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追上

伊水兩岸風光秀麗, 沿河而走,總會讓人不知不覺放慢腳步欣賞美景。加之林琅突然犯了奔勞之病,在車上一久坐, 就會頭暈眼花幹嘔不斷。所以車隊不得不走走停停, 等到達伊闕已是夜半時分。

熊悅這一路被林琅折磨得夠嗆。他從來不懂照顧病人,感覺麻煩就甩到一邊。但這女人有些特殊, 所以再不願也要表現得上心一點。

可等到了伊闕的驿館,遣散衆人之後熊悅終于暴露出厭煩之情, 即刻命令玉姐把難受到神志恍惚的林琅攙扶到對面屋裏去。

玉姐把勉強還能走路的林琅扶上床榻躺下, 轉身去關好屋門, 等回到床邊還想說幾句話時,發現林琅已經在呻/吟中睡着了。

這一夜林琅睡得很難受,就想在水中沉沉浮浮, 喘不上氣,卻又死不了。

她夢到了顏沉。顏沉追上來了,拿出一捆好粗的繩子把她綁住,說要一輩子拴在腰上不讓她走。

可是林琅不知怎地又跑掉了, 顏沉再次把她追了回去。可這回他沒用繩子捆,而是要扒光她的衣服,讓她不能出去見人。

這個夢太可怕了。林琅從中驚醒後全身汗津津的, 好像還大叫了一聲,不然睡在地上的玉姐不會突然坐起來。

玉姐被搞得驚魂未定,扭頭看着兩眼發直,呼呼喘氣的林琅, 一猜便知是做了噩夢。她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打開屋裏的窗戶,好讓早晨的新鮮空氣吹進來。

“夢見少主來抓你了?”玉姐突然奚落道。

林琅吓得從床榻上蹦起來,疑神疑鬼地瞪着她,說:“玉姐,你果真是來抓我回去的吧。”

“不然呢?”玉姐驚訝地看過來。

林琅已經從噩夢中平靜下來,因為清醒後的現實更加可怕。她沉沉呼出一口氣,說:“玉姐,我讓你留下是希望你能幫我,而不是幫顏沉。”

玉姐哼了一聲,竟沒有還嘴,默默走到桌前,倒了杯涼茶送過來。林琅也沒說什麽,接過來就喝,喝完肚子就活了,又渴又餓。

“我是要幫你,但你這件事做得太絕情!”玉姐不客氣地說,“我問你,為何要背叛少主!”

這時,有人在敲門。屋裏的兩個女人對視一眼,玉姐問道:“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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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林琅醒了嗎?”是熊悅的聲音,非常輕快。

林琅立刻躺下裝病,虛弱又斷續地說:“悅大人稍候……我馬上過去開門……”

玉姐打開了門,熊悅笑着走進來,故意問道:“二位在密謀什麽呢?”

“悅大人……”林琅輕吟一聲,身子勉強擡起幾寸,可忽然沒了力氣,又倒了回去。

“還是不舒服嗎?那就別起來了。”

熊悅說着走過來,兩手背在身後,居高臨下地看着林琅,發現她比昨天還要憔悴。

“昨晚沒睡好?”他微微彎下腰,問道。

“不光沒睡好,還沒吃多少東西,所以現在連起床的力氣都沒了。”玉姐走過來說道。

熊悅把林琅蒼白無血的臉頰又看了一眼,惋惜道:“伊闕的祭典今天開始,我還想帶你去看看的。——你真不能起床嗎?錯過就可惜了。”

林琅抽起眉頭,小聲問道:“今天不走嗎?”

“明天再走,況且你這樣子趕路就是遭罪。”末了補充一句,“我也跟着遭罪。”

熊悅轉身朝屋門走去,對玉姐囑咐了幾句,一條腿已經跨出了門。可是他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又退了回來,對躺在床上的林琅說:“伊闕的祭典非常熱鬧。我勸你下午若是好了就來伊水樓找我,這裏的牙郎會帶你過去的。”

熊悅刻意把寺人丹一行人全部帶走,只留下四名楚國軍士守在驿館裏。

玉姐替林琅到送他出了驿館,回來時端了一大盤食物。走進屋子,她看到林琅已經穿戴整齊,端坐在桌案前,小臉熱切地仰着,等着吃飯。

“你今天身體好了?”

