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向前

新城雖在韓國境內, 但離周國很近,跟大河那邊的曲陽一樣,受周室的影響頗深。

新城離楚方城近百公裏, 還要跨過伊水和汝水兩道河流。所以, 當楚軍的號角在新城外響起時,沒人相信是真的。

守城軍站在瞭望塔上, 望見伊水對岸快速移來一片黑影,比夜色還要沉, 數百根燃燒的火把在其上跳動。黑影甚至帶來一股玄色腥風, 不斷沖刷着新城圍牆和守城軍士的臉龐。

新城守軍沒見過此種陣勢, 驚恐之餘扯起嗓子連喊數聲“楚軍臨城”,可是只驚動了醒着的人們。

之後警鐘終于敲起,城中百姓這才意識到事态嚴重, 披上衣服慌張跑到外面,哪裏人多就往哪裏擠。

然而楚軍只來了八十乘戰車,除臨河的一排緊湊威武以外,後面的松松散散。其實這八十乘戰車是來迎接熊悅的, 沒有吓唬新城軍民的意思,——或許有點這個意思,不然為何要吹起號角, 還點燃那麽多火把呢?

楚軍戰車區區八十乘,因憑空而降,來去無蹤,被層層上報, 口耳相傳,最後驚動了四面的諸侯國。

遠在新鄭的韓君姬蕩,深感楚軍此舉太過失禮。但轉念一想,他與楚聯手的消息也因此坐實了。西陲的秦王嬴策就是這樣想的,盡管仍有幾分懷疑,但對韓國的政策要比之前謹慎小心。

反應最大的要數洛邑和鞏城的二位周君。東周公姬班得知此事後,直接吓得面如土色,以為楚王真派遣大軍來為不放熊悅讨個說法。

“熊悅呢!走了嗎!”姬班問話時像吼,全身都是抖的。

“回大王,已被楚軍接走。”

“現在到哪裏了!”

“已經渡過汝水,再過兩日就可到達楚方城。”

姬班還是放心不下,在丹墀上來回踱步。突然他眼鋒掃來,瞪着下面的卿大夫們厲聲問道:“顏沉呢,怎還不見他回來!”

“回大王,顏沉現在伊闕,不出兩日即可回城。”

顏沉在伊闕的驿館裏昏睡了一個晝夜,反複夢見林琅離去的背影,夢見她越走越遠,卻越來越清晰,最後停在遙不可及的天邊,發梢飄動,裙角翻卷,栩栩如生,殘忍地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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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個沒用的男人。

顏沉睡醒了,等走出屋門後,甘茹和吉紫沒從他身上看出絲毫異樣。

二人剛才想了很多問候的言辭,可總也找不到應景的,等到顏沉終于出來,只能走上前語氣沉重地喊聲“顏大人”。

顏沉對他們點點頭,說:“該回鞏城了,我們耽擱得太久。”

“只要大人休息好了,我們就能出發。”吉紫說。

“那就現在出發吧。”顏沉擡頭看了看天空,萬裏無雲,近日應該都不會落雨。

“大人。”甘茹突然說道,“在大人休息的時候,有個人來找過大人。”

“誰?”顏沉淡淡一問,波瀾不驚。如今誰找來他都無所謂了,因為他已經對全天下的人失去了興趣。

“此人名叫顏騁,自稱是大人的仲兄。”

伊水樓二層的一側,有兩排隐秘的閣間,俱用雕花沉香木屏風隔開,門前垂挂一幅深色兩層帷幔,風吹不動,光透不出,若有人在外面把帷幔撩起一點,橫木就會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顏沉和顏騁就約在了這裏見面。

顏騁比顏沉年長一歲,也是個讓女子傾慕的美貌才子。他們二人的長相是兄弟中最相似的,兒時總被旁人誤以為是雙生子。長大後才不被人弄混淆,不過一眼就能看出是親兄弟。

“三弟,我們有一年未見了吧。”顏騁朗聲說道。他是去洛陽途中繞道來伊闕游玩的,沒想過會在這裏碰到顏沉。

顏騁是個極其自信的人,有做大哥的擔當,對兒時形影不離的顏沉最為關心,可從幾何時起,二人之間變得生疏和尴尬。

“嗯,有一年了。”顏沉敷衍道,笑容都不願擠出一絲。他的心思不在,精神也略有不振,看上去就像沒有睡好。

顏騁笑起來,說:“一年不回家,連信都不通一封,父親,母親,還有兄弟們都很挂念你。”

“我知道了。”

“那你準備何時回去?”

顏沉貌似認真想了想,說:“再等一年。”

顏騁理解地點點,“畢竟你才來鞏城,不便馬上歸省探親。”

顏沉不接話,轉而問道:“姬遲是否有請父親回去輔佐的打算?”

“不光有打算,還親自來過家裏。不過父親拒絕了。”

“姬遲篡位一事,父親有事先知曉,或者參與到其中嗎?”顏沉冷聲問。

顏騁猛然瞪大眼睛,發現顏沉沒有在開玩笑,不禁大搖其頭,責備道:“你怎會有這種想法?父親是怎樣的人你難道不清楚?”

“如果姬遲死了,是否還有繼位之人?”顏沉不管不顧,繼續問道。

“顏沉!”顏騁把桌子猛地一拍,旋即壓低聲音說:“這些話怎可在外面亂說,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竅了。”

“當初姬遲屠殺先王子嗣之時,真的有公女逃出來嗎?”

