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慕扶蘭走進地牢, 命人替那個在此已被羁押了将近半年的探子除去枷鎖。
朱六虎慢慢地睜開眼睛。
年輕而美麗的面容,高貴而華麗的服飾。她的出現,令這間陰暗的地牢,仿佛也變得明亮了起來。
他茫然地望着, 不知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更不知道,當日在他舉匕意欲自裁之時,為何會被阻止,直到聽見她說:“替我去做一件事。”
“把謝長庚的母親,送還給他。”
朱六虎愣住了。片刻之後,他明白了過來, 那雙原本已經形同死水的眼睛裏,慢慢地, 出現了一絲屬于活人的氣息。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帶着感激之情, 朝面前的這個女子磕頭。
直起身的時候,他想問一句,她如今如何了,艱難地翕唇,話卻又吞了回去。
這個女子,給了他一個能夠讓他去面對他的上司,以盡量體面地去接受應當屬于自己的懲罰的機會。這已經是一個天大的人情了。他沒有資格去想別的什麽, 更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的命,已經不屬于自己。
此刻, 他跪在了這個左右自己生死的人的面前,深深地俯首于地,愧不能當。
“除了叫你送我母親回來,她無別話?”
一道冷淡的聲音,發自對面。他立刻從懷中取出一只四角包金的烏檀小匣,托于手中,高高舉過頭頂。
“翁主還叫卑職将此物轉交。”
謝長庚握匣,慢慢地打開。
匣中是只似被利器從中劈開成為了兩半的蛇紐金玺。
他盯着,良久,連眼睛都未曾眨動一下。
朱六虎未敢擡頭,等待片刻道:“卑職壞了秦王大事,萬死亦不足以謝罪!”他說完,取匕首便要刺入自己心口,忽聽對面之人問道:“你出來時,可知複州李良攻長沙國的戰況?”
朱六虎停手,擡頭。
謝長庚面無表情地望着他。
朝廷回歸上京,甫定,謝長庚準備親自領兵發往長平關的時候,群臣對罪魁之一的長沙國亦是口誅筆伐。慕宣卿雖已病死于退兵路上,但這并沒有消除群臣憤恨。衆人紛紛上書,要求予以撲剿。作為長沙國近鄰的複州刺史李良,不失時機地站了出來,上書毛遂自薦,聲稱願為朝廷分憂,領兵去滅長沙國。
“卑職出來時,李良與長沙國将軍袁漢鼎正戰于雲夢,至于戰況,卑職不知。”
“你與梁團,跟我最久,精明審慎,做事從未曾出過纰漏。這一回,何以失職至此地步?”他聽謝長庚又問。
朱六虎羞愧萬分,不敢看他,低聲道:“卑職不敢隐瞞。兩年之前,卑職奉命初落腳于岳城時,遇一婦人為鄰……”
他頓了一頓,再次深深叩首于地。
“全是卑職見色起意,耽于安逸,心生懈怠,忘記使命,以致目盲失聰,壞了秦王的大事,與旁人無任何幹系。”
靜默了良久,他聽到那道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念你随我多年,從前有功的份上,留你一命。照規矩,自斷一指,以此為戒。”
朱六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應了過來,感激涕零。
他一刀割下了自己左手拇指,不顧血如泉湧,咬牙忍痛,朝着前方那個已經握匣轉身而去的背影重重叩首:“多謝秦王不殺之恩!”