玉姐面冷心熱,放下漆盤,麻利地把所有蓋子全都揭開,各種香氣瞬間融彙在一起,讓林琅垂涎欲滴。

“很好,除了餓,等吃飽了就全好了。”

林琅等不及地拿起筷子,飛快夾起一塊肉塞進嘴裏。

玉姐安靜地看着優哉游哉的林琅,忽然鼻頭一酸,流下兩行淚來。

林琅看見吓了一跳,慌忙問道:“玉姐你怎麽哭了?”

“這是替少主哭的!”玉姐捶着胸口說,“你拿刀子捅了少主的心,現在居然能開開心心地吃飯!”

林琅微微一愣,又夾了兩塊肉放進嘴裏,慢慢咀嚼,吞咽下肚,随後平聲說:“玉姐,我必須吃,為了我自己,也為了肚子裏的孩子。”

玉姐的眼淚頓時止住了,不敢相信地瞪着林琅。

“玉姐,我改變主意了,我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玉姐嘴唇顫抖起來,“你……你是說真的?”

林琅點頭,壓低聲音說:“但是我還沒有跟熊悅說過,我有身孕這件事。”

“他知道嗎?”玉姐問。

“在曲陽的時候,你們有告訴他嗎?”

“這種事情怎可能告訴外人。”

“那熊悅恐怕還不知道。”

“不管他知不知道!”玉姐突然急了,“既然你要生下孩子,就馬上跟我回到少主身邊去!”

林琅眼裏流露出悲哀,憐憫道:“玉姐,我們回不去了。”

“回得去!告訴熊悅你有身孕,看他還想不想帶你走!”

聽到這話,林琅的目光陡然陰冷下來,幽幽地說:“熊悅乖張無常。你若真這樣做了,別說這孩子,就連我們二人的命都有可能搭進去。”

玉姐頓時寒毛聳立,想起在曲陽時認識的熊悅,和從鞏城的驿館裏帶走林琅時的熊悅,簡直判若兩人。

她吸了一口氣,嚴峻地看着林琅,問道:“孩子的事你有辦法嗎?”

林琅點頭。

“那好,這事我聽你做主。但還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問——你為何要背叛少主,跟熊悅去楚國?”

林琅知道玉姐會問,垂下眼睛醞釀了片刻,開口答道:“因為我有仇要報。”

吃罷午膳,林琅更有精神了,于是拉上玉姐一起去了熊悅說的伊水樓。

伊闕的祭典沒有名字,就叫祭典,因為這三天裏會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巫者,在伊水邊舉辦各種各樣的降神儀式。比如受衆最廣泛的歌舞迎神,具有異鄉特色的糈椒降神,還有設帳招神,供肴酒享神等等。而三層高的伊水樓是觀賞祭典的最佳場所。

熊悅見林琅來了,招呼她在身邊坐下。熊悅心情很好,十分熱心地指着伊水兩岸歌舞升平的景象給林琅逐一講解。

伊闕的祭典林琅常有耳聞,一直想來觀摩一次,今天她總算遇上,自然滿目驚奇,陰雲密布的心情,在遠遠近近的鼓樂聲中明媚起來。等夜裏他們一大隊人馬回到驿館時,林琅和熊悅的手親密地挽在一起。

二人前後腳進了林琅的屋子,玉姐跟在後面也想進來,卻被熊悅關在了外面。

“悅大人有話對我說?”林琅走開幾步,鎮定地問。

熊悅點頭,朝她一步步走近,在半臂遠的地方站住,問道:“你的身體是怎麽回事?”

“路途太過遙遠,而且路上颠簸,所以就暈了。”林琅不好意思地答道。

“不是得了什麽病吧。”

“不是。”

“好吧。不過以後的路途會更遙遠,我怕你會吃不消。”熊悅邊說邊找地方坐下。

林琅警覺起來,小心問道:“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熊悅知道她誤會了,溫柔地說:“沒別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能不多想嗎,你這條毒蛇!前後态度變化這般大,是人都會懷疑你在打鬼主意。

“大人還是別拐彎抹角了,有話直說吧。”

熊悅笑了兩聲,無奈道:“這麽不信任我啊。”他複又站起來,反剪雙手,語重心長地說:“你放心,我不會抛下你的。”

林琅眼珠轉了轉,笑着問道:“為何呢?”

