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節度使既如此放話, 執刑之人怎敢違背?哪裏還有什麽手軟可言,下的都是實打實的重手。

這秋菊雖是伺候人的命,但這些年在謝家,因為嘴巴會哄人, 頗得謝母歡心,日子過得如同半個主,除了服侍謝母的一些近身之事,平日粗活碰都不碰,皮嬌肉嫩,沒十來下,臀便腫爛, 熬不住,喊道:“大人饒命!是……戚娘子叫奴婢去打聽的!”

謝長庚停步, 示意男仆暫停,轉頭, 看着戚靈鳳。

戚靈鳳目中露出不可置信般的驚怒之色,氣得整個人都發抖了。

她疾步奔到秋菊的面前,狠狠抽了她一嘴巴,厲聲道:“你這賤婢!分明是你自己另有所圖,背着人幹了這事,怎的血口噴人,誣賴到了我的頭上!我被你冤枉害死也就罷了, 你以為你能脫身?”

秋菊對上了戚靈鳳盯着自己的兩道目光,打了個寒顫, 閉上了嘴,掩面,痛哭流涕。

戚靈鳳轉過身,一張粉面已是漲得通紅,目中淚光盈然,對謝長庚道:“大人!這賤婢仗着幾分姿色,一向妄想飛上高枝,勾搭大人。我看在眼裏,想着處了多年的份上,只能勸她老實,不想她竟嫌我無用,幫不了她,自己動起了歪腦筋。也不知是中了哪門子的邪,妄以為沒了翁主,自己便能入大人你的眼。從前翁主還在老家時,她便目中無人,眼裏沒有半分翁主,陽奉陰違,到了這裏後,更是視翁主為眼中釘。這些時日,竟撇開我,暗中四處探聽翁主母子之事,妄圖挑撥離間,這才有了近日接二連三的糟心之事!是她背着我到老夫人跟前嚼舌,欺老夫人耳軟,哄了老夫人去馬場鬧事的!我知曉後,也曾苦勸老夫人莫去,只恨這賤婢在旁慫恿。大人若是不信,盡管去問老夫人!”

她轉向謝母。“老夫人,我被賤婢冤枉!求老夫人說句公道話!”

謝母回過神來,趕忙看向兒子:“是,是,庚兒,你不能冤枉鳳兒!都是秋菊那丫頭對我說了那孩子的事的,和鳳兒沒有幹系!”

戚靈鳳向謝母感激道謝,随即拭淚,複對謝長庚道:“大人,今夜也不早了,老夫人方才心口痛,她老人家上了年紀,怕是吃不消疲乏,事既明了了,似懲戒賤婢這等小事,何勞大人費神動氣。大人若是信得過我,不妨交給我,我必嚴加懲治,杜絕禍患,下回再不會有如此之事叫大人分心!”

謝長庚面無表情:“等什麽下回?這侍女先是刺探主上,又誣陷了你,罪上加罪,直接打死了事。”

“動手!”

他朝管事喝了一聲。

戚靈鳳臉色微變。

下人得令,立刻再次揮板。

方才這秋菊吃不住刑,将戚靈鳳指了出來,被戚靈鳳迅速抽了一耳光,又以目刀暗示,便明白了過來,還抱了一點自己認下罪名,保住戚靈鳳,繼而得她保護逃過此劫的僥幸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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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這節度使竟絲毫不為所動,下令就地打死自己,頓時魂飛魄散。

“戚娘子,分明是你叫我去打聽!也是你叫我把話傳到老夫人跟前的!你不救我也就罷了,怎把屎盆子都扣到了我的頭上!”

她喊着,拼命地掙紮,卻猶如一條被按在砧板上的魚,如何逃得開加在身上的板子?

噼噼啪啪聲中,皮開肉綻,板上很快沾了血污。

戚靈鳳咬着牙,恨聲道:“你這賤婢,死不足惜!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如此誣陷于我!都怪我太過心慈手軟。還是大人英明,似你這等賤婢,留着也是禍患!”