……
數日之後,數百裏外的複州,複州刺史李良,正陷入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寝食難安。
長沙國偏居南隅,本朝之初,剛作為封國封給慕氏王時,除了幾座靠近岳城的大些的城池,其餘地方,人口稀少,遍布荒澤。但經歷代慕氏王的治理,填澤為地,施行仁政,漸漸人口興旺,魚米豐饒,倉廪殷實,李良早就垂涎不已,欺長沙國兵弱無器,此前便曾趁亂,發兵進攻,意欲搶奪地盤。沒想到對方憑空殺出一支武備犀利的軍隊,當時不敵敗北,心中卻及其不甘。這回見長沙國随齊王造反不成,又失人王,國風雨飄搖,大有人心渙散之勢,大喜,認定機會再次降臨,便上書到了朝廷,一是向謝長庚表忠心,二是借機撈些糧饷,随即卷土而來。
所謂天高皇帝遠,只要他能勝仗,打下了岳城,便可渾水摸魚,大得好處。
他沒有想到,沒了人王的長沙國,竟站出來一個攝政翁主。長沙國非但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一盤散沙,軍隊上下,反竟愈發同仇敵忾,戰力銳勇得驚人。
從他再次發兵開到長沙國的邊界進犯雲夢開始,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已經連吃三場敗仗,損兵折将,狼狽不堪。
他不甘就此退兵。意欲重整旗鼓,再次攻打雲夢,但部下卻開始怨聲載道。昨日連着殺了幾個抓回來的逃兵,又承諾破城任士兵劫掠三日,這才勉強壓住了陣腳。
雲夢只是一個小城池,竟也久攻不下,時間拖得越久,對士氣便越不利。
他計劃盡快再次發動進攻。這一回倘若再敗,恐怕再無翻身機會。他不敢托大,天黑還在營中和部下部署計劃。兩名幹将卻因誰先帶部下充當攻城先鋒發生異見,相互推诿,以致拔刀相向。
李良大怒,正厲聲斥責,忽聽人來報,道新晉秦王,河西節度使謝長庚竟親自來了此地,吃驚不已,整好衣冠,帶着人匆匆趕去迎接。
轅門之外,停了一隊人馬,當先,馬背之上,高高坐了一人,正是謝長庚。
李良跪迎,将人接入大帳之中,陪着笑臉道:“秦王大駕,遠道而來,下官未能出迎,請秦王恕罪。”
他心裏發虛,怎敢主動問他遠道南下的目的。想來,是為這場和長沙國的戰事而來。
謝和長沙國的淵源恩怨,他自然知道,從親家變成了冤家。慕氏随齊王造反,令上京一度陷落,想必他是恨極了慕氏之人。
謝長庚看了眼還散于案上的軍事輿圖。“聽說你這裏,戰事不順?”
他神色平靜,語氣裏,也聽不出是喜是怒。
李良慌忙下跪:“下官辜負了朝廷與秦王的厚望!只是并非下官懈怠,實在沒有想到,慕氏翁主攝政,親自至此督戰,蠱惑收買人心,叛軍這才難以壓制。”
他挺起胸膛,慨然道:“秦王放心,此不過是一時之勢!下官已在部署,本就計劃不日再次進攻。何況秦王親自來此,将士若是得知,必大受鼓舞,誓死效忠!”
他說完,朝着座上之人,鄭重叩首。
帳中靜默了下去,良久,他聽一道聲音說道:“撤了。沒我的令,不得再擅自出兵。”
“否則,一律以抗上論處!”
