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誅邪
衆人宴飲畢,衛英便帶着一隊威風凜凜的夔龍衛入內,逐席搜集标有各府徽記的白紙燈籠,統計其中的野鬼數量。若誰的燈籠是黑的,沒獵到一只鬼,夔龍衛便要代表聖上對其申饬訓誡,并宣布相應處罰。依據官位品階高低,或是責令其寫檢讨書,或是罰俸數月,不一而足。
西平侯還半死不活的躺在帳子裏,算是躲過一劫。其他老纨绔就沒那麽幸運了。從坐在席末的文昌伯開始,挨個被那些代行皇命的夔龍衛嚴厲數落了一通,幸而他們臉皮厚,互相插科打诨幾句,并約定某日游湖時一起寫檢讨書,便繼續有說有笑起來。
而另一些既沒獵到鬼又自命清高的老臣,就比較可憐了。他們皆是當朝大儒,視自尊為生命,被一群在他們看來既無教養又無內涵的夔龍衛當衆訓斥,都是面紅耳赤,羞憤難當,簡直恨不得一頭撞死在案上。
最後統計完畢,毫無懸念,夔龍衛以一千兩百只位列第一,玄牧軍以一千一百只位列第二。第三名是東平侯府,只有一百多只,雖與前兩名相差懸殊,但依舊得到了聖上的褒獎。
所有野鬼皆由夔龍衛統一收繳,具體處置方式就不得而知了。惠明帝心情暢快,飲了不少酒,似是有些醉了,宣布完夜宴結束,又把穆玄叫到跟前問了幾句話,便由貼身大太監扶着回禦帳休息了。
穆王與離淵皆起身恭送。其餘人也陸續散去。
鎖定目标後,穆玄并未着急動手,只喚來阮筝和另一個名喚沈其華的少年,低聲囑咐一番。那二人頻頻點頭,自領命去布置。
夭夭其實還惦記着那個令她莫名忌憚的柳氏,但掃了一圈,也沒看見柳氏身影,料想她應是半道離席照顧西平侯去了,不免有些遺憾。
“阿姐!”一個清脆的少年聲音打斷她思緒。夭夭擡頭一看,孟菖羽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身後跟着一道穿着赤色夔龍服的清瘦人影,正是宋引。
孟菖羽今夜獵到了十三只野鬼,給西平侯府也争了個名次,惠明帝龍顏大悅,誇他年少有為、後生可畏,并賜給他一把禦用的金匕。孟菖羽在同輩子弟中大出風頭,自是得意非凡,一見夭夭,立刻又狂吹了一通牛皮。
夭夭見這小郡王對他那吓得半死的爹不聞不問,便猜到西平侯素日裏只怕待這雙兒女也不怎麽樣,若不然也不會偏信柳氏、狠得下心把親生的女兒埋到荒山上去。
宋引落寞的站在一旁,等他們姐弟說完話,才找了個理由把孟菖羽支開,目光急切的問:“菖蘭,你怎會與那邪物扯上關系?這其中定有誤會……”邊說邊欲握她雙手。
“并無誤會。”夭夭迅速避開他觸碰,盡量聲音鎮定的道:“我的确見過那邪物。”
宋引一怔,神色陡變,聲音立刻又轉為強烈的擔憂,不由分說握住她一截雪白皓腕,急問:“何時見的?它可有傷到你?為何不早跟我說?”
夭夭掙脫半晌沒掙開,怒道:“宋副使,請你自重!”
宋引像是被什麽東西突然定住般,動作一僵,整個人呆立原地。夭夭趁機抽出手腕,往他腳上用力一踩一碾,稍稍出了心中一口惡氣,才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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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引反應過來,舉步欲追,一道寒光逼人的長劍倏地擋在他跟前,阻住去路。
穆玄雙眸冷冰冰的,沉着臉道:“此女乃聖上親自下令玄牧軍看管,宋副使一味糾纏,是何居心?”