她說完轉身,要去攙扶一旁看得兩眼發直,臉色發白的謝母,說:“大人,這賤婢雖死有餘辜,但老夫人年紀大了,不宜見這等場面,我先送她回房歇息去……”

謝長庚沉着面,只命阿貓搬來一張椅子,自己親手端來,端端正正,擺在檐階之上,正對着受刑的秋菊,扶來母親,道:“娘,你坐下,且看兒子,如何懲治刁奴。”

謝母被兒子半攙扶半強迫着坐了下去,看着眼皮子前那正被打得皮開肉綻凄慘萬分的秋菊,有些不忍,心頭發慌,顫抖着聲道:“兒啊,這……這丫頭也伺候了我多年……她也是出于好意……你饒了她吧……”

謝長庚站在他母親的身旁,視線落在地上那臀背已然血肉模糊的侍女,淡淡地道:“娘,你耳根軟,被人哄還不自知。這種下人,饒不得。兒子先前太忙,對母親過于疏忽,今晚得空,母親你坐好,看着就是了。”

他的語氣恭敬,卻透着冷酷,叫人不寒而栗。

謝母從前只見兒子孝順,對自己笑臉相迎,這般模樣,頭回見到,見他不為所動,不禁有些懼怕,不敢再開腔說話。

地上的秋菊,猶如被扒去了一層皮肉,痛得死去活來,知戚靈鳳是不再管自己了,更巴不得自己快些死,心中恨極,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嚎,竭盡全力地喊:“大人!你不要信她!真的是她叫我做的!我從前是戚家下人,當初她還在她兄弟家時,有一日,叫我偷聽到了她和她兄弟的說話。她兄弟說大人你定了親,要娶長沙王女,她是沒指望了,勸她多拿些好處,另尋人嫁。她說大人你日後必前程無量,就算做小,也比嫁旁的男人強。還說大人你是孝子,憑着當年她對老夫人的恩,伺候好老夫人,有老夫人在,最後和那長沙王女,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謝母瞠目結舌,戚靈鳳臉色青白。

謝長庚的神色,依然冷漠,目光卻漸漸變得陰沉了起來。

“求求大人,不要打了,饒了我吧,我還有話……”

秋菊閉目,抽着氣,手指痛苦地扒拉着地上的碎石和泥土,指甲碎裂流血。

“你這賤婢!竟敢憑空捏造!”

戚靈鳳怒聲叱罵,拔了頭上一根簪子,沖到了秋菊面前,朝她口舌胡亂刺去。

秋菊慘叫一聲,暈厥了過去。

謝長庚示意行刑暫停。管事帶着男仆,将戚靈鳳拉開了。

戚靈鳳轉而奔到謝長庚的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眼淚滾滾而落,哽咽道:“大人,這賤婢捏造謊話,瘋狗似的咬我,她的話,一句都不能聽!只怪我平日心太軟,更是瞎了眼睛,沒早看清這賤婢的險惡用心,以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謝長庚恍若未聞,命人提來冷水,将地上昏死過去的秋菊當頭潑醒。

秋菊醒來,繼續掙紮着道:“翁主嫁過來後,那會兒戚氏人在她兄弟家裏,她和我說,叫我盯着翁主,趁大人不在家,在老夫人面前說翁主的壞話,絕不能讓老夫人中意翁主。還許諾日後等她翻身,她就提拔我讓我也伺候大人……就是因為這樣,翁主她不管怎麽伺候老夫人,老夫人才都看她不順眼……這回那個孩子,也是她暗中指使,想壞了翁主的名聲,好讓老夫人逼大人你休了翁主……全都是戚氏她的主意……”

她說完,趴在濕漉漉的冰地上,奄奄一息,半死不活。

戚靈鳳突然膝行到謝母面前,緊緊抓住謝母的手,哭道:“老夫人,我真的是被冤枉!老夫人你要信我……”

謝母早已呆若木雞,不知所措,口中“這……”“這……”地念叨着,下意識地看向自己兒子。

謝長庚看着戚靈鳳。

戚靈鳳對上這男人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心知再多遮瞞,也是無用了,臉色慘白,無力地松開了攥着謝母的手,軟坐在地,一動不動。

謝長庚叫阿貓扶起母親,送回房裏,命管事将秋菊拖下去,待養好傷,配給有功的屯田老軍,轉身要走,戚靈鳳從後飛快地爬了過來,抱住了他的一腿。

“大人!我錯了!我承認,我該死,對翁主确實做過一些不當之事。只是我真的是出于對大人的一片癡心……”

她哭泣。

“當年我固然認定大人你是人中龍鳳,對大人的人材,又何嘗不是傾慕不已,長姊不幸去後,大人又離家,老夫人孤苦無依,我便發誓,今生今世,定要替大人你孝敬老夫人,好叫大人你無後顧之憂。失了母親後,我悲痛之餘,更是将老夫人當成了自己的親身之母,後來得知大人在外定了親事,我一時糊塗,出于嫉妒,這才誤入歧途。再後來,知大人無意納我,我癡心落空,這才錯上加錯!求大人,看在兩家當年的情分,還有我這些年對大人一片癡心的份上,憐惜我些。我發誓,往後起,我定會改正,真心實意,侍奉老夫人,侍奉大人和翁主!求大人,再給我一個機會!”

