞檄,築起外城,派駐軍隊,設屯戍守衛。

土人們驚訝,繼而欣喜若狂,四周相繼爆發出了陣陣歡呼之聲。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裏,人們看到那節度使從門裏走了出來,他的身旁,老首領靠坐在一張椅上,亦被人擡出。

一陣騷動。人們全都擁了上去,個個喜笑顏開。

謝長庚擡起雙臂,壓了壓腕。

周圍慢慢安靜了下來。

他面向着投向自己的無數道目光,說道:“謝某奉朝廷之命來此任節度使,忽忽已是四載有餘。賴民衆厚愛,将士效力,方将北寇攘于幕北。然北寇觊觎我河西良地,野心由來已久,不死不絕。爾等在此累世長居,譬如地主,謝某來此之初,便知若無爾等相助,必孤掌難鳴。今心願終于得償,蒙老首領開明,慷慨援手,願全力助我攘寇。謝某感佩之餘,亦知故土難遷,與首領商議過後,做出方才決定,拟于谷口築城,建成之後,便派軍隊戍守。軍士除我河西将士,亦盼爾等志願之人,踴躍加入,共禦外敵,以保我父母長樂,妻子平安!”

他官服威嚴,身姿挺拔,目光炯炯,言語短促而有力,衆人本就對他心懷感激,此刻更是深受感染,熱血沸騰,紛紛朝他跪拜。那些精壯的土人男子,更是摩拳擦掌,争表要加入軍隊,效命于節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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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庚俯身,與老首領耳語了幾句。

老首領點頭。他站直身體,微笑道:“從今往後,我河西邊地,又将多出一座戍城。名字,方才我與首領也已議好,便叫武安戍。以武定安,家國永駐!”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歡呼之聲,再次響徹在了馬河谷中。

當晚,土人烹牛殺羊,設宴款待謝長庚一行,賓主盡歡。宴畢,謝長庚告辭,并約定于節度使府設宴,邀他們入城議事的日子。

老首領不顧身體虛弱,再次叫人将自己擡出,親自送他。

謝長庚再三地辭謝。

“首領身體要緊,不必送我。請首領放心,今日議定之事,必不會變!”

老首領感慨萬千。

“夫人如此仗義,節度使又豈是言而無信之人?從前是我們誤會了節度使,屢次拂逆好意,與你為敵,節度使不但既往不咎,處處為我族人考慮,還要因我這不相幹之人,令夫人以身涉險,受累至此地步。感念萬分,無以表謝,我願與節度使歃血為盟,以表心志。只要節度使在此一日,我死了,我的兒孫,亦将承襲!”

早有人設好神壇。盟誓完畢,謝長庚帶着随從出谷。

路上,部下興高采烈。劉安說道:“将土人遷出,不但耗銀,日後安頓生計,也不是小事,處置不好,便又滋生事端。還是大人的這個法子最為穩妥,不但省力,還能鼓動土人投軍參戰,可謂一舉兩得。”

衆人附議。謝長庚卻一言不發,面上亦無多少喜色,行至岔道口時,忽停馬,眺望遠處,說:“我還有事,你們各自歸位,明日起,立刻着手築城備軍之事。”

他吩咐完,調轉馬頭,上了那條通往北山馬場方向的岔道,疾馳而去。

他到達已經很晚,負責守衛的侍衛梁團将侍女喚了出來。

謝長庚問熙兒這幾日的飲食起居。侍女一一道來。

“照翁主走之前的交代,小公子每晚戌時歇息,這會兒已經睡了。”

謝長庚在庭院裏站了片刻,入內,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坐在床前椅上,就着一盞孤火,望着對面床上那閉目沉沉而眠的孩子,神色漸漸地放松了下來。

耳畔寂靜如水,夜色越來越深。多日沒有休息好,此刻,他感到無盡的倦意,仿佛從燈火照不到的黑暗深處,朝着自己襲來。就這樣靠坐在椅中,頭後仰着,慢慢阖上了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之間,他打了個激靈,猛地睜開那雙布着血絲的眼,看見自己的面前,床前地上,站着一個小小的人影。

那孩子不知何時醒了,竟從床上爬了下來,身穿睡衣,赤着一雙小腳,站在冰冷的地上,正朝自己伸過來一只手,仿佛被他的反應吓住了,手一下停住,人定在那裏。

“謝大人……我醒來,看你睡過去了,怕你冷,想叫你睡到我的床上去……”

熙兒慢慢地收回手,小聲地說。

謝長庚一愣,反應了過來,立刻站了起來,将那孩子從地上一把抱了起來,手掌揉了揉他的腳底,将他放回在了被窩裏。

“我沒事。你不要凍着了。”他啞着聲說,擡手,揉了揉孩子的小腦袋。

“是我吵醒你了嗎?”

熙兒搖了搖頭:“我醒了過來,就看見大人你坐在這裏睡着了……”

“你要是累了,就睡在我的邊上好了。”

孩子很大方地往床的裏側挪了一下。

謝長庚遲疑了下,終于還是脫了外衣,慢慢地躺了下去。

孩子體貼地替他蓋被,口中說:“娘親說大人你要保護很多人。大人你蓋好被子,不能凍壞了,萬一生病。”

或是今夜飲了酒水的緣故,聽到這稚子的絮語,謝長庚忽覺胸腔之中,一陣悶意,暗暗翻湧。

他伸手,替那孩子也蓋好被,柔聲說:“睡吧。”

熙兒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睜眼說:“我睡不着。”

“為何?你不睡覺的話,你娘親……”

“她知道了,要不高興的。”他說。

“我剛才夢見她。我想她了,睡不着。”熙兒輕聲說道。

謝長庚頓了一頓。

“她現在到哪裏了,大人你知道嗎?”孩子問。

已經三個白天,今夜過去,亦滿三夜。

照隊伍的速度和他們西行的軍道路徑,今日應當到了嘉麟戍的附近,不過只是初始而已,距離天山,路途迢迢。

還要經焉支戍、甘峻戍、合黎戍……過獨登山,關山重重,再西去數百裏,最後才能抵達那座孤城金城之畔的終點。

“她在路上了,到時候,就會回來的。”

“睡吧,很晚了。”他沉默了片刻,微笑着說。

孩子咬了咬唇,嗯了一聲,閉上眼睛,沒片刻,又睜開眼。

“屋裏這麽暖,可是她今晚上會睡哪裏呢?要是又下雪的話,她會不會很冷?”

