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非夢

熊悅見到楚王, 當即忘了他也是自己的父親。兩晝夜的相處,也沒讓熊悅覺得親近。

楚王熊良倒是十分清楚這個兒子,諒他在東周為質十數載, 回楚不過數月, 生疏是自然的。所以并不忙着對他好言好語,只從旁仔細觀察, 等摸清熊悅的脾性再來計較。

昭念似乎是熊悅這邊人,在熊良到來前的最後一夜, 偷偷找他談話, 可說的話熊悅半點不明白——

“長平和陳城對戰?”熊悅重複一聲, 雖然困惑,但端得緊,沒讓昭念起疑。

昭念點頭, 稱:“陳城在北邊境上,與魏國長平城隔界而望,從來沒有個太平。這段日子兩城對壘,争鬥得更加厲害, 大人是知道的吧?”

熊悅表情凝重地點點頭,心中一無所知,生怕昭念問他詳情。

還好昭念繼續說道:“長平是魏國邊境重要的方城之一, 但我陳城從來不受重視,所以争鬥中總占不了上風。可是悅大人回來之後,心系楚境戰事,主動去信陳城, 告知守城軍長長平之弊處,進攻之險處。軍長起初還對大人的信抱持懷疑,擱置不提。可在一次遇險困境中,按照書信上提到小路逃出了生天!從此那軍長便與大人你經常往來書信,久而久之陳城軍民就把悅大人的信稱為‘錦帛妙計’哩。”

昭念還能說下去,可是突然發現熊悅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于是住了嘴。熊悅等了會兒見沒聲了,扭頭問:“怎不說了?”

“是我多嘴了,這些事悅大人明明比我清楚,我還唠叨不嫌煩。”昭念憨笑道。

熊悅笑起來,謙虛地說:“這事我本想默默做的,誰知還是被你們知曉了,不知要怎的說我?”

昭念立刻拱手,“好事為何要默默地做?大人有沒有想過,大王這次召見你,就是因為這件好事傳到了大王耳裏?大人在東周十數年,因姬班的要求去過中原各個都城,肯定識熟了中原的道路,這一點正是大王需要的啊。”

昭念這席話,讓熊悅對明日的面晤父王多了幾分自信。不過識熟中原道路并不是甚麽了不起的優勢,楚王随便聘個東西二周的謀士,說不定就比他懂。

“大人休怪我說話直白。”昭念又說道,“大王這次只是召大人見一面,對這個忘了長相的兒子留個印象,除此以外并無其他想法。”

“這我自然是知道的。”熊悅皺了皺眉頭。

“不過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就看大人能否抓住了。”

熊悅沒表态,只是淡淡問道:“這次陪父王出行的,可有我的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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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種大事大王從不教公子們陪同,就連大人的兄長,太子大人都不曾陪同過。”

昭念說完這話,見熊悅面無表情地沉思起來,于是拱手告辭,忙別的事情去了。

昭念話中之話熊悅比他還清楚,他這個沒有地位的公子要出頭,只能趁此機會放手一搏了。

其實熊悅心中早有了計策,所以這件大事反而輕松,暫且擱置一邊,頭疼起陳城一事來。

他十分困惑,弄不明白自己怎就跟陳城的守城軍長搭上關系了?還屢次互通書信?還“錦帛妙計”?

熊悅肯定自己沒做過這事,身邊的人比如昭念之流,做出這等好事肯定不會署他熊悅的名字,所以只剩下一種可能——林琅這個女人仿了他的字跡,擅自去信陳城!

“林琅你這個壞東西,做了又不告訴我,還好我機智沒有露餡,回去看我怎麽收拾你!”熊悅站在無人處,忿忿說道。

楚王出行,車馬甚衆,黑壓壓一片如牆而至。軍隊之上旌旗翻卷,五彩斑斓。大纛有五面之多,随風呼呼作響。

楚王熊良壯碩魁梧,比熊悅還高半個腦袋,他年歲已老,但須發茂密烏黑,相貌又很端正,只是表情過于嚴肅甚至兇狠,臉上的褶皺像刀刻一樣深。

熊悅對楚王有十分的敬畏之心,和十幾年不曾見面的陌生,若不是今天總算被召見,他不知何時才能得知父王的樣貌哩。

中軍帳中站了許多楚廷權貴,有從宛城來的,有從郢都一路跟随來的。熊悅挑了個不算顯眼的地方站着,一點都不指望會被父王看到。但熊良甫一坐定,環視一周後就喊出了熊悅的名字。

“悅兒,去鞏城為質苦了你了。”熊良言語中滲出絲絲溫柔,對熊悅招手道。

熊悅受寵若驚,連忙走到跟前。熊良站起來,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擡手把熊悅的肩用力一捏,自豪地說:

“這就是寡人在外頭漂泊的兒,如今回來了。這次陳城大捷,寡人聽聞你的功勞極大!爾等看看,這才是寡人之子!”

