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兇手
審訊室的門朝東北方向開,此時正是清晨,太陽剛從東邊升起不久。斜過來的陽光打在他身上,頓時給他披上了一層清輝,沖淡了那似與生俱來的清冷,整個人柔和了不少。
路搖看着從審訊室內出來的馬栎,愣了愣,回過神來後又暗暗地掐了掐自己,在心裏罵道,路搖你這樣不行啊,怎麽就又被馬栎晃了眼呢?
對于一打開門就看到路搖,馬栎似乎一點也不奇怪,表情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好似天大的事都不能讓他變色一般。
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路搖微笑着打了個招呼:“早啊,馬三公子。”
馬栎淡淡地點了點頭,直直從她身邊過去了。
路搖一愣,視線跟着他往後移,看到他走到了大志旁邊。大志見到他的馬栎哥哥很是開心,小臉瞬間綻放出驚喜。
路搖摸摸鼻子,回過頭,看到元何從門內走出。
審訊室的門半開着,陽光沿着縫隙鑽進去,在地面上鋪了一層金光,使整個房間也明亮了不少。
桌子一側,坐着一個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輕漢子,他的脖子上被戴了枷鎖,腳上套着鐵鐐。他失神地看着前方,神情竟有些茫然。他的左臉處有一塊條狀的疤痕,像蜈蚣一般攀爬着。這也是捕快們搜捕的時候能輕松認出他的主要原因。
身後,大志小聲地跟馬栎說着什麽。身前,元何已經走了過來。
大李和小胡齊齊喊了一聲“元大人”,把路搖的心神也喊了回來。
路搖收回凝視的目光,跟元何打了聲招呼,便進了審訊室。
關上審訊室的門,明亮的光線頓時被阻隔在外。壁上四根粗大的蠟燭搖曳着燭火,在牆壁上投下飄忽的陰影,也襯得錢源的左臉愈發得妖異。
路搖沒有立即坐下,也沒有開口,只是環着胸,繞着錢源走了一圈。
這錢源顯然是老乞丐的兒子,即使他臉上有道疤,也遮掩不住他和那老乞丐長得相像的事實——一看就是父子。
他身上穿的這衣服,暗棕色的粗麻布衣,料子顏色都和案發現場發現的那小塊布一樣。而且,這衣服的後面,破損了一小塊,像是被鈎到什麽地方,硬生生扯下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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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搖眯起眼,細細在心裏對比了下,覺得那一小塊布的外沿,和這衣服上的撕扯痕跡,是對得上的。
路搖慢慢地走了一圈,走回了桌子前面,拉過一張凳子,坐下了。
錢源一直維持着看向前方的姿态,連路搖坐在了他前面都沒反應,眼珠子一動不動,不知聚焦在哪。
路搖曲起手指,扣了扣桌面。
錢源依舊沒反應。
路搖凝眉上上下下端詳他半晌,腦子靈光一雙,突然有了個奇怪的想法——這、這副失了心的模樣,不就和那些個失戀的人一樣麽?
她不自覺地張了張嘴,“啊”了一聲。
“我說,你……喜歡紅袖姑娘吧?”
路搖一字一字,十分緩慢地說道。
不知哪個字詞戳中了他,錢源終于動了起來。
他的動作十分緩慢,像是怕驚動了什麽一般。似是維持一個動作久了,他的脖子發出“咔咔”的聲響,他的雙眼也漸漸有了神,眼珠子緩緩地轉動了起來。
“紅、袖……”
路搖看到他喃喃地張了嘴,聲音十分嘶啞。
看來,他選擇躲在西山小樹林,可能不是因為什麽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是那個地方,是紅袖姑娘最後死的地方……
原來,他真的喜歡紅袖姑娘。
路搖斂下眸中的顏色,嘆了口氣。
壁上的燭火依舊搖曳着,燭淚順着蠟燭滴落下來,在蠟燭外沿留下了一條條痕跡,仿佛死不瞑目的哭訴。
明明火光是溫暖的,路搖卻從錢源身上看到了無盡的悲怆與絕望。
路搖走出審訊室時,太陽已經漸漸往頭頂上空爬。
後來她便沒再問什麽,也沒對他使用讀心術,只是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
雙眼被陽光照得眯了眯,路搖擡起手臂,遮了遮,慢慢地走向元何、大李、小胡和馬栎處。
“小路,那錢源有沒有交代啊?”大李忙不疊地問道。
路搖搖了搖頭。
“唉,連你也問不出來麽?看來只能用刑了!”大李道,顯然剛才元何和馬栎在裏面,也沒問出什麽。
路搖剛想開口,卻突然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有些奇怪。她回望過去,直直地望進了馬栎的雙眼中。
路搖一愣,他的雙眸深幽,其中似暗藏着一抹火光,就如同審訊室裏的那燭火一般,搖曳明亮。他似乎發現了什麽,眸中有着探究,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
路搖慢慢把遮在腦袋邊的手放下,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痛感頓時驅散了一絲被染上的悲涼。
她道:“錢源,喜歡紅袖姑娘。”
其他幾個男人顯然一愣,沒料到她會說出這話。
出乎意料的是,馬栎竟然開口問道:“你如何确定?”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不緊不慢,好似就這麽随意一問,不帶什麽情緒。
路搖卻突地微笑起來,她直直看着馬栎,竟有些俏皮地道:“直覺喽。我是女孩子嘛,女孩子對感情的問題自然敏感一些喽。”
呵,真當她聽不出他語氣中的那絲“不相信你有這個能力”啊?