宋引匆忙行了一禮,形容迫切道:“世子有所不知,菖蘭乃是我的未婚——”
穆玄臉色愈沉,直接打斷他,漠然道:“我只需知道她是玄牧軍負責看管之人,不需知曉旁事。”
宋引緊緊攥拳,咬牙敗下陣來,道:“是公瑾唐突了。”又遙遙望了幾眼那抹水綠身影,才輕施一禮,擺袖離開了。
穆玄撤回劍,盯着他背影走遠,才行至夭夭跟前,臉色略緩,斟酌道:“我讓人送你回帳休息。”
夭夭立刻搖頭:“不用不用,這裏就很好。”
見穆玄眉毛一蹙,還欲再言,夭夭急道:“我畢竟見過那邪物,關鍵時刻,說不準能幫點小忙。”
這理由畢竟有說服力,果然,穆玄默然片刻,最終點頭。
夭夭暗松了一口氣,生怕他改變主意,忙亦步亦趨跟上他。只見穆玄在禦帳附近觀察了一圈,便半蹲在地上,咬破手指,畫出一堆奇奇怪怪的符咒。
夭夭認得,這是穆氏一族特有的驅鬼符陣,名“縛魂”,當年在太平觀修習時,觀主還特意把此陣當做同類陣法的範例給他們講過。
可惜此陣雖厲害,須得沾了穆氏子弟的血才有效果,旁人只有眼饞的份兒。
穆玄畫的又快又漂亮,不到一刻便畫完五個。夭夭許久不碰這些東西,看得甚是手癢,要不是害怕暴露身份,好幾次都忍不住要重拾舊技,跟着他一起畫了。
最後一個符陣是畫在禦帳門口,大約是因為邪物從此處闖入的可能性最大,穆玄畫的時間長了些,符咒也相對複雜。
準備妥當,兩人便躲到了一旁的偏帳後面,靜觀其變。
月上中天,将四周照得如積水空明。夭夭注意到穆玄右手那根還在滴血的食指,心尖似被什麽東西勾了下,不由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平觀修習時的往事。
那時候,因為入觀修習的都是貴族世家子弟,觀主每日布置的課業并不算繁重,除去固定的午睡與用膳時間,還會專門留出一個時辰讓他們在後山自由活動。她也因此有機會去盡情的抓鳥摸魚,并鼓動衆人和她一起嬉戲胡鬧。
但有兩個人,她是很難鼓動成功的,一個是瓊華,另一個就是穆玄。
瓊華是因為不屑與她為伍,穆玄則是因為有永遠做不完的課業。除了太平觀的基礎課業,他還要額外修習穆氏一族的術法。穆氏立族百年,以斬妖驅邪為使命,家傳術法在各大世家中獨居翹楚之位,連很多江湖門派都趨之若鹜。但除了血緣關系的限制,穆氏術法還以佶屈聱牙、晦澀難學出名,族中甚至有子弟被逼瘋的。
身為穆王府世子,穆玄自然要被格外嚴格要求。他們在觀中修習時,每隔半月能回家兩日,對于包括她在內的大部分人而言,這兩日代表着可以肆無忌憚的吃喝玩樂了,但穆玄卻還要回府接受嚴格的功課考校。穆氏家規森嚴,穆王更是眼裏容不得沙子,族中子弟若在課業考校時不及格,便要受到嚴厲的家規處罰。
夭夭猶記得,某一次穆玄從家中回來時,五根手指頭的指肚皆血肉模糊,藏都藏不住。後來她還是從觀主那裏偷聽到,那次回府考校功課,他畫符陣時畫反了一道符文,被穆王下令關在穆氏祠堂裏,跪着畫了一夜的符陣。
其實以當時穆玄的年紀,能畫出那符陣已算天賦異禀,慘就慘在他擔了個世子的身份。
如今再看到他沾血的手指,夭夭難免心潮翻湧,悵然若失。那些歷歷在目的往事,宛若一場甜蜜的美夢,只有夜深人靜時她才敢釋放出來慢慢咀嚼。夢醒後,寒衾冷被,故人不在,她不再是她,穆玄也不再是當年的穆玄,這人間只有她軀殼裏那縷孤魂,還在想念那些曾經鮮活過的面孔。
一陣陰風刮過,将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吹了起來,夭夭陡然回過神,身側寒芒一閃,穆玄已拔劍朝禦帳方向奔去。
阮筝和沈其華帶人迅速從左右包抄而出,玄甲窸窣摩擦,殺氣騰騰的聚攏在禦帳之前。幾乎同時,禦帳內也燈火通明,起了動靜。
夭夭疾步奔過去,擠到前面一看,果然見穆玄所畫的符陣被觸動,陣中紅光大盛,一個打扮豔麗的婦人半跪在地上,抱頭掙紮,似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她頭上珠翠落了滿地,兩手狠狠的扯着發髻,面上也被指甲劃出幾道血痕,正是鄭尚書的那個繼室楊氏。
之前靈光一閃間,從自己衣裳上蓋住酒氣的那縷幽香中得到啓發,夭夭意識到那邪物若真想隐匿蹤跡,最好最直接的辦法,便是用更濃的味道掩蓋住身上的鬼氣,而宴席一圈轉下來,就屬楊氏身上的脂粉味最濃。沒想到真被她猜中了。
楊氏在陣中癫狂掙紮,口中咕哝着發出怪語,過了好大一會兒,一團黑氣慢慢從她額間冒出,最終聚成一團濃墨般的黑霧,在陣中以肉眼難辨的速度來回游蹿。
夭夭心一沉,暗道:“不好,這邪物速度如此之快,只怕要把陣法撞開!”她這個念頭剛閃過,眼前人影一閃,穆玄已一劍刺進那團黑霧的中心。
穆玄的佩劍「端方」也是斬妖驅魔的上等法寶,與那黑霧相纏,立刻青光四散,嗡嗡铮鳴起來。那黑霧也極詭異,發出一陣似哭似笑的尖銳鳴嘯,像一團牛皮糖般,緊緊纏住端方,并試圖控制劍的指向。
穆玄凝神閉目,灌注靈力與黑霧對抗,端方劍氣大盛,将黑霧打散掉一片。那黑霧似被激怒,發出一陣怪嘯後,竟重聚在一起,陡然膨脹了一倍,瞬間将端方吞掉一半!
阮筝與沈其華皆看傻了眼,立刻噼裏啪啦往符陣中投各種符紙,并縱劍從左右兩側攻擊那團黑霧,試圖分擔穆玄的壓力。可惜那團黑霧與穆玄皆處于靈力暴漲狀态,那些符紙一投入陣中立刻被絞成飛灰,阮筝二人也被彈飛出去丈遠。
眼瞧着端方又被吞掉一寸,穆玄額角已有細密的汗珠滲出,一張俊面也隐透出蒼白。夭夭暗道不妙,也顧不得許多,撕下一片衣裳,十指結印,默誦咒語,在上面迅速畫了一通,揚手投入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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