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複州兵雖連戰皆敗, 但探子傳來消息,敵營那邊這幾日似又有所行動。李良仿佛還是不甘就此認輸。

他輸不起了,倘若再有一戰,必是傾巢而動。故雲夢城這邊厲兵秣馬, 絲毫沒有松懈。

非但如此,慕扶蘭也迅速同意了袁漢鼎提出的作戰方案,與其一直被動防禦,不如趁着對方還沒準備好,發動一場突然攻擊,打他個措手不及,以徹底瓦解對方的主力。正秘密準備行動, 這日清早,探子再次傳來一個消息, 道昨夜,遠遠看見敵營連夜拔營, 在往北撤退。

第二天,全部人馬便撤幹淨了,原本紮營的那片平原,空空蕩蕩,只剩些複州兵離去前丢下的破敗帳篷。

複州兵敗退而去。

對于長沙國的民衆和士兵而言,過去這半年多的經歷,給他們帶來的沖擊之巨, 說是這兩百年來前所未有,亦是毫不誇張。

在那一場短暫的驕傲和與有榮焉之後, 他們便在被動中,與遙遠的朝廷決裂,被宣為叛逆,又失去了王,戰争,也再次毫無遮掩地降到了長沙國的邊境。

在茫然、惶恐和人心的無所适從蔓延開來的時候,這一場勝利,猶如撥開烏雲露出的太陽,放出的光輝,将此前籠罩在長沙國上空的陰霾,驅得一幹二淨。

他們失去了王,但并沒有被抛棄。慕氏的攝政翁主站了出來,像她的父祖一樣,在繼續庇護着他們。

這一日,雲夢內外,歡呼之聲,此起彼伏。

城外的軍營裏,正興高采烈相互慶賀勝利的将士,看到攝政翁主出現了。

開戰後不久,她就來到此地。督戰之餘,親自帶領着軍醫和一些得過她教導的王宮女子在傷兵營裏為那些從戰場上送下的傷兵治病療傷。

此刻,他們高貴而美麗的翁主,在一隊铠甲鮮明的武士的護衛之下,乘坐戰車,盛裝來到了軍營。

她登上高臺,雙手端起酒杯,向着對面以方陣整齊列隊的無數将士敬酒,感謝他們此前為忠于慕氏王族、保護長沙國而付出的流血與犧牲。

“我慕扶蘭,今日此刻,以我慕氏歷代先王之英靈向你們起誓,無論何時,倘有敵人再次殺來,我必與你們同在!”

“爾等勇士不退,我慕扶蘭便就不離!進退與共,福禍同當!”

光明而洞徹的聲音,铿锵有力,随風四擴。

高臺下的傳令兵,亦迅速地百傳千,千傳萬,将她的話語,遍及到了每一個角落。

曠野之中,寒風飒飒,剛剛從戰場厮殺中下來的年輕士兵,卻無人不是熱血沸騰。正在他們身體血管裏奔流着的血液,每一滴都在湧動着,叫嚣着,催促他們迫不及待地去回應她。

沒有人天生嗜戰,但倘若注定要戰,誰人不願去保護他們如此令人高貴又動人的攝政翁主?

袁漢鼎仰望着高臺之上的慕扶蘭,雙目一眨不眨。

這一刻,在他的心裏,充滿了激蕩而矛盾的感情。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她再也不是那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熟悉的王女慕扶蘭了。

心裏有個聲音告訴他,她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但是他的失落,很快就被另一種噴薄而出的激蕩情感所替代了。

他願意臣服,跪在她的腳下,受她的驅策,做她的戰士,用他手中的劍,去保護她今日的高貴和美麗,即便付出生命,也是在所不惜。

“誓死效忠,殿下千秋!”

他發出吼聲,帶着身後那成千上萬的将士,朝着高臺上的慕扶蘭單膝下跪,奉上最為忠誠的回應。

“誓死效忠,殿下千秋!”

