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我在這裏，高珣

高珣站在竈臺前往鍋裏加了一海碗的冷水，剛才有輕微上浮跡象的餃子就又迅速沉了下去。

等水再次沸騰的時間裏，高珣随意地伸手擦去一層蒙在窗戶上的霧氣，透過一角，望着外頭空無一人的街道。今天是大年三十呀，路邊停着的車都比平日少了一半，所有人都回家了，偶有幾只閑逛的流浪貓，大搖大擺走在路的中間，挑挑揀揀地趴上一臺引擎蓋還有餘溫的車，眯上眼懶懶地盤起了尾巴。

春晚開始的時候高珣的餃子正好出鍋。

他和他媽媽在桌子的兩邊坐下，高珣夾起一個餃子咬了一口，煮的時間沒控制好，皮有點爛了。

春晚是一貫的雞肋，全靠一片喜氣洋洋的大紅色撐着屏幕，才不至于讓觀衆昏昏欲睡。

第一個小品表演完，高珣的手機熱鬧起來。

估計是大家通過這第一個小品就都預判到了今年的節目也照舊無聊沒太大新意，還不如紛紛拿起手機複制黏貼一下拜年信息。

高珣微信裏的班級群和老師群都不停有新內容提醒，點開看看好些是在分享今晚家裏的年夜飯吃了點什麽，高珣掃了幾眼把手機從原來的振動模式調成了靜音。

他媽媽拿起桌上的桔子剝着皮，眼神落在電視上，似是不經意地問他：“這幾天和小徐有聯系嗎？”

高珣想了會兒才明白這個小徐指的是年前他最後一個相親見過的女孩子徐佳怡。

他斟酌着要包裝一下自然是沒有聯系的這個事實，好讓她接受起來容易一點。

“年末大家都比較忙。”可惜這話說得他自己都覺得幹巴巴。

“那你這會兒主動給人家發個拜年信息。”她把剝好的桔子分成兩半，一半放在了高珣面前。

見高珣沒有動，語氣重了些道：“不想發？對小徐不滿意？”

高珣垂着眼睛給徐佳怡發去了新的一年快樂健康之類的內容。

徐佳怡那邊很快回了過來，也祝高老師新年快樂，明年一切順利，結尾處還帶着她自己設計的小表情圖，然後又問高珣年夜飯吃了什麽，拿了多少壓歲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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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珣看到壓歲錢三個字回說，這麽大年紀了怎麽拿壓歲錢。

徐佳怡發了個不樂意的表情，沒結婚就都算是小孩兒啊，再說，怎麽大年紀了？我倆可是同歲，你別意有所指哦高老師！

他們有來有往聊了小一會兒。

高珣才感覺那股無形中壓在自己臉上的視線，滿意地移開了。

她剛關上抽屜離開房間，高珣就迫不及待地從床上坐起來摸了根煙點上。不斷輕聲重複着，再忍一忍，醒來就是大年初一了，過了大年初一等于是熬過一半，再忍一忍就好了，鎮定下來，冷靜下來，馬上就會好了……

高珣看着黑暗中，自己手指間唯一的，點燃着的煙發出來的一絲光亮出神。

心裏的絕望和沮喪一瞬間像突發的洪水一樣，輕易沒過了他的頭頂。

并不是第一次的，眼口耳鼻都被堵住了的窒息感浩浩蕩蕩地占據了他的身體。

高珣把臉埋在雙腿之間，急促地喘着氣。

他想呼救，可是這片深海裏只有他，他無人可求。

快死了一樣。

他要掙紮不動了。他很想就這樣閉上眼睛，墜入深海。

手機卻在這時候陡然亮起來，高珣瞪着它，好半天才有些顫抖地按下了接聽鍵。

是況淮夜。

“老師，新年快樂！”

“…………”

“是不是已經睡了啊？本來算好是十二點給你打的，哪知道況帆臨時……”況淮夜沒說幾句就聽出高珣在另一頭的呼吸聲有些不對勁：“高珣，你怎麽了？”

“…………”

“高珣？是哪裏不舒服嗎？可以說話嗎？”

況淮夜焦急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高珣艱難無比地拉住了這根僅有的，抛向他的救援繩索，小心翼翼充滿試探地叫了一聲：“……阿夜。”

“我在這裏！”高珣的聲音像被人扼住了脖頸一樣，況淮夜聽得立刻心慌起來：“高珣，發生什麽事情了？告訴我。”

高珣不知從何說起，他仰面用力呼吸着，卻只覺得一陣鼻子發酸，然後很快，像上回生病那次一樣，又熱又多無法控制的眼淚，從眼眶裏流了出來。

他小聲抽鼻子的聲音被況淮夜捕捉到了：“你在哭？”

