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謝母望着神色嚴峻的兒子, 怔了片刻,眼前浮現出白天在馬場裏見到過的那孩子的臉,突然之間,當時的疑慮, 仿佛都得到了印證,越想越對。

她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下床沿。

“難怪我今日一眼看到那孩子便覺眼熟,與你小時有些相像!我還道是巧合!原來如此!你為何先前不早和娘說!”

她激動萬分,一骨碌地從床上爬了下去。

“我就說呢,那孩子不但長得俊,更是乖巧懂事!原來就是我的孫兒!你快去!這就把我孫兒接來!我回去也好, 帶我孫兒一道回去,好生養着, 省得給你添事!”

老母信他說辭,本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如此反應,說什麽和自己小時相像,倒是有些意外。

應是她看岔了眼,或是此刻因了自己的話,想當然,才會生出如此的印象。

謝長庚亦未多想,見老母态度大變, 語氣亦緩和了下來,說:“娘, 方才我解釋過了,當年情況特殊,這孩子生下來後,便養在那邊。如今兒子雖做了個節度使,表面看着還算風光,但朝堂內外,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不能有半點行差踏錯,兒子如今還不便将那孩子認回來。仍以義子之名,暫時養在慕氏身邊,對兒子更好。”

謝母剛生出想帶孫兒回去養的念頭,就被打消了下去。

她心裏失望無比,但兒子這麽說,也不敢不顧兒子的前程,愣怔了片刻,說:“萬一慕氏記恨我從前偏心,日後就是不肯還我孫兒,那該怎麽辦?”

她攥住了兒子的衣袖。

“庚兒,等她回來,你跟她說去,叫她不要記怪……”

她頓了一頓,又喃喃地道:“罷了罷了,你是男人家,娘不能叫你在婦人面前低三下四。我自己跟她說去!只要她能好好替我養着孫兒,日後認祖歸宗,娘這張老臉,豁出去不要了!”

謝長庚之前的怒氣,已是漸漸消散。見母親如此模樣,知是被自己先前的那一番行事給鎮住了,暗嘆了口氣,将人扶着,坐回了床邊。

“娘,慕氏和那孩子的事,你心裏有數就好,不必操這個心,兒子知道該如何辦。”

他沉吟了下,言語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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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早年為盜,手上沾過不少的血,如今雖做了官,亦少不了打打殺殺,常憂心殺孽過重,有損福澤。你聽兒子的話,這趟回去,兒子會派人随你,替你去捐一座寺廟,你在家無事,多做些善事,拜佛念經,替兒子積福消孽。”

“阿貓是你養大的,你嫌她粗笨,對她呼來喝去,做粗使丫頭使。我問她想不想留下跟翁主,她說想跟,卻沒報答娘你對她的養恩。往後,娘你對她好些,将她當女兒養,她會盡心服侍你的。別再像從前那樣,糊裏糊塗,被人蒙蔽還不自知!”

謝母眼圈慢慢泛紅。兒子說一句,她點頭一句。

“娘記住了。都怪娘,先前糊塗。你不容易,放心吧,娘回去了,一定多做善事,替你念經消災!”

既走了這條道,又怎會在意所謂的殺人造孽?弱肉強食,本為天道。

謝長庚之所以這麽說,不過是想讓自己母親回去後尋事做,有個念想,免得終日無所事事,又像從前那樣惹是生非。

見母親如此動容,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叩頭道:“兒子實在不孝,多謝娘的體諒。兒子得了空,會去看娘的。”

謝母忙扶他起來,小聲地說:“你若能一道帶孫兒回來看我,娘就更高興了。”

謝長庚頓了一頓。

“兒子知道。娘歇了吧。”

他服侍老太太入睡,謝母坐在床上,欲言又止,謝長庚問她何事。

謝母遲疑了下,說:“鳳兒……”

她迅速看了眼兒子,忙改口。

“那個戚氏,雖是做錯了事,但從前好歹也救過娘,你離家後,戚家也照顧了娘,她定會改的,庚兒,你看在娘的面上,得饒人處且饒人,莫要太過為難于她……”

謝長庚說:“娘放心。兒子還是拿她當娘的救命恩人看,不會虧待她。”

第二天,節度使府的管事安排好家中之事,照謝長庚的安排,護送老夫人一行人回去。

謝長庚親自同行,數日後,直到送出河西,掉頭之前,吩咐管事,到了後,主持戚氏的嫁人之事,在他返回之前,要安排好信靠的人留下,若是戚氏與老夫人再次頻繁往來,及時告知自己。

