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恻隐之心
此言一出, 不僅宋引一愣,連坐在馬車裏的夭夭都呆住了。
難不成, 穆玄口中的“有些事要談”,竟是找宋引切磋武藝?
可這顯然是說不通的。連她這個半吊子都知道本朝律令嚴禁官員百姓在坊市間私相鬥毆, 犯禁者要受到嚴厲處罰,穆玄不可能不知道。更何況,宋引乃文試狀元出身,既不懂武功,也沒修習過術法,哪裏來的武藝。
果然,宋引臉色更慘白了, 喉嚨有些發幹的道:“世子說笑了。你我皆是朝廷命官,豈可在這大街上随意切磋,讓百姓們笑話。世子若不嫌棄, 改日公瑾在衛所的演武場恭候。”
“怎麽,宋副使怕了不成?”
穆玄一挑嘴角, 悠悠道:“方才宋副使當街攔我馬車、誣陷我私藏菖蘭郡主時, 為何沒想到本世子會被人笑話, 你的未婚妻子會被人笑話?”
說到最後一句,他黑玉般的眸子,驟然一冷, 似凝了一層寒冰。
“我……”宋引一時語塞。一顆心漸漸發緊。之前中元圍獵時,他就感覺出這位穆王世子對他态度格外冷淡,甚至還隐隐帶着敵意。如今看來, 那并非偶然,也并非自己的錯覺。可他們之間明明沒有什麽交集,他為何要如此步步緊逼,一而再、再而三的針對自己,甚至故意為難。
穆玄皺眉道:“大丈夫行事,但求酣暢淋漓、問心無愧,不過同僚間的切磋而已,宋副使何必如此畏首畏尾?”
見他鐵了心要與自己過不去,宋引有些無奈道:“世子該知,依照本朝律令,這坊市內是禁止……”
“宋副使若是擔心這個,等切磋完這一場,我與你一道去典獄司領責便是!”穆玄沉眸,将端方握在了手中。
風吹起車簾一角,夭夭神色呆呆的的望着外面的情景,眼睛上漸漸浮起一層霧氣,胸膛中那顆躁動難安的心,竟奇跡般安定了下來。
從五年前在祭臺上被人生生刨去元丹、抽取魂魄開始,她便經常被深重的惶恐、無助所包圍。魂魄剛飄到那座荒山時,她甚至不敢靠近其他游魂,就算有游魂主動向她示好,她也總會懷疑他們是心懷不軌,有所圖謀,每日只敢躲在一個黑黢黢的洞穴裏哀泣。再到後來五年在野鬼堆裏的厮殺滾打,她魂如草芥,好多次都因為搶不到靈氣而險些餓死在墳裏,幾乎已經忘記了被人保護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自從阿爹阿娘、大哥二哥死後,她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有人肯站在她面前,為她遮風擋雨、化解難事。沒想到今日竟讓她撿了個便宜。
雖然穆玄的初衷只是憐憫她,才仗義出手,可于她而言,也許就是這一生最彌足珍貴的記憶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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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着天色一點點暗了下去,外面依舊沒有女兒的消息傳來,連宋引也失去了音信,姜氏心慌得厲害,正要催促榮嬷嬷再派人去夔龍衛所打探情況,守門的家仆忽飛快來報:“夫人,郡主回來了!”
姜氏一下子就哭了出來,等見到夭夭,立刻将她摟在懷裏,又捶又打,哽咽難止。等終于緩過神,姜氏決定狠狠心,道:“從今天起,到下月初八之前,你給娘好好呆在海棠院中待嫁,不許再胡亂走動一步!”并吩咐榮嬷嬷:“奶娘,今夜你就搬去海棠院住,好好看着郡主。”
接着,姜氏便開始仔細盤問夭夭今日究竟去了哪裏,那個自稱穆王世子來找她的少年到底是不是冒牌貨,她又何時與穆王世子有了牽連。
夭夭面不改色的道:“是門房聽差了,來找女兒之人,只是穆王世子的一個下屬,喚作殷素。他受世子之命,最近在和京兆府一起追查中元夜襲擊聖駕的那只邪祟。娘也知道,女兒被釘在棺中時,曾見過那邪祟的面貌。”
見女兒咬着唇,面色慘白,似又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姜氏連忙止住這個話題,嘆道:“幸好娘留了個心眼,沒去穆王府要人,否則還不知要鬧出什麽亂子。”忽想起件緊要事,問道:“宋二公子呢?怎麽沒同你一起回來?今日你能平安歸來,可多虧了有他!”