猶如平地起了一片驚雷,将士發出的聲音,響徹四野,直上雲宵。

戰營周圍的野地裏,人群湧動,那些趕來觀禮的城中民衆,無不熱淚盈眶,紛紛跟着跪拜。

人群深處,一人遠遠望着高臺上的那道身影,一動不動。

到處都是人,沒有誰去留意夾雜在人群中的這個衣着普通的男子。

他看着那道他熟悉卻又仿佛突然變得如此陌生的倩影步下高臺,登回戰車,在萬千将士發出的潮水般的歡呼聲中離開,漸行漸遠,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

複州兵退了,長沙國的官員也知,朝廷,或者說,謝長庚,如今正發兵長平關,要對付立了東朝廷的齊王那股勢力,短期之內,應當無暇再發動一場需要南下渡江的長途遠征。

從王喪以來,一直籠罩在臣民頭頂上的禍雲,終于消散,不但以陸琳為首的百官松了口氣,民衆也在到處傳講着那日攝政翁主于雲夢犒軍的一幕,激動不已。沒有人能想到,那個曾娶過他們王女的令他們厭惡又懼怕的人,此刻就在他們的身邊。

這一夜,天上沒有月光,謝長庚的身影,仿佛一株昏暗的樹,融入了湖畔的夜色之中。

雲夢戰事結束,她犒軍完畢後,便回了岳城。他命跟出來的手下在城外候命,自己獨自入城,潛了幾日,知她今日傍晚出了城,此刻就在對面,與他隔着這片洞庭的水。

已經過去了數日。但此刻,當他閉上眼睛,耳畔仿佛還能聽到那日雲夢曠野之中,長沙國的士兵對她發出的效忠的吼聲。

她操控人心的手段,足以匹敵任何一名要靠鐵血的殺伐才能樹立權威的将帥。那樣光明洞徹的铿锵話語,從她柔弱的美麗外表所發,更是将這種蠱惑人心的力量,輕而易舉地放大了無數。

他從不知道,這個婦人,竟還有如此的一面。

她的地位已經不同往日。因為她的到來,通往君山的唯一渡口,今夜布滿衛兵,湖畔周圍,更是尋不到任何一條能夠送他抵達君山的小舟。

他伫立在湖畔,遙望着水深之處,那座被暗沉夜幕勾勒出起伏的黑色峰線的模糊湖山,想着那一個一個折磨着他的無解的疑問,想着她此刻在想什麽,又做着什麽,再也無法按捺下正在他的身體裏煎熬着他的強烈念頭,涉水而下,一個猛子紮進了湖水裏,朝着漆黑深處的那座湖山游去。

洞庭連江,水域如海,風起時,惡浪澎湃,暗流洶湧,他又如何不知。

但這片洞庭水波,縱然再深,再遠,暗流再洶湧,亦是阻擋不了今夜,他想要穿渡而過的這個近乎瘋狂的念頭。

冰冷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朝他湧來,卻無法澆滅那簇在他心頭燃着的焦火。

他仿佛一把劈破湖水的刀,憑着一種猶如本能的驅使,憋着一口氣,在這個漆黑而陰冷的冬夜裏,不知疲倦,不停地朝前游去。

……

王兄去了之後,阿嫂悲痛過度,撐過國喪,人便病倒了。雲夢前線作戰的時候,岳城王宮裏的日常國事,皆由丞相陸琳代為掌管,他對這些內事,駕輕就熟,但有些重要之事,還需等着和慕扶蘭商議。慕扶蘭從雲夢歸來,還來不及喘一口氣,便為阿嫂看病,處置國事,忙碌不堪。

明日她要去位于湖心的赭山島兵塢巡視,為能趕在當天回城,提前一日,于今天傍晚,在袁漢鼎的護衛之下,悄悄出城,打算在君山過一夜,明早從君山出發,便可縮短水程。

她帶着熙兒同行。到達藥廬的時候,已經不早。

她送熙兒進了屋,想陪他入睡,熙兒搖頭:“娘親,我已經大了,自己能睡。娘親你早些去休息,不用陪我。”

慕扶蘭知他心疼自己,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叮囑侍女照顧好孩子,走了出來,回了自己的屋。

