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西行上路數日之後, 從前方回傳來一個消息。

連日暴雪,獨登山戍關被積雪擁堵,運送軍糧的隊伍無法通行,阻滞在了關前。

那裏距離金城不是很遠了, 只剩數百裏路。

眼看就要抵達目的地,卻被暴雪阻滞在了關前。她的焦慮,可想而知。

謝長庚加快行程,一路急追,十來日,便追到了獨登山。

暴雪陸陸續續,前幾日方停。運糧的隊伍, 還在這裏繼續等待。

慕扶蘭卻不在這裏了。

奉命在此戍守的捉守使向他禀,十來天前, 翁主行至這裏時,關道被堵, 她十分焦急,得知除了這條軍道,西去數十裏外,還有另一條小道,從谷地而出,雖遠了許多,道路險阻, 軍隊無法通行,但卻能繞過關隘繼續西行, 便要求帶路。

捉守使應她之言,派了熟悉道路的向導和一隊護衛同行,當時已引着她,先行繞走離開了。

“此地還要多久才能通關?”謝長庚問。

“前些時日,雪下得實在太大,剛停沒兩日。卑職雖已帶人全力通道,但估摸着,全部打通,至少也要七八日……”

謝長庚轉過身,走到自己坐騎之旁,拍了拍挂在馬鞍之側的一只大皮袋。

大皮袋裏鼓鼓囊囊,随他拍動,口子裏倏然鑽出一只小孩的腦袋。

那孩子蓬着頭,臉蛋髒污,也不知幾日沒洗臉梳頭了,一雙眼睛卻圓溜溜的,黑白分明,顧盼之間,宛若兩顆亮晶晶的寶石。

這一路西行,每日除了必要的人馬休息,其餘時間,不分日夜,一行人幾乎都在趕路。大人無妨,孩子卻是個問題。謝長庚想出個辦法,将熙兒裝在這只用老羊羔皮縫成的袋子裏,充當睡袋,挂在馬上,既保暖,又安全。唯一的不好,就是颠簸。所幸沒幾天,這孩子就适應得極好。無論馬匹怎麽縱颠,有時走得久了,謝長庚停馬歇息,打開睡袋之時,發現裏頭孩子還在呼呼大睡,連叫都叫不醒。

熙兒本以為今日就能在這裏見到自己母親,方才捉守使說話之時,他藏在裏頭,豎着耳朵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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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大人,我一點兒都不累!”

不等謝長庚問自己,他鑽出頭,立刻響亮地說。

謝長庚一怔,笑了,習慣般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随即往下,按回在口袋裏,轉頭吩咐:“我有急事,派個熟識道路的人帶路,我亦繞行,要去金城!”

捉守使等人起先還以為節度使坐騎帶着的這只皮袋裏裝了什麽重要的随身之物,突然看見袋口下鑽出個小孩,與節度使十分親昵,狀若父子,那孩子卻又喚他“謝大人”,無不吃驚,又不好發問,盯着兩人瞧個不停之時,聽到如此吩咐,立刻去喚向導。

當日,稍作歇息,補充了些食物,謝長庚命捉守使加強戒備,以防北人利用惡劣天氣突襲攻擊,随即帶着梁團等三十随從繼續上路。

那段谷地的地勢崎岖無比,又被積雪覆蓋,最厚的地方,竟至沒腰,馬匹也無法乘騎。一行人只能下馬,牽馬跋涉,艱難走了三日,方繞過關隘,回到那條正道之上,繼續前行。

前途若是一切順利,再趕路個三兩天,便能抵達金城。離天山,也就咫尺之遙了。

正午,行經一片雪林地時,謝長庚見人疲馬倦,命就地暫時休整。

這三十名随從,無不是身經百戰、以一敵十的猛士,但走完這三天的路,停下來,亦是面露乏色。衆人就地而坐,生火烤熱吃食,抓緊休息,恢複體力。

那孩子早就不用謝長庚抱上抱下了,自己從皮囊裏鑽出來,駕輕就熟地攀着馬腹落了地,攥起一把雪,也不嫌冷,胡亂抹了抹臉,權當是洗臉,随即跑到謝長庚的邊上,接了一塊剛烤熱的馕餅,啃了幾口,轉頭張望着前方,口中道:“謝大人,我們是不是快要到了?”

