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自打發現甘泉那日起,淩瑧平日所用的水就已經全部替換了。
熬藥所用,飲用,甚至洗漱所用,全是甘泉的水。這水滋潤他肌理,入他髒腑,在他體內循環更替,日複一日,終于将他被麻痹的視覺喚醒。
山間幾聲鳥鳴,将人從夢中喚醒。
昨日的調息非常順暢,因此一夜的睡眠也非常好,還未睜眼,他已覺得渾身舒服至極,這是自打中毒後頭一次有這樣的感覺,眼皮以外也是光線充足,他一愣,忽然預感到了什麽。
試着慢慢睜開眼睛,幸而是在清晨的屋裏,光線并不太激烈,他抑制住狂烈的心跳,慢慢坐起身來,貪婪而小心的打量眼前的場景。這是一件不大的舊屋子,牆壁已是斑駁,除過一張桌兩條凳,幾乎沒什麽家具,他身下的也只是張破舊竹床,一切都很簡陋,卻又整齊,那邊靠牆的桌上,甚至還有一束野花……
其實他應該熟知這樣的格局,可當看在眼裏,這一切的滋味都不同了。
這一刻,誰都不能理解他內心的喜悅。
是的,他終于能看見了……
雖然這一刻在心內不知期盼了多久,可當它真正來臨,一切卻有些不真實。畢竟一直到昨天,眼前還只是一些模糊的輪廓而已。
屋子裏看夠了,他就走到外面,推開門,仿佛是個全新的世界,卻又那麽熟悉。
那棵老榆樹,閑适的立在院子裏,底下的陰涼裏就是他們吃飯的石桌;再往前看,是拿破石頭堆起來的院牆,靠牆有一排籬笆,上面爬滿了藤蔓與花兒;微風吹過,小朵的茉莉并細長的忍冬輕輕搖動,送來陣陣馨香,底下是一叢叢的野天麻和野菊,整整齊齊的開着紫色和黃白的花……
都是些極其普通的花草,卻如點睛之筆,叫這陋室與衆不同。
他還沒有欣賞完,身後忽然傳來響聲,他一怔,裏屋的人兒已經走了出來,見他站着,主動跟他說話,“早啊阿啓!”
他還沒來得及的回頭,那姑娘已經走了過來,一身粗布衣裙,卻掩不住苗條的身形,唔,她比江南常見的女孩子們要稍高一點兒,路過他身邊的時候,帶起熟悉的清香,她懷裏抱着雪白的團子,正是那只愛撒嬌的小貓。
她停在他面前的花架旁,把懷中小貓放下,叮囑一句,“去玩兒吧。”就又站起身來,對他微笑一下,走到水缸邊,舀水澆花。
果然,她的五官生得很好,皮膚白淨,除過……右眼下有塊紫斑……
但在他看來,瑕不掩瑜。
阿蓉邊給花澆着水,邊問他,“阿啓,你今天想喝什麽粥啊,是筍幹呢還是菌子?”
可他并不答話,只是愣愣的站在那裏,專注的看她的背影。
這就是救了他的那個姑娘……
話問出了口,背後卻沒有反應,阿蓉有些奇怪,回頭問他,“阿啓?”
他這才回神,怕她看出異樣,馬上垂眸,做出往常的樣子,随口說,“什麽都好。”
阿蓉有點奇怪,倒也沒說什麽,哦了一聲,洗洗手煮粥去了。
不一會兒飯上了桌,兩人便一起喝粥。為了不露出破綻,明明已經能看見,淩瑧也還要裝作目不能視,這頓早飯,他吃的不太自在,只因怕叫她發覺異常。
他并非不想讓她知道,只是有些突然,他還不知道該怎麽叫她接受——況且她說過,若他複明,她要把自己遮起來……他不過是想先好好看看她。
吃罷早飯,阿蓉有些無聊,腦子一轉,忽然有了個好主意,笑着跟他提議,“阿啓,咱們再去一次玉蝶潭吧!”
去玉蝶潭?
她可從沒主動邀他出門的……
淩瑧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問道,“是又想吃魚了麽?”
阿蓉嘿嘿笑,“你真聰明!這次咱們做好準備,我帶個大點的魚簍……”
淩瑧,“……”
其實他也想再去一次玉蝶潭。上回知道那兒有仙人藤,他只恨自己不能親眼看看那罕見的奇花,現在既能看見了,他當然得飽一飽眼福。
于是兩人便出了門,當然,淩少主硬是拒絕了阿蓉要帶大魚簍的打算,他的暗器是拿來防身的,不是打漁的,再說,兩個人高高興興的去賞景,卻背了一大簍魚回來,多掃興啊。
這回依然是阿蓉帶路。
如上回一樣,怕他摔倒,阿蓉依然找了根樹枝領着他,依然特意挑了光滑沒有毛刺的,淩瑧自然順意接過,跟到她身後,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這山沒有雲望山的名氣,又處在郊外人跡罕至,所以景色格外清幽,然雖比不得雲望山高聳險峻,卻別具韻味。因着那冰冷的甘泉,此處山林格外清爽,微風輕撫在臉上,山泉流淌在溪澗,入眼處皆是怡人綠色。
若不是經歷過這一段黑暗的日子,他或許也無法體會光明到底有多重要,他幾乎舍不得眨眼,不肯錯過任何景物。
走了一會兒,兩人進到了林子裏,頭頂有枝葉蔽日,使得清爽之餘更添幽靜。
因為他已經能看見,所以不知不覺間,路走快了許多,阿蓉當然還未察覺,只是不斷提醒他,“有碎石,小心滑倒啊。”
淩瑧低聲答應,再悄悄去看她的背影,粗布衣裙遮不住少女的靈動,她熟練靈活的穿行在林間,像是活潑的雀鳥,披着空中投下的陽光。
總能看見長着果子的樹木,這都是他前一陣整天吃的野果,現在終于親眼看見了,但饒是他博覽群書,也并不能一時叫出名字。阿蓉卻熟得很,倘一邊走一邊留意,若是有熟的好的,便順手摘下來,大方的分享給他,“可以吃的,嘗嘗吧!”