管事一一記下,辭別後,上了路。

謝長庚目送車馬遠去,立刻掉轉馬頭,趕回姑臧。

前幾日,奉劉後之命送來賜物的楊太監到了後,便說自己久聞河西風物壯美,趁此機會意欲飽覽一番。節度使事務繁忙,身負重任,無需作陪,讓謝長庚自管忙事,他随意走走。

謝長庚自然心知肚明。

遠在上京裏的劉後,借轉賜貢物之名,派心腹來此巡查而已。

原本,朝廷就會定期派官員下地方巡查,探聽民情,考察吏治。謝長庚來此任節度使後,這幾年,朝廷一直不曾派專人來過。

這回派來了人,他需要做的,便是照楊太監的話行事。故這幾日,他不曾作陪,只命開放各處,包括戍城和兵營,任由太監四處走動。

他趕回姑臧,被告知楊太監已歸,正在驿館休息。

謝長庚匆匆回府,換了官服,馬不停蹄地去驿館見人,見面一番客套之後,太監道明日動身回京。

當晚,節度使府設宴,替楊太監一行人踐行,玉馔金酌,賓主盡歡。

宴畢,謝長庚親自送楊太監回驿館歇息。

“承蒙太後挂念,送來賞賜,謝某感激萬分。更是勞累楊使親自出京,一路辛苦來到這裏,也未曾招待,便又要上路返京,謝某實在過意不去。謝某已備好貢品,有勞楊使,代謝某送至太後那裏。謝某亦另備了一份薄禮,請楊使笑納。”

楊太監笑道:“節度使何須與我客氣。我長年在宮中服侍太後,難得出來,不瞞節度使,這趟差事,還是我自己求來的,這幾日四處游玩,不虛此行。”

他誇了一番河西風物,看向謝長庚,目光意味深長。

“前日我走動時,聽聞翁主不久之前,又來了河西,今晚夜宴,不曾見夫人露面,莫非不在府中?”

他壓低聲,附耳道:“節度使,我是拿你當自己人,才說這話的。你也知道,若叫太後知曉,難免是要過問幾句。”

謝長庚解釋土人之事。說:“多謝楊使好意相告。慕氏如今正在去往天山取藥。不瞞楊使,她年初便被我送回了長沙國,這回再次接來,不過是為利用。她到後不久,我便向太後上了一封奏折,詳細禀明此事。太後此刻想必已是收到折子了。”

他對上楊太監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

“慕氏通醫,此前機緣巧合,因醫示好于當地土人。謝某接她來的目的,便是利用慕氏助我解決土人之事,以利朝廷平邊。楊使既來了,勞煩楊使,回去之後,再替謝某向太後轉話。有關慕氏一事,謝某時刻謹記太後叮囑,不敢有半分悖逆。”

楊太監心中疑窦解除,點頭笑道:“我還道這慕氏怎的又回了這裏,原來是有如此內情。人盡其用,節度使高明!已經上折更好。放心,我回去後,會替節度使在太後面前再解釋的。”

次日,謝長庚再度送走楊太監一行人,回來的路上,天空又飄起了雪。

他徑直去往馬場,将熙兒接回城中,回到節度使府,還不來及喘一口氣,一騎快馬,又送來一個消息。

老首領傷情複發,再度陷入了昏迷,情況危急。

謝長庚當即冒着大雪,趕去馬河谷,探望過後,回來,心思重重,當夜,他從書房回來,輾轉反側,久久無法入眠,索性戴上雪笠,獨自騎馬,來到城池西門,登上城樓。

城池之外,目力可見的馳道盡頭,是漆黑的廣闊原野。北風怒號,雪片如絮。

今年的冬,雪來得比往年早,也更大。照前幾年的經驗,大雪封山,擁堵道路,是常有的事。

如此的雪夜,又無軍情,門卒不知節度使為何深夜來此登臨,見他眺望着西去的那條漆黑馳道,身影凝固,也不敢發問,只站在身後,摒息等候。

謝長庚回到節度使府,經過熙兒那間屋的門口之時,遲疑了下,執着一盞燭火,輕輕推門而入。

那孩子在床上,正沉沉地睡着。

他的小臉歪了過來,壓着枕畔一張畫了一道道豎杠的紙。

謝長庚望了片刻,伸出手。手碰到那張紙的時候,那孩子醒了過來,看見他,叫他“謝大人”。

謝長庚拿起了紙。

紙上,已經畫了二十二道豎杠。

“大人,明天就又能多畫一道了!”熙兒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說。

謝長庚慢慢地放下紙,說:“熙兒,我去接你娘親,讓她能早點回來,好不好?”

熙兒一下睜大眼睛,從被窩裏爬了出來:“好!謝大人你快去!”

謝長庚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

漫長的冬夜,終于漸漸推至五更。頭頂的天空,還是漆黑一片,雪不停地飄落。

全城都還沉浸在這冬夜的最後睡夢中時,謝長庚踩着腳下咯吱作響的積雪,走出節度使府的大門。

門外,火杖照亮了雪地。一隊人馬,已經整裝待發,準備随他一道,踏上西去之路。

謝長庚将事情交代給前來送行的劉管等人,吩咐完畢,衆人說道:“大人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謝長庚系上雪氅,戴上雪笠,翻身上馬,正要帶人上路,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童聲:“謝大人!”

他轉頭。

大門之後,站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穿得厚實無比,整個人圓滾滾的,竟追了出來,站在門檻之後,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火杖的光,倒映在他一雙眼眸之中,微微跳動。

他的眼睛裏,充滿了渴切的神色,大聲說:“謝大人,我和小馬一起趕走過狼的!”

謝長庚和那孩子對望了片刻,下馬,朝他走去。

孩子立刻沖了出來,奔到他的面前,仰起一張小臉,望着他。

謝長庚摘了自己的雪笠,扣到那只小腦袋上,一下将整張小臉遮得嚴嚴實實,随即将他單臂抱了起來,放上馬背上,喝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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