“你偏要知道原因?”

“不然我可放心不下。”

熊悅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因為你對魏有仇,而且來自魏宮,肯定知道很多事情,而這些事情對我們有用處。”

林琅意味深長地笑起來,主動向熊悅走近一步,嬌聲說:“這個理由讓我非常放心。”

第二日天剛亮,熊悅的車隊就出發了。離開伊闕就等于離開了周國,寺人丹的四輛馬車又送行了一裏路,便要打道回府。

寺人丹心有不甘,但看林琅和熊悅親親熱熱的模樣,根本不像強取豪奪。而且趙遷只吩咐他把熊悅拖住至少一天,這個任務他完成了,這點遺憾也只好作罷。

與寺人丹的車隊分手後,熊悅的八乘馬車加快了速度,想趕在今日晚膳之前到達新城。

從伊闕到新城也是沿伊水而走,風景同樣秀麗,但沒有特別出彩的景致,所有只用走馬觀花。而且這段路上車馬鮮少,地面又很平坦,跑起來輕松順暢。拜此所賜,林琅除了微微頭暈,一切安好。

一路平安,最後八乘馬車果真踩着飯點到達了新城。

新城比伊闕大,也在伊水河畔,可既沒特色也不富裕,不過是晚膳的時辰,城裏就黑了一大半。熊悅一行人找到家看上去不錯的驿館住下,決定吃完晚膳就休息睡覺,明天提早一個時辰上路。

在等晚膳的空當,林琅和玉姐單獨待在客房裏。這一路趕得急,把林琅的發髻都吹亂了,這會兒玉姐正幫她重新梳着頭發。

“林琅,再往前就是更遠了……”玉姐突然惆悵道。

她還是無法釋懷,就算已清楚意識到回不去了,但仍舊期盼着顏沉會從天而降,使出各種手段把林琅抓回去。

林琅盤弄着從發髻上拆下的簪子,鼓舞說:“玉姐,今後的路我們要相依為命了。”

“可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到底是什麽仇!”

玉姐又動怒了,握着發束的手故意使力,拽疼了林琅。

林琅嘶了一聲,好聲勸道:“總會告訴你的,現在還不安全。”

“等入了楚境,就再沒有安全的時候了!”

玉姐盤頭發的手越來越快,越來越重。林琅不敢吱聲了,好不容易等玉姐盤完,非常聽話地把桌上的發簪一個一個遞上去。

“好了。”玉姐把發髻左右看了幾眼,十分滿意。

“可我這裏還有一支發簪沒用。”

林琅手裏拿着一支象牙發簪,它的頂端就是那顆變成朱色的二色珠。

二人觸景生情,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最後玉姐嘆了口氣,說:“這支就是點睛用的,插發髻裏也行,放身邊也行。”

林琅沒有立刻決定,默默盯着珠子。她從剛才就發現珠子裏好像有水波在流轉!就像包住了一團激流,朱色的潮水時深時淺地變化着色澤。

這時,朱水中滲出許多細微的金沙,貼在內壁上,金沙越來越多,越積越厚,最後把珠子染成了金色!

“金色?”

林琅大叫一聲,猛然站起,眼睛死死盯住二色珠,表情駭然。可不等她再做反應,屋門就被大力踹開,顏沉一身淩厲地出現在門口。

幾聲女子的慘叫從驿館裏傳來,驚動了在竈房裏指手畫腳的熊悅。他頓覺不妙,立刻朝林琅的屋子走去,等穿過長廊,一眼就看到了顏沉!

顏沉把林琅扛在肩上,朝這邊一步一步走來,表情冷若冰霜,眉宇間只剩殺意。

熊悅在原地愣了片刻,等手下人趕來後才晃過神,立刻擺出笑臉,親切地說:“顏兄,真沒想到能在這裏遇見你。”

顏沉不理他,但是肩上的林琅突然大喊道:“熊悅,救我!”

