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慶功宴(二)

西平侯府的那樁醜事鬧得滿城風雨,聽說那菖蘭郡主屍骨未寒,便被她爹孟平安給草草埋進荒山裏了。瞧眼下這情景,莫非此女是化作厲鬼,向她爹讨債來了?

危急時刻,衆纨绔表現得格外齊心協力,二話不說,便站成一堵人牆,将西平侯擋在後面。

“我說大侄女兒,這父女哪兒有隔夜的仇,你就別吓唬你爹了,趕緊回墳裏去吧,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回頭我讓你爹給你多燒點紙錢,好不好?”

一纨绔雙掌合十,默念阿彌陀佛,語重心長的勸道。

另一纨绔也縮着腦袋道:“那個,大、大侄女兒,你可能還不知道,咱們這兒正舉行什麽活動。伯伯告訴啊,這裏是獵鬼大會,專門捉那些不安分守己的野鬼的。你再不回墳裏,別說找你爹報仇了,當心鬼命不保啊。”

“是啊是啊,還是回墳裏安全啊。”其餘纨绔一起附和。

惠明帝揉了揉額角,頗是頭疼的看着自己這幫老臣,正想命他們退下,地上忽得竄起一道人影,竟直接越過衆人,朝癱倒在地的西平侯撲了過去。

原本還跪在地上的、那滿臉刀疤的男子不知何時掙開了綁縛!

西平侯本就被自己“死而複生”的女兒吓得半死不活,還在渾身抽搐,猛見一個面目可怖的人從半空撲來,又吐出口白沫,驚恐的睜大眼睛尖叫:“鬼!鬼!”

他聲音實在太過凄厲慘烈,宴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并開始竊竊私語。

立刻有随駕的禁衛軍沖過去将那人拖開,那人卻仿佛受了極大刺激,尖銳的怪叫着,掙開禁衛,繼續瘋狂的撲向西平侯。

西平侯吓得渾身抖如篩糠,往旁邊滾爬了一段,脖子已被那人用力扼住。那人滿臉刀疤都因極度憤怒而張開了,目中血光四射,眼球瞪得似要迸出眼眶,一雙骨瘦如柴的手将西平侯脖子掐的咯吱作響。

幾名禁衛怎麽拖拽也分不開他們,最後還是穆玄出手直接卸了那人兩條胳膊,才迫使他松開了手。縱使如此,那人依舊血目圓睜,死死的瞪着西平侯,喉嚨裏發出尖利憤怒的怪音。

西平侯面色已成醬紅,張大嘴急促的喘着氣,口中咕嘟咕嘟的往外冒着白沫,眼瞧着快要一命嗚呼了。

惠明帝擺擺手,衆纨绔會意,立刻手忙腳亂的擡着西平侯回帳中救治了。

那男子這麽一鬧,衆人的關注點倒是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反而有些忽略西平侯的那個女兒。畢竟,自始至終,那少女都是老老實實的跪在地上,既無逾距之舉,也無反常舉動,反而通身流露着一股柔弱無助的氣息,實在不像只兇神惡煞的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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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将人用鐵鏈重新鎖牢,複單膝點地,請罪:“是臣思慮不周,讓陛下受驚了。”

“無妨。”惠明帝神色平和,寬慰道:“事發突然,怪不得你。”一面命他起身,一面看向左右兩側,問:“兩位愛卿如何看?”

離淵視線只在那滿臉刀疤的男子身上頓了片刻,再次落在夭夭身上。那雙充滿眼白、靜如死水的雙瞳,如投石入湖,輕起了一道縠皺。待要仔細探究,卻又無跡可尋。

随着他心念起伏,他額間那個火焰形狀标記,泛起一圈淡淡的紅色光芒,後又慢慢消失。

夭夭跪在地上,被他目光一籠,只覺周身汗毛直豎,藏在袖中的手,攥了一掌心的汗。

“郡主可是八字純陰?”半晌,頭頂傳來離淵若有所思的聲音。

一語既出,四座嘩然。連惠明帝都露出幾分難以置信的表情。立在一旁的穆玄和衛英也不約而同把目光投了過來。

要知道,純陽不生,孤陰不長。八字純陰或純陽之人,可以說天生就是個倒黴鬼,從娘胎裏就帶着晦氣,投胎到哪家,那家也要跟着倒黴。什麽不利六親、不利婚姻、不利家宅、不利宗祠、不測災來,但凡是能想得到的窮途厄運,他都勢必要經歷一番,嘗盡這世間的艱辛坎坷。父母一般認為這樣的孩子是上輩子過來讨債的。

離淵道術高超,素有相面之能,他既然敢問出這話,那就證明這事兒八.九不離十了。

也難怪這菖蘭郡主在妙齡之年便為情所困,為了個男人敗壞名聲、吊死山上不說,還被自己親爹草草埋到了荒山裏,不得善終。敢情,這位郡主竟是八字純陰的兇煞命格!一個天生的倒黴鬼!

