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神畫技

穆玄把罩在外面的灰鼠皮披風摘掉, 交到顧長福手中,才跟着王福安進殿面聖。

惠明帝一眼就瞧見了外甥受傷的雙手, 神色一緊,立刻從禦案後站了起來, 急問:“手怎麽了?被誰傷的?”

穆玄垂眸,淡定禀道:“是臣愚笨,研習法陣時誤傷到了手。”

穆氏術法“需以指血為引”這事兒整個大邺朝都知道,練習時若不得門道,傷個手還算是輕的。

惠明帝自然不疑,慢慢松了口氣,見外甥只穿着件單薄的玄色披風, 額上還沁着汗,便知他出門匆忙,嗔怪道:“夜裏風大, 怎麽也不知道穿厚些。”立刻揚聲吩咐王福安:“快去給世子沏碗姜茶。”

穆玄忙恭聲謝恩。

惠明帝瞧着這少年對自己疏離客氣的樣子,既悵惘又無奈的道:“真是說多少遍都不管用。”這才慢慢坐回禦案後, 頗頭疼的道:“大半夜把你叫過來, 其實是有樁棘手的事需要你替朕處理一下。交給旁人, 朕不放心。”

穆玄立刻道:“為陛下分憂,是臣職責所在。”

惠明帝點頭,面色陰沉的道:“南郊的案子, 想必你也聽說了。一個伯爺,一個侯爺,為了塊地皮竟然視人命如草芥, 以致引發邪祟害人!朕一想起餘家村那二百三十七條人命,便覺膽戰心驚,愧對先皇和百姓的信任!”

皇帝向來脾氣溫和,極少如現在這般龍顏震怒。王福安恰巧進來,把茶遞給穆玄後,便小心翼翼的立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發完火,惠明帝才怒哼了聲,道:“依朕看,前次圍獵時,那陳伯玉墜崖而死純屬咎由自取。虧朕憐他一片忠心,不僅讓禮部以親王的規制厚葬了他,還重賞了他妻兒老母。”陳伯玉,就是已故的南平侯。

“南平侯府和文昌伯府,朕定是要從重論處的。”說到這裏,惠明帝忽然沉沉嘆了口氣,望着穆玄道:“你也知道,文昌伯府的太夫人,是朕和你母親的乳母,待朕情深義重,仿若親娘。她年歲已高,朕不想讓文昌伯府的事再牽連到她,更不想讓她傷心。所以——”

頓了頓,惠明帝道:“朕想讓你明日一早就送她去洛陽行宮,你母親那裏。”

穆玄微微一怔。只聞惠明帝笑道:“正好你也許久沒見你母親了。趁此機會,你們母子也好好聚一下。”

行宮裏消息隔絕,又有宮人和母親照顧,的确是最妥帖的選擇。穆玄點頭,道:“臣遵命。”

惠明帝起身拍了拍外甥肩膀道:“今夜你回去好好補個覺。明日一早,我讓王福安把人接到宮門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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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深冷,不過小半個時辰,顧長福在殿外站得腳都快麻了,腿上的寒疾也隐隐有發作的趨勢。見穆玄出來,他立刻迎上去,把手中的那件灰鼠皮披風給他裹上,邊走邊問:“陛下如何說?可有急事?”

穆玄“嗯”了聲,若有所思的道:“明日一早,陛下讓我送文昌伯太夫人去洛陽行宮。”

“洛陽行宮?!”顧長福暗吃一驚,急問:“可是長公主那邊出了什麽事?”

穆玄搖頭,簡略的道:“與母親無關。是文昌伯府之事。”

一聽與靈櫻長公主無關,顧長福懸着的心才陡然落下。見穆玄臉色蒼白,眉間隐有疲色,忙扶住他問:“可是那傷口疼得厲害?都怪老奴,臨行時忘了帶些傷藥在身上。”

穆玄依舊搖頭,沉眸道:“無事,先回府再說吧。”

等上了馬車,顧長福憂心忡忡的道:“從長安到洛陽,雖說不遠,卻也不近,快馬也要一日多才能到。這樣遠途奔波,世子哪裏還有機會養傷?”