他乖乖接過,不再懷疑那能不能吃,而是聽話的送進嘴裏。
那些不知名的小漿果入口,初時是不讨喜的酸,但等酸澀過後,就只剩下奇妙的甜味,那種滋味,是蜜糖模仿不來的。
阿蓉似乎也心情不錯,随口哼起小調,跟林間的鳥鳴混在一起,叫人無端的惬意。
走着走着,又聞到了那種類似熟透果實的香味,淩瑧便知道了,玉蝶潭到了,而那仙人藤,就近在眼前。
果然,轉過彎去,一蓬繁盛的花木就出現在眼前,碗口粗的藤蔓纏繞在一株大樹的頂端,花葉枝條猶如流水般垂落而下,甚是壯觀。
但最讓他驚呆的是,那一串串形似雀鳥的花朵竟是紫色,而并非古書所記載的白色。花朵之密集,也遠遠超出他的想象,那些密集的紫色花朵由高處垂墜下來,形成了絕無僅有的花瀑。
對,是花的流瀑。
他怔愣在那,一時沒有言語。
阿蓉也被那花吸引了注意力,吃驚道,“比上回的花還要多呢!”
仙人藤每五年才開一次花,花期前後約有三個月,現在應該正是怒放的時候。
淩瑧問她,“上回的湯好喝麽?”
她點頭,誠實道:“甜甜的,像是許多果子,很好喝啊!”然後沒等他說話,她便走上前去,挽着衣袖說,“這次再多采一些!”
她滿是專心采花的樣子,他則笑了笑,轉身去了潭邊。
他終于親眼看到了玉蝶潭。
水至清,卻被周遭樹木映出碧色,宛如一只展翅的玉蝴蝶伏在靜谧山林中。複明的這一天,能見到這樣的景致,他很滿足,獨自賞了會兒景,回頭看看依然在摘花的少女,他又悄悄去了一邊。
熱火朝天的采完花,阿蓉這才終于想起跟自己一起來的人,回頭瞅了瞅,沒看見他的影子,趕緊張嘴喚人,“阿啓……”她有點擔心,他看不見,不會自己跌到水裏去吧?
但淩瑧很快給了她回應,只是聲音聽着有些遠,阿蓉有點奇怪,問,“你在哪兒呢?”說着擡腳過去尋。
他卻趕緊把她一攔,說,“先不要過來……”
阿蓉更奇怪了,“你在做什麽?”
他說,“……我在沐浴。”
阿蓉瞠目結舌,“你在沐……沐浴?你自己下水了?不會有危險嗎?還有,水很涼的……”
淩瑧說,“我很好,一會兒便上去,不必擔心。”
阿蓉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一個瞎子,能自己下水沐浴?
但又想到他都能把水裏的游魚打暈,便又不那麽奇怪了。
……反正阿啓他,還是蠻厲害的。
他既然在沐浴,她便不方便在附近待着了,往稍遠處走了走,在潭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賞景,水真是清澈,連潭底卵石上的花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阿蓉坐了一會兒,心也癢癢起來。
他既然能在這水裏沐浴,那她也可以泡泡腳吧?
反正這山林中只有一個阿啓,他還看不見……
起了這個想法,膽子就愈加大起來,阿蓉左右瞧瞧,終于不再猶豫,褪了鞋襪,将腳伸進了水裏。
“真舒服!”她忍不住小聲喟嘆。
水其實有些涼,可除過最開始有點刺激,确實是相當舒服的,畢竟這雙腳整天困在鞋襪裏,此時乍一擺脫束縛,簡直舒服到連毛孔都要跳舞了。
她閉上眼,簡直想打個小盹兒。
“水太涼了,對身體不好。”
身後冷不防傳來聲音,吓得她趕緊回頭,卻見到方才還說自己在沐浴的人,正筆直站在自己身後。
未出閣的女孩子,肌膚都不可輕易被外人瞧見,何況是腳,她雖一個人住,也懂得禮數,便趕緊把腳從水中伸出來,套上鞋襪。
手忙腳亂的才穿了一只腳,她忽然意識到一件非常可疑的事,一下站起來,看着他問,“你……你能看見了?”
他來不及躲,正對上她的目光,猶疑片刻,索性坦白,看着她點頭說:“是。”
她張大嘴巴,“怎麽可能……你,你眼睛已經治好了?我,我怎麽不知道……你剛才來的時候不是還看不見嗎?”
他不想吓着她,緩聲解釋說,“今早醒來就能看見了,一直沒空告訴你。”
阿榮木木愣愣的點了點頭,還是一時沒法接受這個事實。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她又花了幾秒鐘的時間,叫自己平靜下來,而後又想起來跟他道喜,“那真是太好了,真是恭喜你……”
然話未說完,她又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慌忙擋住自己的臉,徑直往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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