這聲呼救就像一把刀子紮進了顏沉的心窩。他神情突然變得殘暴,怒吼道——

“你喊誰救命!”

“喊我呢。”

熊悅嬉皮笑臉地應道,把手一招,五名軍士立刻沖上去将顏沉圍住。

“顏兄,先把林琅放下來。”

顏沉鄙夷地看着熊悅,連跟他說話都覺得肮髒。他的手摸到懸在腰間的長劍上,眼神一沉,殺氣如風般蕩開,唰一聲拔劍出鞘,做好了搏命的準備。

可是熊悅不想惹出大亂子,好聲勸道:“顏兄,五對一,你贏不了。”

顏沉還是不屑與他說話,只将嘴角微微一翹,冷哼一聲。

熊悅也冷冷一笑,說:“顏兄,我的意思是你死了誰來保護林琅?畢竟這裏只有你關心她的死活。”

“那你為何要帶她走。”

顏沉終于跟熊悅說話了,聲音沒有熱度,只有比死亡還冷的氣息。

“是我要熊悅帶我走的!”林琅突然大聲說,“是我幫熊悅把你拐到東周的,條件就是要他帶我走。”

“住口!”顏沉聽不下去了,對林琅吼道。

“顏沉,你放我下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林琅央求道。

“等回去以後,我會讓你好好解釋的。”

這時,驿館裏的一些客人和雜役被騷亂吸引了過來。熊悅不想再胡鬧下去,皺眉尋思對策,忽然看到了站在外面的玉姐。

“顏沉,你信不過我,可信得過你自己的人?你把林琅交給玉姐,我就馬上讓他們退下。你我之間的事,不要別人摻和。”

顏沉這才發現玉姐也在,把熊悅的話稍稍一想,譏諷道:“交給玉姐不是更好搶了?”

“顏兄,我以楚公子的名譽保證絕對不對她們出手。如果你還是懷疑,我先就讓他們退下。”

熊悅舉手一揮,五名兵士立刻領命,離開院子時還把看熱鬧的人們一同趕走,晃眼間,院子裏只剩下他們四人。

玉姐走了過來,顏沉信任她,終于肯把林琅放下。玉姐立刻扶着難受起來的林琅退到一邊。

林琅額間布滿了細汗,喘息幾聲,堅定地說:“顏沉,我不會跟你回去的。”

“你說什麽!”顏沉又被激怒了,邁開腿大步走去!

熊悅趁機沖上來,用力拽住顏沉的手臂,移步擋在他前面,笑着說:“說好不對女人動手的。”

顏沉眼裏又沒了熊悅,沖着林琅大聲質問:“你到底怎麽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吼完腦中忽然精光一閃,恍然大悟了——

“是不是沒有帶你回大梁!”

終于找到原因了!顏沉的聲音突然變得懇切,連聲求道:“我這就帶你回去,今晚就走!馬車就在外面,我今晚就帶你回大梁!”

林琅悲憫地看着這樣的顏沉,緩聲說:“一輛馬車回大梁沒有用。我不是回大梁探親,我要回大梁報仇。”

“報仇?”

顏沉愣怔住,瞬間想起林琅這一路上所有的報仇行徑。可是現在又聽到了這兩個字,他還是感到無比震驚。

“對。”

林琅昂起頭顱,神情突然變得冷漠,一種凡人不該有的孤高傲慢,從腳底迅速蔓延到發梢。

“顏沉。”她聲音也變了,像王者一樣無情,“我是魏先王姬宛和先王夫人夏姬的女兒,翠姬。也就是那個從屠殺中逃出的公女。”

林琅看着顏沉逐漸變色的臉龐,心中的柔軟也慢慢變得冷硬。

“一輛馬車回大梁沒用,我要的是成千上萬輛戰車!沖入大梁,取姬遲的項上首級!”

忽然,一道沉重悠長的號角聲從天上落下!

恐慌緊接着在空氣中蔓延開來,夜空下傳來人們的呼喊,一聲比一聲凄厲,一聲比一聲絕望——

“楚軍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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