後面的話,他沒敢當着穆玄說出來。王爺跟長公主本就心結難解,若給長公主看到世子這番模樣,定然心疼不已,心中還不知要如何怨恨王爺。

若這怨恨能發洩出來也就罷了,可以長公主的性情,這怨恨只會沉在心裏,變成疏離與生分。

他不知不覺嘆了一口又一口氣。穆玄似看穿他心中所想,淡淡道:“福伯放心,我不會令母親擔憂的。”

顧長福一愣,擡頭一看,那少年已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濃密的睫毛微微卷曲,在眼睑上投下一圈陰影,俊美的側顏沉靜乖巧,幾多當年長公主的影子。只可惜這孩子命不好,剛一出生就逢長公主和王爺夫妻決裂,沒幾年,長公主又搬出了王府。而王爺的心思,又更多放在大公子身上。雖貴為穆王府世子,在外人看來集萬千榮寵于一身,卻從未真正享受過父母之愛與所謂的天倫之樂。大多數時候,總是懂事的教人心疼。

回府時已是深夜。

穆玄不願再驚擾穆王休息,只交代顧長福明早替他轉達此事,并将那件灰鼠皮披風一道交給他,便回爾雅院了。

寧嬷嬷一直立在院門口等着,見穆玄終于,忙吩咐人準備熱水和幹淨衣裳,絮絮道:“聖上也真是的,什麽十萬火急的事,非得大半夜宣人進宮。”

寧嬷嬷是宮中老人,一直在靈櫻長公主身邊伺候,長公主嫁入穆王府時也跟了過來。後來長公主離府,特意留了她在爾雅院照顧世子起居。

穆玄對她向來敬重,一路由她念叨,臨到浴房時才向她說了明日要去洛陽行宮之事。寧嬷嬷眼睛驟然一酸,道:“望世子代奴婢向長公主問聲安。”又匆匆回房,從箱底翻出兩雙新做的雲緞繡鞋,道:“這是奴婢前幾日新納的,也不知還合不合長公主的腳,勞煩世子幫奴婢一道帶過去。”

穆玄仔細收好,便打發掉浴房裏準備伺候他沐浴的婢女,簡單沖洗了一下,便換上幹淨衣袍回到房中,自顧處理了下手上和背上的傷口。

這夜,背上傷口火燒火燎的疼,喉間也幹得厲害,穆玄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起身灌了好幾杯水都無濟于事。煩郁間,便重新點了燭火,撿了本講述符術的書在床頭翻看。

大約是太久沒吃過盤龍鞭的苦頭了,他今夜格外心浮氣躁,翻了半晌,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竟一個也沒看進腦子裏。便又郁悶的将書丢在一邊,挺屍般躺在床上發呆。

如此又熬了會兒,他忽想起一事,便伸手在枕下摸索了一陣,很快便摸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片淺碧色的布片,像是從女子襦裙上撕下的一角,上等雪緞制成,觸感絲滑冰涼,上面畫着一道道手法奇特的符文。

穆玄就着燭火,一遍遍看着那些符文,躁動不安的心,忽然就平複了下來。他輕輕一勾唇角,将布片攥在手中,後半夜竟安然入睡,再沒被折磨醒。

次日一早,天未亮,穆玄便動身啓程。寧嬷嬷已替他收拾好随行物品,又拉着他一陣囑咐,才依依不舍的目送他離開。

到了宮門口,阮筝已帶着兩隊玄牧軍将士在道旁等候,王福安正攙着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說話。

聽聞靈櫻長公主想念自己這個老太婆了,想接自己去洛陽行宮住一陣子,文昌伯太夫人笑得合不攏嘴,跟王福安講了很多今上和長公主幼時的趣事。

穆玄在一旁靜靜聽着,聯想起即将被連根拔起的文昌伯府,忽覺對眼前老人而言,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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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榆院內,姜氏一夜未眠,早早便去膳房做好了女兒愛吃的糖蒸酥酪,讓人在瓷盅裏熱着。