馬栎卻臉色倏地一沉,嚴厲道:“你就這麽不把人命當回事麽?”
路搖瞬間懵住,什麽鬼?
“且不說他是不是兇手。你辦案就靠直覺麽?你直覺他是兇手他就是兇手?你直覺他喜歡誰就喜歡誰?你的直覺真的準确麽?你的直覺不會讓你害死一個無辜的人麽?”
馬栎的聲音如同他現在的人一般,暗沉沉,冷冰冰,聽得路搖心裏的火蹭蹭地往上冒。
好家夥,原來還是不相信她呢!
路搖雖心大,卻是十分讨厭別人不相信她,尤其她說的都是真的。
但她也有個弱項——不會吵架。
碰到這種時候,她總是先覺得十分惱火,接着便覺得十分委屈,然後哭意就上來了。
于是此時,她也忍不住委屈感直湧,眼底瞬間就浮上了一層水霧。
她吸了吸鼻子,壓了壓哭意,狠狠地瞪了馬栎一眼,便小跑着往外去。
她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就暴露了自己。
馬栎卻是一怔,他的目力極好,剛剛,他似乎看到了……她眼底的淚珠……沒錯,就是淚珠。
抿了抿唇,他站在原地,身上的氣息似乎更冷了。
元何、大李和小胡三人面面相觑——這一眨眼的工夫,這倆人怎麽發展成這樣了?
大李撓了撓頭,為路搖說話:“小路的直覺沒出過什麽錯……”
“而且小路很心軟的,她從不對犯人用刑,也不喜歡我們用刑,她總是說萬一用刑途中死了呢……”小胡也為路搖說話。
連元何也難得地點了點頭:“小路确實不錯。”
“不過就是心太軟。”元何又笑了笑。
馬栎沉默片刻,直到旁邊的大志拉了拉他的手,他才道:“既然如此,那不如讓錢源見見紅袖姑娘……”
路搖一邊跑,一邊在心裏把馬栎罵了千遍萬遍。
剛跑出六扇門,她就猛地停住了腳步——不行,不能就這麽出去,得趁熱打鐵,讓錢源招供啊!
于是她快速抹了抹雙眼,深呼吸一口氣,又堅毅了神色,覺得情緒下去了,沒問題了,這才往回跑。
這一來一回,路搖出了一身薄汗。
不過,審訊室裏卻已經沒了錢源,連外邊的大李、小胡幾人都不見了。
路搖輕喘着氣,腦子轉了轉,又接着往停屍房跑去。
還未到停屍房,路搖就聽到一陣嚎啕大哭。那哭聲沙啞,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充滿悔恨、愛戀與絕望。
看來,有人和自己想到一處去了。
路搖進了停屍房。
房內,老馬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手上拿着大煙杆子,沒抽。
元何、大李和小胡站在一處,馬栎和大志站在一處。大志緊緊牽着馬栎的手,臉上也流滿了淚。
見她進來,馬栎稍稍偏過頭,瞅了她一眼。
馬栎周身暗沉冰冷的氣息已經蕩然無存,仿佛先前嚴厲責備自己的只是幻覺。他看過來的那一眼,也是如古井般深沉,波瀾不驚。
路搖輕輕一哼,眼神一晃便晃到了錢源身上。
錢源被拿下了枷鎖,手腕處套着鐵鐐,正趴在紅袖姑娘的身上大哭着,身體顫動不已。
紅袖姑娘的屍身被老馬用了獨門的防腐香料保存着,此時看去雖膚色奇異,微微泛青,卻沒有什麽屍臭。
她的臉上被橫七豎八劃了十幾刀,猙獰異常,表情十分僵硬,随着錢源的哭聲一抖一抖,有種可怖之感。
不知過了多久,錢源似乎終于苦累了,聲音漸漸小了些,身體也滑了下去。
他頹然地癱坐在地上,雙眼通紅,怔怔地盯着地面。
元何扯了一張凳子,挪到錢源面前,坐下,沉聲道:“錢源,你已經見到了紅袖姑娘,還不老實交代麽?”
錢源似乎沒聽見,維持着這個動作,一動不動。
元何擰了擰眉,正欲再開口,卻聽到錢源沙啞的聲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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