“你!”

顏騁都想破口大罵了,但看在許久未見的份上,他忍住了發怒的沖動,讓步道:“那不過是傳聞。就算她真逃了出去,也活不長吧。”

顏沉冷哼一聲,看過來的眼神變得極其輕蔑。

顏騁覺察到了,越發困惑這一年裏三弟到底遭遇了什麽,把以前的天真爛漫完全消磨殆盡,變成現在這個鬼模樣?難道就是因為那件事?

“二哥,我的事你應該聽說了吧。”顏沉猝不及防地問道。

顏騁一驚,揣摩了下顏沉的表情,點頭道:“如果是你的侍妾被人拐跑的事,我昨天聽說了。”

“她不是我的侍妾。她是我想帶回家的人。”

顏騁驚愕地向後靠去,盯着顏沉一絲不茍的神情愣了半晌,小心提醒道:“三弟,我聽聞她是你随便買下的侍妾,而且她現在已經離開你跟人走了。最重要的是,家規頭一條你不會忘了吧?”

“二哥,我今天來見你,就是為了向你說明此事,也請你替我告訴父親和母親。”

顏沉突然坐正,神情十分認真,語氣誠懇地說道:

“她叫林琅,懷了我的子嗣,是我願意厮守一生的女子。可是因為我的寡斷和無能,逼迫她選了別的男人。她的苦衷我十分清楚,所以一點都不怪她,更不會棄她不顧。一年之內,我必定将她追回,到那時我們會一同回大梁拜見父母。”

他說完起身,不在乎顏騁會作何反應,拱手就要告辭。

顏騁仍是驚愕,等顏沉伸手去撩帷幔時,強裝鎮靜地問道:“怎樣把你愛的女人追回來,不跟我說說嗎?”

顏沉頓住,回頭看了二哥一眼,突然想留下,但又不很信任他。

顏騁微微一笑,說:“三弟,我們也該放下前嫌了。就算你還是不願把我當哥哥,但你就是我的弟弟,比之他人我就是更關心你。”

顏沉收回伸出的手,可是沒有坐下,只轉身說道:“辦法我已經有了。”

“只怕還差一點吧。”

顏騁露出老謀深算的笑容,摸着下巴問:“你聽說過李襲城李老嗎?”

顏沉眉頭微微一皺,等待他說下去。然而顏騁故意避之不談,替東周公姬班惋惜起來。

“東周君好不容易找到賢才輔佐,沒想到是個愛女子不愛江山的風流之人。不過東周君連熊悅都敢軟禁一年,對你更不會手下留情。”

“這我當然知道。”

“看來你是胸有成竹了。”

顏沉有些不耐煩了,質問道:“李老與我有何關系?難道因為我們二人有些相似?”

顏騁一愣,突然大笑起來——“還真有些相似,說不定你能請他出山。”

顏沉明白了,但對顏騁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非常生氣,不免責難道:“你這毛病真該改掉,不然我們不可能和好。”

顏騁又笑了幾聲,調侃道:“那就不和好吧。”

“剛才你可說過要放下前嫌的。”

“放不放得下都是兄弟,問題不大。”

“你果真是個無賴。”

顏沉忍不住用手指點着他,随後掀開帷幔,臨走前丢下一句話——“你能去西周做相,可是托我的福。”

“咦,你怎麽知道這件事的?”顏騁吃了一驚,追出來問道。

“因為我不稀罕去,所以才讓你得了這個位子。”

顏沉仰天長笑,心情突然好轉,潇灑地甩袖而去——多少年了,他終于贏過顏騁一次。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絕對是個好兆頭。

顏沉回到了鞏城,發現城裏的民衆看他的眼神都變了,有憐憫,有輕蔑,有嘲諷……好像他因為這件事身份也變得低賤,成了可供庶民随意指點,評頭論足的落魄可憐人。

“顏兄不必在意這些愚民。”趙遷憤憤不平地說,雙下巴氣得一抖一抖的。

顏沉才不在意,首先鞏城他不會久留,再者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林琅“陷害”。

在沃城的時候,林琅害他成了一個勾引良家婦人行茍且之事,可是因失信未能赴約,害她被奸殺的惡人。

在垣城時,林琅害他去了闾市那種不幹淨的地方。雖然不能全怪在林琅頭上,但她也有責任不是?

還有在厲城時,他為了林琅殺過兩個人。這是他自願的,一點都不後悔,但也跟林琅有關系不是?

所以啊林琅,我是不會讓你輕易離開的。一起經歷的禍也好,福也好,還沒找你算清楚呢。

能如此平靜地回憶有關林琅的事情,顏沉感到驚訝,雖然知道自己是在強撐,但比之杞人憂天,暗自垂淚要好得多。

趙遷幫顏沉找好一座宅子,現在正領他進門參觀。二人步入正屋,顏沉到處看了看,古樸典雅,家什一應俱全,覺得很合心意,當即點頭敲定,吩咐寄生去把驿館的行李搬來。

這件要事幹脆利落地辦完了,顏沉和趙遷又走出外面。東周公的乘輿停在路中等候,等二位大人坐穩後,乘輿緩緩升起,朝王宮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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