提起這個人,夭夭心裏便覺得膈應。可為了配合穆玄把戲演完,她還是露出極驚訝之色,惑然問:“哪一個宋二公子?是京兆府的孫府尹派人把女兒送回府的。”
姜氏一愣,正覺哪裏不對勁兒,被榮嬷嬷派去夔龍衛所打探消息的小厮忽跑了回來,得到準許後,便進屋在榮嬷嬷耳邊低語了幾句。
榮嬷嬷臉色變得極震驚,等打發那小厮離開,才急忙朝姜氏道:“夫人,出事了!宋二公子在街上被人打傷了!”
姜氏騰地站了起來,錯愕的問:“被誰打傷的?傷在哪裏?傷的嚴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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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平侯府的宋二公子在街頭被穆王府世子打傷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傳遍了整個長安城。
惠明帝聽聞此事,倒沒有發怒,只是困惑不解的問王福安:“玄兒素來辦事穩重,怎會突然做出此等荒謬之行?”
王福安也還沒來得及搜集全消息,道:“聽說,是那宋引先攔住了世子的馬車,非說世子在車裏藏了什麽人,世子才提出要與宋副使切磋武藝的。”
“切磋武藝?這你也信!”惠明帝白他一眼,又問:“那宋引傷的如何?可有大礙?”
王福安偷偷睨了眼皇帝,斟酌道:“聽說吐了幾口淤血,臉上和身上挂了些彩,倒沒傷着筋骨。”
惠明帝以指敲案,沉吟片刻,吩咐道:“待會兒你親自去趟東平侯府,送些上好的傷藥過去,就說朕已嚴厲處置過玄兒。”
又立刻補充道:“對了,你再派個人去把玄兒叫進宮來,朕有話問他。”
這次,王福安卻沒敢應聲,小心翼翼的道:“禀陛下,此刻,世子怕是過不來宮裏。”
惠明帝心一沉,有些頭疼的道:“可是姐夫那裏也知道了?”
王福安小聲道:“聽說,世子和宋副使切磋完之後,就直接帶着宋副使到典獄司投案去了。”
見惠明帝臉色變幻不定,王福安更小心的道:“穆王爺一怒之下,直接将兩人各笞了五十鞭,關進獄中思過了。”
惠明帝揉了揉額角,一時失笑,頗無奈的嘆道:“這倒的确像是姐夫的行事作風。”
便正色吩咐:“這個時辰,姐夫必已回府。你立刻去趟典獄司,就說是朕的命令,先讓他們把人放出來。一個是玄牧軍統領,一個是夔龍衛副使,就這麽待在獄中成何體統?”
王福安笑着應是,自去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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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入宮時,外面天已黑透,惠明帝剛用過晚膳,正在承清殿批閱折子。
見外甥過來,立刻吩咐王福安:“快讓禦膳房把朕給世子留的粥和小菜送過來。”
穆玄忙跪地推辭:“臣不餓,不敢勞煩聖上。”
惠明帝哼了聲:“此刻倒知道不敢勞煩朕了。今日在街上與人打架時,怎麽就沒想着朕這張老臉?”
穆玄唇角緊抿着,沉眸不語。
“你呀!”惠明帝嘆了聲,甚無奈的盯着跪在殿中的少年,正色問:“宋家那小子怎麽得罪你了?你就非得當衆把人家打一頓才肯罷休!”
穆玄擰了擰眉,道:“因為他當衆诋毀臣心儀的女子。”
惠明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驚了好半晌,忽得哈哈大笑起來,直笑的連禦筆都扔了出去。
這些年,他已極少在這個外甥身上看到如此孩子氣的一面,有些哭笑不得的道:“所以,你就要把人家當衆打一頓是嗎?”
殿外宮人聽到皇帝忽然發出如此笑聲,俱驚訝的睜大眼睛。
穆玄沉着臉,悶聲道:“臣是認真的。陛下覺得很好笑麽?”
“好好,朕不笑話你了。”惠明帝強忍着笑意問:“快告訴朕,究竟是哪家的女孩,竟令你如此心儀?”