謝長庚眺望了一眼前方,帶着他,攀上近旁的一塊高地,将他高高抱起,一手指着前方遠處視線盡頭那座猶如白龍披銀的高聳雪峰說:“看到了嗎,那座雪峰,就是天山的山巅。雪峰腳下,便是金城。”

熙兒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目不轉睛地盯着,激動地催促:“大人,我們快去吧!”

謝長庚微笑點頭,收回遠眺的目光,正要轉身,突然,目光微微一動,落在前方十來丈外的一株老松之上,凝神了片刻。

他很快收了視線,不動聲色地抱着熙兒下去,将他放回到睡袋裏,随即取了弓箭,回到方才的高地之上,張弓搭箭,瞄準那株老松,射出了一箭。

箭簇離弦,破空而去。“噗”的一聲,深深地釘入了樹幹之中。

樹枝微微震顫,些須積雪,宛如細塵,從樹頂簌簌落下。

藏在樹後的人吃了一驚,知自己被對方發現了,急忙轉身奔逃,卻如何逃得開?一脫離樹幹保護,雪地裏還沒奔上幾步,身後便又追來了第二箭。

強力而鋒利的箭簇,瞬間從後追至,插入膝窩,擊碎膝骨。

箭簇帶着血肉,穿腿而出。

那人慘叫一聲,撲倒在了雪地裏,但竟悍猛得很,很快又從雪地裏爬了起來,拖着一條傷腿,一瘸一拐,繼續奮力逃離。

梁團等人被叫聲驚動,一把抓起武器,從地上跳了起來。

“應是北人。抓住了,就地審訊!”

謝長庚放下弓,淡淡地吩咐了一聲。

衆人奔了上去,很快将那個還在雪地裏逃亡的北人捉住。知節度使不欲讓小公子親眼目睹血腥場景,遂照他的吩咐,就地審問。

距離有些遠,看不到審訊的場景,但那人發出的陣陣慘叫之聲,還是傳入熙兒的耳中。

熙兒一雙小手緊緊地攀着馬背,不住地張望着那邊。

又一陣凄厲慘叫聲傳了過來。

他仿佛有些不安,轉過小臉,默默地望着正在喂馬的謝長庚,欲言又止。

謝長庚擡頭,望了這孩子一眼,走到他的邊上,一邊替他整理着皺巴巴的衣領,一邊柔聲道:“熙兒莫怕,亦不必可憐。那人是我們的敵人,想要對我們不利。”

熙兒轉頭,看了一眼那發出慘叫聲的方向,小聲地問:“謝大人,你都沒見過那人,怎麽知道他是我們的敵人?”

謝長庚道:“方才那人躲在樹後窺探我們,鬼鬼祟祟,我發第一箭,是為警告。他若沒有惡意,自會出來解釋。但他轉身就逃,可見心虛,自然是對我們不懷好意。不懷好意,便是敵人。”

他頓了一頓,加重語氣。

“熙兒你記住,對敵人心慈手軟,被加害的,可能就是你自己,還有你想保護的人。”

“你想這樣嗎?”

熙兒立刻搖頭。“我想保護的人,是我的娘親。我記住大人的話了!”

“遇到敵人,該當如何?”

“殺!”

熙兒想了下,揚起還帶了幾分稚氣的嗓音,大聲地說。

謝長庚贊許,點了點頭。

那邊,梁團已經審訊完畢,疾奔回來,禀道:“大人,果然是個北人探子,招供了!出事了!北人一支數千騎的軍隊,此刻應當在攻打獨登戍了!”

