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高老師,十六歲(上)
高珣一開始并不姓高,而是姓沈。
珣這個字是爸爸給他取的,和爸爸的珒字一樣,都有美玉的意思。
他出生在一個教師家庭,爸爸媽媽在同一所學校教書,一個教生物,一個教化學,兩個人是典型的慈父嚴母組合。
爸爸主張不要遏制孩子的天性,要讓他快樂地成長,媽媽信奉的卻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與嚴苛的媽媽相比,自然他從小就更愛黏着性格溫和,白淨儒雅的爸爸,幹什麽都願意和爸爸一起。春天,爸爸和他去公園寫生,夏天,爸爸帶他去植物園捕蟬,秋天,爸爸陪他采桑葉喂蠶,冬天,爸爸又牽着他去山裏看梅花。
小學三年級前,他常坐在爸爸二十八寸的大自行車上,聽着爸爸小聲地哼美麗的梭羅河。他在後座上迫不及待地告訴爸爸,自己這一整天在學校裏都發生了哪些有趣的事。
媽媽則對他方方面面的要求都很嚴格。
清楚規定了他的作息時間,檢查他的每一份作業,關心他的大考小測,反對他把多餘的時間用在一切她看來是“玩物喪志”的地方。
比如,和他的小朋友一起踢踢毽子,做做游戲,交換一下小浣熊幹脆面裏的英雄卡片或者是讨論讨論昨晚播放的動畫片最新的情節。
雖然在日後的時間裏,他終将變成一個淡漠的,朋友稀少的人,但不可否認,在此時,在他還叫沈珣的時候,這個變化仍未到來。
通過他爸和他媽的多次交涉,以及他拿回家的,相當争氣的一張張滿分的卷子,他獲得了每天半小時的卡通片時間,得以不被他周圍大部分的電視兒童們抛離得太遠。
另外獲得的,還有一周四次,去少年宮學習畫畫的機會。
他真喜歡畫畫啊。
像喜歡爸爸一樣的喜歡。
雲層,星空,月光,所有美麗的,短暫的,看上去遙不可及的東西,只要他願意,只要他拿起筆,就可以永遠的擁有它們。
少年宮教他畫畫的褚老師說:“把世界畫下來,讓它變成你想象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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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他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和他嚴苛的媽媽,溫和的爸爸在一起,在學校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回到家做做對他而言行有餘力的功課,吃飯的時候得到半個小時的動畫片時間,隔幾天就坐着爸爸的自行車去少年宮畫畫。
然後順理成章地考取重點初中,重點高中,重點大學,念研究生念博士……又或者是在畢業後就找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認識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平凡而充實地迎接每一個明天。
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事情,說不定他真的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高珣走進高一四班的教室,開學第一天暫時沒有安排座位表,他随意地在倒數第二排找了個空着的位置坐下。
班主任還沒到教室,周圍的位置陸續被來報到的同學填滿,進校第一天,新鮮和尴尬并存,不少人忙着跟坐在身邊的人攀談,自我介紹,建立初步的友好關系。
高珣對這細密的織成網一樣飄浮在教室上方的社交氛圍一點不感興趣,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他手上那本書上。
“喲,這不是高老師家的小珣珣嗎?”
高珣翻書的動作沒有停頓。
對方好像也沒有在意高珣的毫無反應,自顧自地對旁邊的同學介紹起來:“這我初中同學,高珣,他媽是我們當時的班主任。”
“哇,那他應該很慘吧!上學放學都得對着自己老媽。”
“他成績那麽優秀,怎麽會慘呢?慘的肯定是我這種學習不好靠家裏兩張鈔票念重點學校的人啊,每次考試完都要聽他媽說教一番,什麽不上進啦,給全班的平均分數拖後腿啦之類的。哎可惜這個世界就是這麽現實哈,小珣珣這樣優秀又清高的學子好不容易通過日以繼夜地學習才考上了二中,結果沒想到還是要和我這種靠老子的人同班三年啊哈哈哈哈哈。”
他語氣嚣張,言辭間不僅嘲諷了高珣,還順帶顯擺了一把家裏不俗的財力。
畢竟能得到二中每年那少得可憐的幾個所謂‘自主調節’的名額,要花費的絕對不會是筆小數目。
高珣手指輕撚,又翻過一頁書。
這人等了一會兒見他真的沒接茬的意思,有些沉不住氣地按住高珣手上那本書,敲了敲桌子。
“喂,我跟你說話呢高珣,沒聽見啊?”