胸中那翻湧着的悶意,仿佛再度襲來。

謝長庚感到胸膛裏仿佛一陣發堵,慢慢地吐出一口悶氣,柔聲道:“放心吧。有人和她同行,會照顧好她,讓她有地方睡覺,也不會冷的。”

熙兒不再發問了,只悶悶地說:“我想陪她一起去的。可是我都不敢和她說。她不會答應的。”

“大人,我做夢都想快些長大,這樣我就能保護她了。”

謝長庚的聲音低沉:“睡吧。”

那孩子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終于再次睡了過去。

謝長庚不想回城。但他必須回。

明日一早,他的部下和屬官都會在衙署裏等他露面,商議馬河谷戍城的事。

這是大事,他不能不回。

他望着身畔這沉沉睡着的孩子的眉眼,看了片刻,替他蓋好被,下了床,輕手輕腳地出屋離去,身影沒入夜色之中。

……

慕扶蘭離開的第七天,入夜,謝長庚才從外頭回來,一進門,便被告知,他母親叫他一回來,立刻過去見她,說是有事。

最近實在太忙,謝長庚天天早出晚歸。

人在節度使府裏的話,再忙,他早上必也會去謝母那裏走一趟的,但晚上,實在沒這個空,也就略了過去。

也不知她到底何事。

謝長庚問管事,管事搖頭說不知,遲疑了下,又說:“老夫人瞧着不大高興,問了一晌午,叫大人您若是回來了,便立刻去見她。”

謝長庚匆匆趕了過去。進了屋,見母親獨自一人坐在床沿上,沉着臉,氣鼓鼓的模樣。

謝長庚走到面前,見禮說:“最近事忙,晚間沒能來母親這裏問安,是兒子怠慢了。娘叫我來,何事?”

謝母一把攥住兒子的衣袖,問道:“庚兒!慕氏跟前養着的那個幹兒子,跟她到底什麽關系,你知不知道?”

謝長庚看了母親一眼:“娘此話何意?”

謝母壓低聲:“我聽說,那孩子和慕氏生得有些像。娘就尋思着,會不會是慕氏自己的種?否則,非親非故,她年歲也不大,又不是鐵定不能生養,怎麽就會把這麽一個認養的兒子當寶貝似的帶在身邊?便是當真要抱養,誰不是挑不知事的養,會像她,領這麽一個半大不小的帶回家?”

她的臉上,露出疑慮的神色。

“娘尋思着,會不會那孩子就是慕氏自己和別人生的野種,欺負你老實,帶回來養,卻跟你說是認的幹兒子!庚兒,你可千萬要擦亮眼睛,不能……”

“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哪裏聽來的這些?”

謝長庚突然大喝了一聲。

謝母吓了一大跳,愣住,回過神來,見兒子眉頭緊皺,小聲嘀咕:“你別管哪裏聽來的。反正娘是為了你好!娘怕你吃虧,想到了,這才提醒你的!你這是怎的了,和娘這麽說話?”

謝長庚定了定神,極力抑下胸中湧出的一陣煩悶和無名的怒氣。

“娘你多慮了!絕無此事!”

他頓了一下,語氣加重。

“你憑空诋毀慕氏,外人若是知道,等同兒子蒙羞,這個道理,娘你難道不懂?往後,無論是人前,抑或人後,休要再提半句如此的荒唐之言!”

兒子神色之嚴厲,前所未見。謝母一時膽怯,再不敢說什麽了,忙道:“娘知曉!怎會出去亂說?不是怕你吃虧,這才私下提醒你嗎?”

“你最近天天的忙,人都見不着,肚子餓了吧,鳳兒……”

“好端端的,娘你怎會想到那孩子?是不是你跟前的人提及?”謝長庚打斷了母親的話,忽問。

謝母一愣,急忙擺手:“沒有沒有!你莫冤枉鳳兒!她半句也沒說慕氏不好!是娘自己忽然想了起來,叫人去打聽,知那孩子眉眼生得好,和慕氏竟有幾分像,娘就自己胡思亂想了起來。”

“娘,你代兒子轉告戚氏,還有她跟前那個伺候的……”

他一邊說,一邊轉身走到門後,突然,一把打開了門。

門外,正趴在門上的秋菊忽聽到似要提及自己,愈發豎起耳朵,毫無防備,“噗通”一聲,一頭摔進了門檻,擡起頭,見謝長庚站在面前,兩道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臉色發白,顧不得疼痛,慌忙爬了起來,跪着,不住地磕頭,結結巴巴地說:“方才是戚娘子聽說大人回了,做了宵夜,命奴婢來問一聲……”

謝長庚說:“去告訴戚氏,說是我的提醒。此事,我不管初衷怎樣,到此為止!我不想再聽到半句捕風捉影之辭。”

“是,是,奴婢這就去說!”

秋菊從地上爬了起來,慌慌張張地退了出去。

謝長庚慢慢地轉過頭,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氣,對自己母親說:“娘你歇着,兒子還有事,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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