與東平侯府這樁婚事順利的出乎意料,雖時間有些倉促,但好在之前與永安伯府做親時,那些嫁妝都還原封不動的堆放在庫房裏,只要再稍微添置一些就可以。

昨日從松壽堂回來之後,姜氏心頭便開始空落落的。她尚未從失而複得的歡喜中走出來,也還沒來得及好好的彌補過錯,便要再一次看着女兒出嫁。

聽聞那東平侯夫人精明能幹,長袖善舞,其長子豫章郡王的夫人也是八面玲珑,為人圓滑,也不知女兒嫁過去能不能和婆婆妯娌融洽相處,會不會因為以前的事被人指摘議論。更重要的是,若女兒真受了什麽委屈,那宋二公子會不會挺身而出,為女兒遮風擋雨、提供庇護。

身為母親,姜氏總是有數不完的憂慮,昨夜已憂思難眠,今早一閑下來,立刻又控制不住的去想這些事。

見榮嬷嬷端着燕窩粥過來,姜氏便揉着額角問:“奶娘昨日陪菖蘭出門,一切都順利罷?”

榮嬷嬷心裏也擱着事,昨夜也沒睡好,見姜氏問起,便将昨日在鳳儀樓的遭遇說了一遍,火氣上來,又将京兆府罵了一通。

一聽女兒竟被京兆府帶去辨認邪祟,身邊仆人還被人設計迷暈,姜氏心驚之餘,更覺悲哀。說到底,還是丈夫碌碌無為,以致西平侯府敗落至此,連京兆府都敢上來踩一腳。

她無處安放的心忽然有了些着落。女兒嫁到東平侯府,有一個在夔龍衛當差的丈夫做依傍,至少不會再受如此欺辱。

榮嬷嬷又說起夭夭被野貓咬傷的事,猶豫片刻,還是從袖中掏出了那兩片可疑的衣片,道:“奴婢特意問了此事。郡主說是一位好心的大人恰好路過,見她被咬傷,便撕下衣片為她包手。可小姐你看看,這可不是普通衣料,而是上等雲錦,在貢品中也是極珍稀的。一個普通的京兆府小吏,哪裏用得起這樣貴重的衣料!”

姜氏握在手裏一看,也是眉心一跳。半晌,攥着那衣片道:“郡主既不願提起,這事就當揭過了。也許,那小吏真有些來頭呢。下月便是婚期,我實在不想再多生事端了。”

榮嬷嬷應下,忽又想起件緊要事,忙問:“小姐可知,郡主留了一個乞丐在府中?”

姜氏隐約有些印象,便道:“菖蘭與我提過,聽說,那夜聖駕進山圍獵,便是這人将她從墳裏挖了出來。她心善,便将人家當做救命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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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孟老夫人當衆宣布了嫡孫女和東平侯府的婚事後,作為當事人,夭夭表現的極平靜。每日裏除了逗弄孟菖羽送她的那只機關鳥,便是到花園裏和她撿回的那滿臉刀疤的乞丐說話。雖然那乞丐只會嗷嗷嗚嗚發出些怪音,并不能回應她什麽。

外面風雲震蕩,南郊一案被宣諸于衆後,聖上震怒,以摧枯拉朽之勢處決了南平侯府和文昌伯府,并連根鏟除兩府朝中所有勢力。兩府男丁皆被充軍流放,女眷皆發配為奴,本已埋進祖墳的南平侯陳伯玉又被挖出來鞭屍,最後被禁軍用草席一裹,扔到了郊外亂葬崗裏。百姓們拍手稱快,無不稱贊聖上仁德。

夭夭其實一直記挂着為那老妪渡化的事,之前在京兆府大牢裏,她雖因私用通靈術被穆玄板着臉教訓了一頓,可畢竟窺探到了那老妪的執念所在。渡化之事,便容易的多。

可惜的是,接連數日,她都被孟老夫人和姜氏以待嫁的理由牢牢關在海棠院裏,毫無出門的機會。而穆玄,自然也不會閑着沒事來找她。

如此又過了四五日,夭夭正在院子裏捧着張地圖研究,海雪忽然急急從外面奔了進來,見鬼似的道:“郡主,外面有人找你,自稱是穆王府的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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