穆玄卻不吭聲了。
惠明帝察覺出不對勁兒,奇道:“怎麽了?不好意思告訴朕?”
穆玄慢慢擡起黑眸,唇角緊抿着,許久,似有顧忌道:“她身份特殊,陛下可能不會喜歡。”
惠明帝佯作不悅道:“你還沒說是誰,豈知朕會不喜歡?”
“再說了,能讓你瞧得上的女孩,定也不會太差。就算身份略低些也沒關系。”
穆玄忽重重叩首,道:“臣有一個不情之請,懇求陛下答應。”
這個角度,惠明帝恰好能看見那少年背後的累累鞭痕和凝血的襕袍,不由想起許多往事,尤其是姐姐靈櫻去洛陽前和他說的那番話,沉沉一嘆,目光瞬間軟了下來,道:“說吧,什麽事。”
穆玄道:“日後,無論臣心儀的女子是何身份,是何出身,都請陛下做主,為臣賜婚。”
他如此認真正經,惠明帝倒是神色一凝,有些意外。思緒一晃,不由又想起五年前,同樣是在這承清殿裏,那個險些被自己杖斃的小小少年。
他暴怒之中,失了理智,若非姐姐持劍沖了進來,只怕要釀成大禍。因為那件事,他心裏始終懷有愧疚,眼睜睜瞧着自己看着長大的外甥一日日與自己生分起來,時常感到深深的悵惘和無奈。
五年來,這還是外甥第一次主動開口求恩賜,惠明帝雖隐約覺得此事不該這麽草率答應,可心中的恻隐之心還是蓋過了這點疑慮,笑道:“朕答應你便是。不就是個身份麽,只要你真心喜歡,朕有的是辦法讓她配得上你。”
穆玄緊貼着地面的兩只拳頭微松了松,再次叩首:“臣謝陛下恩典。”
很快,王福安便帶人端了一碗荷葉粥和三樣清淡的小菜進來。惠明帝便道:“別跪着了。先起來吃點東西,過會兒朕讓禦醫過來給你瞧瞧傷。”
“你呀,明知你父王什麽脾氣,出了事不先躲起來,竟還敢往他氣頭上撞。今夜就先歇在宮裏吧,省得回去又被你父王教訓。”
穆玄恭聲應是。
次日一早,宮門一開,穆玄便離宮往玄牧軍駐地趕去。
惠明帝想起昨夜之事,總有些不放心,便喚來王福安道:“你派人打聽清楚,昨日世子到底因為哪個女子和宋家小子起了沖突。
王福安很快來報:“回禀陛下,就是前陣鬧得滿城風雨的那個菖蘭郡主,西平侯孟平安的嫡女。”
見惠明帝一臉茫然,大約是隔的時日太久,有些不記得了,王福安提醒道:“就是前次中元圍獵時,被世子從山上帶回來,後來又幫着世子一道辨認邪祟的那女孩。”
惠明帝這才隐約記起些印象,恍然道:“原來是她。”又問:“此女身份很特殊麽?”
王福安幹笑兩聲,道:“此女名聲的确有些……”他本想說“不好”,想了想,又措辭道:“是有些不大好聽的傳言。”
見皇帝微微皺了皺眉,王福安忙道:“陛下有所不知,此女起初是訂給了永安伯府的公子,不料成親之日,竟自己從花轎裏跑了出去,要找東平侯府的二公子也就是宋副使私奔,宋副使沒答應,她一時想不開,竟跑到山上自缢。也虧得她命大,被釘入棺中後又緩過一口氣,被一群盜墓賊給挖了出來。後來,又被世子從山上帶回了禦帳。”
惠明帝越聽越糊塗,不耐煩的道:“都什麽亂七八糟的,給朕說重點。”
于是,王福安便讪讪笑道:“據奴才所知,此女對宋副使癡心一片。前段時日,兩家剛議定親事,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八。”
這一下,惠明帝是真的頭疼了。難怪昨夜外甥一直強調那女孩身份特殊,原來,他竟看上了別人的未婚妻。
“……”
惠明帝眼角抽了抽。
身為皇帝,他雖可以輕而易舉的左右很多事,可幫着自己外甥去搶臣子的未婚妻……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昨夜還是被那臭小子給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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