面前再沒有她需要繃着精神去面對的人了。

她感到筋疲力盡,整個人的骨頭架子,在這一瞬間,仿佛就要散了似的。

慕媽媽亦同行而來,替她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浴水。

慕扶蘭在熱水裏泡了一會兒,出來睡覺。

她喜歡君山。每每來到這裏,哪怕再多的心事,再多的煩擾,亦能很快放松,心平氣靜。

倘若世上真有桃源,這座湖心之中的君山,便是她的桃源所在。

但是今夜,她卻遲遲無法入眠。她起了身,推開窗戶,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漸漸地出了神。

慕媽媽輕輕推門,見她還沒睡覺,嘆了口氣,進來,催她上床,自己關了窗戶,替她輕輕揉捏着腿腳。

慕扶蘭趴在枕上,閉目了片刻,讓慕媽媽去休息。

慕媽媽望着她帶着倦色的側顏,輕聲說:“翁主,複州兵雖退了,你是不是還在擔憂再來?放寬些心,莫多想了,真若再來,兵來将擋。我聽說将士們對翁主你極是敬服,必會全力應戰。”

慕扶蘭知她其實是在替自己擔憂,不忍她終日挂心,便道:“慕媽媽,我不擔心。你也不要為我擔心。複州兵不會再來了。倘若我猜得沒錯,李良突然退兵,必和謝長庚有關。至少,在他能吃掉齊王東朝廷前,他應該不會再特意對付我們了。”

慕媽媽這才恍然,遲疑了下,問道:“莫非是他感激你救回了他的母親,所以放過了我們?”

慕扶蘭睜眸,搖了搖頭,微笑道:“慕媽媽,你想錯了,不是他感激我,而是他會算計。”

“他這個人,野心勃勃,和齊王一樣,都想做皇帝,又自私涼薄,但他是個大孝子,有真在意的人,就是他的母親。他做事,又步步為營,不願冒險。先前趙羲泰捉了他的母親,我可以想象,他獲悉消息之時,是如何焦心。但他若是發兵強行攻打,去救他母親,就算救回了人,也要付出極大代價。”

“此前因為王兄出兵,已經令他蒙受損失,倘若再為救母付出新的代價,可能會影響他籌謀已久的大業。我在那時,幫他送回了他的母親,說雪中送炭也是不為過,他自然明白,這是我在向他求好。”

“求好之餘,我放那個探子回去,讓他也帶去了先前被王兄劈成兩半的王印。他如此聰明,豈會不知,我是在告訴他,我長沙國慕氏,也非沒有血性。倘若求好不成,他依然不肯放過,那麽就算以卵擊石,也要和他對抗到底。”

“慕媽媽,他這個人,縱萬般不好,但也有一點好,做事有度,不是個乖張之人。我已向他求好在先,給了他如此一個人情,王兄那事既已出了,他又何必繼續和我們過不去?我們魚米豐澤,不缺糧草,如今還能打上幾仗,真把我們逼得投向齊王,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慕媽媽注視着慕扶蘭,眼眶漸漸紅了。

“你本是王女,金枝玉葉,合該捧在手心疼惜的,如今卻要擔負如此的重擔,整日焦思竭慮不說,還如此疲累。先前你在雲夢的時候,小公子天天擔心着你。”

她擦了下眼睛。

“算是慕媽媽多嘴。我實在是不明白,當初那人來提親之時,翁主你不是還歡喜的嗎?他後來到底如何開罪了你,你竟厭他至此地步,何至于在他來岳城接你之時,你寧可自己破身,擔了污名,也要激他休離?”

慕扶蘭一怔,娥眉微蹙:“慕媽媽你莫胡說了。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慕媽媽再也忍不住了,道:“翁主,你以為我不知道?他來的那夜,你沐浴之時,一反常态,不要人在旁伺候,自己一人,那麽久才出來。你以為當時沒事了,我卻瞧得一清二楚,你面色白得都沒人樣。後來你和他的話,我在外頭,隐隐也聽到了些……”

她的眼淚落了下來,聲音哽咽。

“那會是有多疼?我想着都難過,你卻絲毫不惜自己!”

慕扶蘭臉色蒼白,她閉目,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慕媽媽,我乏了,想睡覺。”

慕媽媽低聲道:“怪我不好,對翁主無禮了,往後再不敢提半句。翁主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她擦去淚,替床上的女子仔細地蓋好被,吹熄了燈,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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