這個探子,出自一支長年游騎在河西至天山邊境線上的騎團。

他們此前在天山一帶活動,窺伺金城,自知沒有把握奪取,加上大雪封地,糧草不繼,便打算先回王庭,前些時日,行經這一帶時,探到河西有批軍糧要發往金城,恰天降暴雪,糧隊被阻在了獨登山的關口之前,東西交通斷絕,遂認定這天賜良機,臨時制定了一個計劃,決定抓住機會,傾盡全力突襲獨登戍,奪取軍糧。

如果冒險成功,金城這種腹地孤城,将士沒了過冬糧草,只剩死路一條,而且,更重要的是,切斷河西節度使府這幾年建立起來的這條軍道,則獨登山以西,天山全境,還有通往西域的通途,就此将全部入北人之手。

“這個探子趁着大雪潛來此地,是為打探烽火臺的具體位置。他們除了突襲獨登戍,也分出人馬,計劃将附近的烽燧斷下,以防消息傳遞,引來救兵。派出去尋烽遂的,不止這一個探子!”

梁團禀完,三十侍衛,全部圍攏過來,幾十道目光,緊緊地盯着謝長庚,等着他的示下。

謝長庚望向獨登戍的方向。

雪過天晴,那裏的天空,一片明淨,不見半點狼煙。

兩種可能。或是獨登戍還未遭到攻擊,守軍毫無察覺。或者,另外一種可能。

那就是他們離開後不久,獨登戍便就遭到北人突襲,烽燧已被北人控制。

“西去方向下一處的烽燧臺,應是墨離烽。你可知道路?”

謝長庚對西行軍道上的所有烽燧臺,了若指掌,轉頭問向導。

“知道!距離此地三十裏路!”

“立刻去墨離烽,趕在北人到達占領之前起煙!”

墨離烽燧起狼煙,下一烽燧收到傳遞,如此,三個時辰之內,戰訊便能次第傳至金城,三日之內,将士必會趕來,支援獨登戍。

以獨登捉守使的能力,即便兵力不占優勢,堅持守上三日,問題應當不大。

情況緊急,一行人立刻上路,朝着墨離烽的方向疾行,然而,終于趕到之時,梁團等人,卻被眼前的所見給驚住了。

烽燧臺為求傳遠,多建在高地,墨離烽也是如此,建于一座山脊之上。

數日之前,這裏仿佛發生了一場雪崩。

大量的積雪,從烽燧臺上方的陡坡上滑陷而下,幾乎将整座烽燧臺的高聳臺基都埋在了下面。

原本在此守衛的幾名烽卒,已是不見蹤影,十有八九,應也被壓在了雪下。

梁團立刻帶人刨挖積雪,想挖出個口子,通往臺基,以便入內點燃烽火,半晌過去,陸續挖出了兩具早已凍得僵硬的烽卒屍首,然而距離烽燧臺的臺基入口,卻是遙不可及。

以如此的堆雪,今夜便是不眠不休,挖到明天,也未必能夠挖通。

“叮”的一聲,一個侍衛用來挖雪的刀,插入一塊随了積雪滾落的巨石縫隙之中,發力之時,斷為了兩截。

“大人!時間怕是來不及了。只怕我們還沒挖通,北人便已尋來此地。還不如趕去下一個烽燧臺,或許還快些!”

梁團滿身大汗,停了下來,勸道。

謝長庚眺望着下一個烽燧臺的方向,沉吟之時,忽然,聽到身後有童音說道:“謝大人,我可以爬進去,幫你們燒起火。”

謝長庚回頭,見熙兒指着烽火臺的上方,對自己說道。

梁團亦轉頭,盯着烽燧臺頂那幾根還沒被雪給埋住的通煙口和兩側的通風口,如同醍醐灌頂,狂喜不已,猛地跳了起來。

“小公子說得是啊!那些口子,我們進不去,但小公子人小,可以試着爬進去,只要堆起柴火和狼糞,澆上火油,點了火……”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自己也覺不妥。

這孩子即便真能從通煙口爬進去,燒起了火,彼時,也是如同置身爐中,能不能安全地從原路出來,誰也不敢保證。

他忙閉口,看了眼節度使。

謝長庚神色凝重。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蹲了下去,注視着自己面前這個片刻之前還在用一把匕首呼哧呼哧地努力挖着雪的孩子,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不行!”

他說完,站了起來,下令離開,立刻動身,去往下一個烽燧臺。

“大人!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你相信我!”

那孩子卻十分固執,仰臉望着他,緊緊地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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