謝長庚起身,走了出去。
是夜,明月懸空,寒江漠漠。
謝長庚獨自徘徊,行于距離複州大營數裏之外的江邊。
他下到江畔,腳下亂石累堆,江濤拍岸,連綿不絕。視線的盡頭,江面之上,一片漆黑。
在這深冬的夜裏,仿佛再無別物,天地之間,惟餘他腳下流水,滾滾不絕。
直到遠處,随風飄來一陣船號之聲。江心之上,遠遠地來了一艘烏船。
他發跡于江,對這條水道,了若指掌。這段江流,至此分支,江心多礁,夜行極是危險。這船主卻不知是為行商獲利,亦或是趕前程,竟不顧危險,如此順流夜行,一葉孤舟,仿佛來自天上,如此漂于江心,待駛到前方那段支流口,幾名長年行走水道的孔武船夫操篙,點着江心之上凸出的一塊江岩,呼喊着號子,齊齊發力,便順利地将船頭扭了過去,循着流水,轉入支道。
船夫的號子聲,漸漸遠去,耳畔亦沉寂了下去,歸于平靜。
謝長庚獨立江畔,任憑卷來的陣陣江水濕了衣角。
他目送着那艘孤舟順流遠去,漸漸吞于黑夜,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順着這道支流,蜿蜒而下,便可取近道入洞庭。
很多年前,一個年輕之人,亦是在如此深夜,懷着不可與人言的勃勃野心,乘如此一條烏船,月下輕舟,從這裏涉險,入了洞庭。
這個年輕人,正在謀劃着娶長沙國的王女為妻。
但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江上水匪。而他想娶的女子,卻有着高貴的身份。
他做事向來力求不失,何況是這種重要的事。在循着江流入了洞庭之後,他并未立刻上岸,而是悄悄到了湖心,去君山拜訪從前偶然結識的一位故人。
拜訪的目的,自然是為了再多知道些他想要知道的東西。
光陰彈指,戎馬飛渡。這些多年前的舊事,在他的記憶裏,本早已漸漸模糊。
但就在這一刻,或是江畔如故,月明依舊,還有那條已然逝去的烏船,令他忽然發覺,一切其實仿佛不過發生在昨日,甚至,他還記起了下山之時發生的一件偶然小事。
仿佛是經過一段山路,他偶遇了一個為了一只被山風吹下懸崖的雛鳥,而無助地朝他奔來求助的女孩。
那個後來他再也沒有記起的女孩兒……
那張模模糊糊的面容,從記憶裏現出。謝長庚的心忽然微微一跳。
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此刻腳下正朝他湧來的江潮一般,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蹙了蹙眉,慢慢地閉目,努力去回想那個原本在他的記憶裏早已蕩然無存的女孩兒。
那個影子,漸漸地變得清晰了起來。
記得那是一個春日,那女孩兒半大,豆蔻枝頭,烏發粉衫,娥眉淡月,一身嬌媚,一望便知貴養長大,不識人間險途,又怎知她提了羅裙奔去求助的好心之人,實是惡人,而就在剛剛被她喚停腳步的前一刻,他還在思量着深藏心底的不可告人的隐秘之事。
雖感意外,但不過舉手之勞,他還是做了一回好人,依她所求,幫她将那只鳥兒帶了上來,送回巢穴。
她仰着花兒般的一張嬌稚玉面,雙眸明亮,望着他,歡喜地向他道謝。
面對着這女孩兒的爛漫笑顏,他有些不慣,但還是朝她點了點頭,回以一笑,随即離去。
謝長庚猛地睜開眼睛,倏然轉頭,望向了一水之隔,在那漆黑夜空下的洞庭的方向。
他記起來了。
當日君山老柏下,他曾遇到的那小小少女,面容倘若脫去了嬌稚,分明就是三年之後,那個他娶的長沙王女慕扶蘭!
江風在他耳畔呼嘯,他的心跳在不停地加快,滿手皆是熱汗。
他又想起了從前她曾對他說過的話。
她說在和他定親之前,她便是在君山,遇到了她的意中之人。
只不過後來,那人死去了。
曾經他對此深信不疑,為此,還嫉妒憤恨不平直至無奈接受,再後來,他也根本不在乎這些了,甚至不惜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只求她能對他好些,忘記從前那人,視他為她真正的男人。
然而她卻鐵石心腸,棄他如同一只敝履。
方此刻,他的直覺,叫他隐隐明白了過來,原來,他便應是她口中那從前的心上之人。
倘若真如此,他分明還活着,如她所願的那般,娶了她。
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她竟如此狠心,待他至此地步?
甚至時至今日,他便是放任李良以兵向她施壓,她連談判,亦是不願再見他一面!
江畔,謝長庚的身影凝然,宛若化為了一尊岩柱。
他定定地望着遠處那片漆黑的天空,雙目漸漸泛紅,片刻之後,突然轉身,攀上江岸,疾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色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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