其所有的荒誕與不合理行為,一下子都能解釋通了!

與純陽命格相比,這純陰命格還有個極麻煩的事,那就是容易招鬼。這樣的兒女,一般人也不敢放家裏養着,要麽送到道觀裏寄養着,要麽送到別莊裏單養着,以免把鬼帶進家裏,令家宅不寧。

這西平侯夫婦敢把這麽個女兒擱在府中養到這麽大,也真是勇氣可嘉。如今西平侯府還能屹立不倒,也算是個奇跡。甚至有人揣測西平侯之所以整日不務正業、坐吃山空,都是被這個女兒給防的。

未出嫁女子的生辰八字是不能随便外傳的,如今離淵當衆道破此事,無疑是将這菖蘭郡主再次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就算眼前這少女是人不是鬼,日後怕也無人敢去西平侯府提親了。

夭夭胸膛中的那顆心,急速跳動,如同擂鼓,冷汗幾乎浸透了層層衣裳,止不住的往外冒。來的路上,她已設想了最壞的結果——被識出借屍還魂,并預備了一套說辭辯解。

畢竟,在離淵這等道術高深之人,或辟邪劍那等上古法寶之前,她身上的鬼氣根本就藏不住。只要她死咬着自己是被那邪物所傷,以致魂魄暫時離體,被那邪物鬼氣侵蝕,他們一時間也抓不到什麽把柄。

因為正常的純淨魂魄沾染了鬼氣,再回到自己軀殼時,也會出現魂魄與軀殼不融的情況,與借屍還魂很容易混淆。而菖蘭郡主畢竟是西平侯之女,若無确鑿證據,就是夔龍衛也不能随意把她當鬼處置。

可她萬萬沒料到,離淵竟然直指她生辰八字。八字相合是借屍還魂最重要的條件,而八字純陰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離淵莫非不僅看出來她是借屍還魂,還窺破了她真實身份?!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側首去看穆玄,只見他也正一動不動的盯着自己,一雙星眸,褪去了慣常的銳利與寒意,反而透着幾分怔忡。

“我的問題很難回答麽?”離淵充滿磁性的聲音重新響起,目中悠然,仿佛是玩弄耗子于鼓掌間的貓。

夭夭張口,想說點什麽,但牙關卻止不住的打顫。她又想起了五年前祭臺之上,被生生抽去魂魄、剖去元丹時那種生不如死的痛,就像骨頭被人一根根從血肉中強行抽出,以及那種深重的絕望和無助。

若再來一次,一定也很痛吧……她恍惚的想。也許,五年過去,他們有更殘酷的手段對付她。

“什麽八字純陰,國師真是說笑了。”一道嬌媚的聲音,忽然從席上傳來,很不以為意的道:“菖蘭的确是生于陰年陰月陰日,可絕不是陰時。之前那事兒大家都知道,若這孩子真是八字純陰,那永安伯家的公子怎肯娶她做媳婦。”

竟是柳氏。

她這話倒是提醒了衆人。這菖蘭郡主可是在嫁給永安伯公子的途中逃婚的,而這成親之前,男女雙方肯定是要互換庚帖的。若菖蘭郡主真是命帶災厄的純陰之身,那永安伯腦子又沒被驢踢,豈會讓兒子娶她!

惠明帝惑然問:“這女子是何人?”