“……沒有。”

那就是真的在哭，況淮夜捏緊了手機道：“我現在就去機場。乖，別哭。”

高珣被他這話驚得清醒了一些，怎麽就不像話到這個樣子，居然又在況淮夜面前哭？緊握的手指掐陷阱了手掌，試着平複情緒說：“真的沒什麽，你辦你的事情去，不要突然跑回來。”

“我回去看你一眼，确認你沒事再過來。”

聽到況淮夜那兒好像在開門關門，這下輪到高珣着急了：“你當一萬多公裏是教室到操場嗎？別趕來趕去，我真的都好好的！”

“不可能。都好好的你怎麽會哭？”況淮夜已經大步流星地到了車庫。

“是有點感冒，鼻子堵了。”高珣随口扯了個謊：“你自己一堆事情呢不是嗎？不要胡鬧。你這樣亂跑回來我也不會見你的。”

況淮夜正在插車鑰匙的手停住了，他妥協一步。

“……我不回來也行，你開視頻通話讓我看看你。”

“明天吧，明天上午。”睡一覺起來應該狀态會好一些，他實在不想況淮夜看到他現在這樣。

“我知道了。”況淮夜不再多言，直接結束了通話。

高珣舉着手機愣神，況淮夜挂斷之前他分明聽到了車子啓動的聲音。

兩分鐘後，況淮夜如願收到了高老師發來的視頻邀請。

高珣顯然是簡單收拾過了，臉上未見眼淚，只有鼻尖略微有點發紅，房間裏只開了盞臺燈，況淮夜仔仔細細每個角落都不錯過地巡視着他。

高珣被他看得別扭卻仍強作平常道：“都跟你說了是感冒鼻子堵了。檢查好了嗎？”

況淮夜輕嘆一聲，手指不由自主地摸着屏幕上高珣的眼睛：“下次揉眼睛的時候動作輕一點，眼尾都紅了。”

“……”高珣不作聲地看着地板。

“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高珣？”

真奇怪。

況淮夜不過是輕聲問了他這麽一句，高珣覺得鼻子就又開始泛酸，好像有一萬句委屈的話要和這個男孩子說。

如果他要說，況淮夜一定會聽的吧。或許不止是聽，還會對站在懸崖邊上的他伸出援手……

高珣，你不能這樣。

“真的沒什麽，就是難得回趟家住，總有很多我媽看不慣的地方，有點心煩。”

高珣被不算強烈的光線籠着，烏黑的發上多了個光圈，沒戴眼鏡，微微敞開的領口裏露出了細白的脖子和若隐若現的漂亮鎖骨。整個人看上去有些稚氣的柔軟。

他的情緒很不好。他努力地克制着，自我保護着，盡管況淮夜明知道事情并不會像他所說那麽簡單，但似乎只要再多問幾句，他就會從搖搖欲墜的高處跌落，他的脆弱與不安讓況淮夜舍不得再逼他。

況淮夜皺着眉沉默半晌說：“真想一天內處理完所有事情回去找你。”

“……你家裏的事情，順利嗎？”他沒有再繼續問，高珣心中默默松了口氣。

“沒法不順利，吳魏早死透了，況帆半身不遂，基本已經是廢人一個，況懷谷他媽對花錢以外的事情基本一竅不通，只剩下況懷谷……高珣，你還會在意況懷谷嗎？”

“為什麽你覺得我還會在意況懷谷？”

“他算你初戀啊。”

高珣無奈：“都什麽老黃歷了，你會在意你初戀到現在嗎？”

“怎麽不會，我現在都還在追我初戀。”

高珣明白了，這家夥繞了一大圈最後還是要套路自己。通話時間久了，他的聲音裏有些難掩的疲倦，高珣這才想起來還沒好好地看上他一眼。

況淮夜穿着深灰色的毛衣懶懶散散地坐在駕駛位裏，一手拿着手機，另只手搭在旁邊座椅的頭枕上。他瘦了一些，颌骨的線條越加清晰，下巴一圈青色，濃眉微皺，一雙灰綠色的眼睛專注認真地瞧着自己。

“你瘦了點。”

況淮夜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臉：“一定是想你想的。我覺得有小半輩子沒見到你了。”

高珣笑了一聲：“小朋友，你上個星期才去的。”

“天上一天人間一年沒聽說過？在你那兒是一個星期，在我這兒已經是小半輩子了。”

“……随便你吧。”高老師不和這厚臉皮的家夥胡攪蠻纏，但不可否認，經他扯了這麽幾句，自己的情緒的确有所好轉。

“高珣。”

“嗯？”

“我想你。”

“……嗯。”

“我想親你。”

“……我要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