謝長庚沒動。

“人有恩于我,我憑我能力報答,皆大歡喜。”

“人有恩于我,以此為挾,勉強我,我亦可容忍。”

“而今,你有恩于我,不但勉強我,還拿我當冤大頭,算計我的身邊之人。”

他緩緩地轉頭。

“我為匪時,曾有一結義兄長,對我有救命之恩。後來那人與我分道揚镳,想出賣我,被我知道,弄死了他。”

他俯視着地上的戚靈鳳,目光冰冷。

“我給你臉,所謂恩情,是你的護身符。我若不給你臉,什麽都不是。”

“懂嗎?”

戚靈鳳瑟縮了下,無力地松了手,掩面痛哭。

“我錯了!我知道了!回去之後,我會聽大人的安排,嫁了,往後安安生生過日子,再也不敢癡心妄想!”

在女子絕望的哭聲之中,謝長庚掉頭,邁步而去。

他到了自己母親的屋裏。

謝母坐在床上,還沒躺下,臉色依然沒有恢複過來,顯然,還沒從今夜一波又一波的巨大打擊中醒過神來,聽到兒子吩咐自己歇息,依舊說明日送她回去,總覺得眼前的這個兒子,不像是自己從前的那個兒子了,一陣悲從中來,流淚道:“罷了罷了,我生養了你,到了今日,還不如一個外頭女人不知哪裏弄過來的野種。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謝長庚聽着自己母親的怨恨之語,眼前,仿佛浮現出他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時,他闖入內室,孩子從睡夢中醒來,睜大眼睛,小心打量自己的模樣。

後來,自己一怒,将對那婦人的怨恨和不滿轉到那孩子身上,将他挾走,夜宿破廟之時,那孩子懷揣着吃剩下的東西,小狗似的,企圖悄悄從自己睡着的神案下頭爬出去逃走。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大約是從那婦人口中得到過什麽叮囑,倔犟地緊緊閉着嘴巴,不肯和自己說話。

再後來,那孩子卻開始信任他,崇拜他,甚至,還會怕他凍壞了,體貼地分床給他,為他蓋被。

一幕幕的舊事,從謝長庚的腦海裏掠過。

不知不覺,原來他和那個他原本厭惡的孩子之間的羁絆,已是變得如此之深。

當聽到自己的母親用這樣的語氣,從口中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心裏,忽然湧出怒氣。

不知什麽時候起,他竟已容不下旁人用這樣一個字眼去想象那孩子了,縱然這人是自己的母親,那孩子也确實是個“野種”。

他看着流淚訴苦的自己的母親,冷冷地說:“娘,往後,我不想聽到你用野種這樣的話去喚那孩子。”

“他是我的兒子。是慕氏替我生的兒子。”

他想那孩子笑着說自己真好時的那雙彎彎眉眼,頓了一頓,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說道。

謝母驚呆了,張嘴,望着自己的兒子。

說出了這一句話,謝長庚整個人,忽然仿佛松了下來。

他自然不可能就此原諒那婦人對自己的背叛和羞辱。

之所以如此,是為了那個對自己全然信賴的孩子而已,不願他在自己母親的眼裏,永遠是一個說不清來歷的“野種”。

他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氣。

“當年我去長沙國求親,因出身之故,怕長沙王不應,對翁主施加了強迫手段,令她失身于我,這才求親成功。”

“這孩子,便是那時生下來的。只是這些年,此事不便叫外人知道,這才以義子之名,養在她的身邊。日後看情況,歸宗認祖。”

“不但這孩子的事,娘你不喜慕氏,對她諸多苛責。真論是非,是兒子無恥卑劣在先。”

“從今往後,我望娘你,好好享你的福。不該你的管的,不要管。不該你說的,更不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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