高珣終于舍得把垂在書頁上的視線擡起來了,這位找麻煩的,聲稱是他初中同學的人,他想了好幾遍,都沒能把對方的名字記起來。
“不難考。”
見對方一臉斷線不明白他在說什麽的蠢樣,高珣只好語氣平靜地進一步說明。
“我是說二中,沒有你講的那麽難考。”
這下原本只是在他身後交換着眼色等着看熱鬧的幾個男生,表情也有些微妙起來。
因為他們可是實實在在,像剛才人家說的那樣,日以繼夜地努力學習才考上的。
開學第一天,高珣就給不少人留下了“眼高于頂”、“目無下塵”的印象。
雖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不過不着急,因為接下來的高中生活裏,高珣會切身感受到這些印象帶來的影響。
最先開始遭殃的是高珣的課本,被人拿圓珠筆畫得亂七八糟,高珣推着自己的眼鏡非常認真地看過了裏面關于生殖器的塗鴉以及每一句精彩豐呈‘問候’他媽的話。他反應平平,隔天就從教務處買了新的課本依舊老神在在地上他的課。
他的風平浪靜一定刺激到了作出這樣行為的人,哦,具體來說就是那個他的初中的同班同學,關耀。
現在高珣能記得人家的名字了。
關耀花錢爽快,身邊迅速聚攏了幾個以他馬首是瞻的同學,高珣成了他們這夥人首要的捉弄對象。而班上其他的同學,要麽是帶着“反正被欺負的不是我”的幸災樂禍跟着起哄架秧子,要麽是“我只想好好讀書管別人的閑事幹嘛”的幹脆對班裏發生的事情選擇視而不見。
因此對這班上的一部分人來說高珣是調劑他們枯燥的學習生活的倒黴鬼,對另一部分人來說他雖然成績優異卻是個可有可無的隐形人。
無論是哪一種吧,高珣覺得自己都并不在意。
但在某天早晨他走進教室,發現原本應該放着自己課桌的那塊地磚居然空了的時候,他停頓幾秒還是忍不住笑了一聲。
越來越沒有創意了。
高珣本來想問埋着頭寫作業的同桌有沒有看到關耀他們把桌子搬哪裏去了,随即想到他同桌是把他當隐形人那一類的,應該不會在這種時候和他說話。
幸好自從發現他桌子裏的東西會不翼而飛之後高珣就每天把所有書和作業統統帶在書包裏,不然他大早上的還得去教務處買書。
關耀和他幾個小兄弟神氣清爽地吃完早飯回教室時正好趕上高珣從外頭搬着課桌進來。
“這種過時電視劇劇情你們打算要一直玩下去嗎。”他甚至語氣平常地跟關耀說了句話。
見他們一臉吃驚地堵在後門沒有要讓開的意思,高珣把桌子放了下來,安靜地看着他們。
那波瀾不驚,面不改色的樣子一瞬間讓關耀産生了,自己才是那個正在被欺負的人的感覺。
為什麽會有高珣這種讓人生氣的家夥??
大概關耀是個有始有終的人,為了把過時電視劇劇情玩個遍,事情逐漸發展到連午飯時間高珣都沒個清淨的地步。
并且有時候已經用不着關耀來動手,那些曾經只是跟着看熱鬧的同學慢慢也加入到這場龌龊幼稚的游戲中來,畢竟既然關耀對高珣做了很多過分的事都沒見高珣怎麽樣,證明欺負他是沒有成本的,是很酷的,他們也可以這麽做,所有人都可以這麽做。
還有一句藏在心底的擔心沒有人敢說:萬一不随着大流,下一個倒黴的人變成自己那怎麽辦呢?
于是原本只是某幾個人的個人行為演變成了班裏大規模的排擠。
高珣依舊還是那樣。
只是把自己的午飯地點從教室轉移了。
當然了,基于學校實際上的衛生情況,高珣不可能像電視劇裏那樣去洗手間吃飯。
他轉移的地方是位于副樓的美術教室。
二中高一的學生是有美術課的,雖然和音樂課、體育課一樣,明明一周克扣得都只剩一節了,偶爾還是逃不掉“任課老師忽然生病所以這節課我們來學習數學”的命運。
但是按照課表上來講,他們還是有美術課的。所以相應的,也有美術教室。
一個學期難得幾次照常上的美術課裏美術老師注意到高珣的色彩感很好,構圖也有點功底,對他印象挺深,因此在高珣問他借備用鑰匙說想趁午休的時候在美術教室畫畫放松一下時他沒有過多的猶豫就借給了他。
也就是在這個美術教室的門口,高珣第一次遇到了況懷谷。
那天高珣和往常一樣,拎着自己的飯盒去美術教室吃飯,瞧見門口戳着個男生,握着教室的門把手搖了幾下發現紋絲不動後啧了一聲又轉到窗戶那裏,試着推了推。
窗戶沒有鎖,他很慶幸地嘆了口氣,然後順着窗臺爬了上去。
男生翻窗翻到一半,騎在窗框上時高珣差不多剛到門口把鑰匙插進鎖裏。
他開門進去,對方也正好應聲而落跳進教室。
兩個人六目相對片刻,對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後腦勺沖他笑了笑說:“我來拿手機的,上節課落在這裏了。”
高珣像沒聽到一樣只是走到後排的座位上坐下,把手裏的飯包打開,握着勺子吃起來。
男生找到了他遺落的手機揣回兜裏後看着高珣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忍不住好奇問:“你怎麽跑到美術教室裏來吃飯啊?”
高珣不聲不響地繼續吃他的飯,那男生卻沒有被這種讓人下不來臺的無視所擊倒,聳了聳肩幹脆反坐到高珣前面的位置上,趴在椅背上饒有興致地看着高珣吃飯。
“我叫況懷谷,六班的,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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