立刻有知情人禀道:“回陛下,此乃西平侯的小妾柳氏。”

惠明帝恍然大悟,點了點頭。

柳氏說完,還望對面席上瞥了一眼,笑吟吟的問:“永安伯,妾身說的沒錯吧?旁人不知曉,你們家可是看過我們菖蘭庚帖的。”

原來今夜圍獵,永安伯也來了。

衆人哪裏能放過這個看熱鬧的機會,紛紛四處去尋那位伯爺。

被柳氏一提名,永安伯的表情可謂十分精彩。永安伯年近五旬,膝下只一根獨苗,算得上是老來得子,對這個兒子可謂寵若珍寶。他本就不願兒子娶菖蘭郡主那樣長相過于嬌美的女子做妻子,何況論門第對方還要高些,更願給他尋個知書達理、孝順公婆且門當戶對的貼心人,怎奈兒子被那菖蘭郡主迷得七葷八素,非她不娶,鬧着要去山上剃發。

永安伯拗不過兒子,這才低身下氣、親自到西平侯府提親。卻沒料到成親當日,那菖蘭郡主竟做出那等不知廉恥、敗壞名聲的事,掃了西平侯府的顏面也就罷了,還讓永安伯府也淪為世人笑柄。

一想到如今還卧病在床、為情所傷的兒子,永安伯便氣不打一處來,黑着臉道:“此女與我永安伯府無關,你問我作甚!”

柳氏見他如此,也不生氣,反而發出一串甜美笑聲:“永安伯好大的脾氣。”說完,她又若無其事的剝着一顆葡萄吃了起來。

一個妾室,雖身份低微,卻也算是西平侯府的人,柳氏證詞一出口,倒不好再讓人說菖蘭郡主八字的問題。

夭夭也是訝異不已,但形勢緊迫,不容她多想,便磕了個頭,順着柳氏的話道:“聖上明鑒,柳姨娘說的不差,臣女的确不是陰時所生。只是,臣女被父母誤當作斷氣之人埋這荒山之後,又在棺中醒了過來,當時拼命呼救無用,瀕死之時,忽然做了個奇怪的夢。”

“什麽夢?”惠明帝忙問。

夭夭道:“有一團黑霧,帶着臣女飄出了墳墓,臣女身體變得很輕,很輕。臣女當時很激動,以為被他所救,正要拜謝,那黑霧裏忽然化出一個面目十分猙獰可怖的影子,張大黑洞一樣的大口朝臣女撕咬過來。臣女驚叫一聲,醒來時,發現自己還在棺材裏。幸而後來有一群盜墓賊将臣女挖了出來。”

“黑霧?!”惠明帝神色微變,一臉凝重。

夭夭擡起頭,雙眸盈盈含淚,隐有凄楚,又似強忍着,道:“臣女看得清晰,的确是一團黑霧。臣女想,大約是臣女曾被那黑霧所纏,沾了什麽髒東西,才讓國師誤以為臣女陰氣過重,乃八字純陰之人。”

她一番話滴水不漏,既為自己洗脫嫌疑,又替離淵找了個臺階下。語罷,眸底水色更重,似是回憶起了什麽極不美好的回憶。她本就生得極美,這番形态,直如雨後沾了露水的梨花般,愈發顯得嬌美動人,惹人憐惜。

衆人又竊竊私語起來,态度卻發生了轉變,已然從鄙夷轉為憐惜此女身世如何如何可憐。

唯獨衛英冷笑:“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巴。幹爹,依我看此女妖言惑衆,甚為可疑。不若讓孩兒帶回營中仔細看管,防她今夜再謀害聖上。”

“沒錯沒錯,衛都督說的有理。”

“傳說那女鬼都擅媚術,尤其喜歡花言巧語蠱惑人心。查查總是放心的!”

“事關聖上安危,無論如何都不能大意啊。”

立刻有素日依附于夔龍衛的大臣們開始附和。

離淵點頭,恭行一禮,詢問惠明帝:“臣以為衛英所言不無道理。陛下以為如何?”

事關自己安危,惠明帝自然也沒有不同意的道理,正要點頭,一個聲音忽道:“不可。”

卻是穆玄。

對于這個外甥,惠明帝還是很信任的,立刻問:“玄兒有何異議?”

穆玄道:“回陛下,依此女所描述,她見過的那團黑霧,極可能是今夜襲擊陛下的邪物。如今這邪物很可能就躲在這禦帳周圍,此女既見過那邪物的真實面貌,若她能協助臣辨認那邪物面貌,将其緝拿,自可為自己洗脫嫌疑。”

衛英輕哼一聲,反駁:“若此女就是那邪物,世子如何保證陛下的安危?”

穆玄默了默,冷靜自若的道:“那便用辟邪劍試試如何?衛都督當知,無論隐藏多麽深的邪物,到了辟邪劍前面,都會原形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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