熊悅感動又惶恐,不敢擡頭看父王。熊良誇夠了,讓他回去原來的地方,之後卻再沒提到他,就像一桌殘羹冷炙,被人遺忘了。

熊悅似乎很可憐,但他并未覺得,只要最後一夜被楚王召見,他受到再多的冷遇都無所謂。而楚王在露宿的第二晚,果真召見了熊悅和昭念,鬥檻。

楚方城就像少了南邊一橫的口字,宛城就在口字正中,是楚國西北邊境上最大的城池。

宛城即是要塞之城,城牆高且厚,道路寬且平,戰車和士兵屯守衆多。所以熊良對宛城十分重視,在城中安置的人有心腹之稱。

熊良與鬥檻,昭念對談熱火朝天,熊悅安靜傾聽,偶被問道才對答幾句。等到時辰晚了,昭念突然提到會盟一事。

“與韓君結盟一定順利,等昭示了天下,就當作給大梁提個醒。”鬥檻說。

“魏國強盛,那弑兄的姬遲是個明君。”昭念突然轉了話頭。

熊良關注大梁有很長一段時日,這會兒聽昭念提到,轉頭問熊悅道:“你且說說魏國的情狀?”

“與魏先王姬宛在世時的盛況,沒有任何變化。”熊悅回道。

“民衆可還有替姬宛鳴冤的?”熊良問。

“鳴冤之聲已經微小了。”

熊良默默嘆息,不忍說:“姬宛是個品行高尚的明君。姬遲是個做出傷天害理之事的暴君,就算他篡位後對民友善,但他對親人做出的種種暴行,總讓人覺得不久以後會露出真容。”

“大王願意再等嗎?”鬥檻試問道。

熊良略有沉吟,不緊不慢地說:“我楚國數輩都有謀取中原之心,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暴君登基,終于有理由替天子正道。若再等,只怕魏人真忘了姬宛之殇啊。”

“如此便是了。此事不能再等,現在就是絕佳的時機。”鬥檻說。

“可是魏人已經淡忘了姬遲的惡行,寡人若再以此為由讨伐他,恐號令不強。”

“大多魏人對姬宛的德行念念不忘,只是姬遲如今治國手段沒有不妥之處,所以沒有民怨。如果有權勢之人站出來替姬宛鳴冤,兒臣以為會得到響應。但此人必須是魏人,而且要是權貴,更要能博得魏人的同情。”

這番話是熊悅說的,兩日來在楚王熊良面前說過的最長一段話。熊良聽後覺得詫異,想他可能有了計策,于是順水推舟地問了。

熊悅不賣關子,直接承認道:“兒臣身邊就有這等人物。父王可聽說過從魏宮屠殺中逃出的公女?”

熊良眉頭微微一動,點頭道:“确實有這種傳聞。”

“一開始是傳聞,但現在已成定論。這出逃的公女就是姬宛和夏姬的小女,翠姬。”昭念說。

熊悅點頭,“就是事實。而且兒臣還知道翠姬現在何處。”

“在哪?”熊良的情緒被調動起來。

“就在兒臣家中,被世人以為是兒臣寵妾的女子。”

昭念和鬥檻都驚訝地瞪起眼睛。不等楚王說話,鬥檻就兀自問道:“就是那個懷有身孕,名叫林琅的姑娘?”

“正是。”熊悅面無表情地答道,“但她腹中之子并不是我的,為了護她我才撒的慌。”

“那孩子是誰的?”熊良急切地問。

“兒臣救下她時就已有身孕,百般問過也不肯說。兒臣以為是逃亡途中,被人欺侮後懷上的。”

熊良嘆了口氣,貌似很悲哀地搖了搖頭,随後又急切問道:“你怎麽知道她就是翠姬?你們是在哪裏相遇的?”一問完,賬外忽然傳來一串小鼓聲,這是告訴他睡覺的時辰到了。

熊悅等鼓聲響畢,漫不經心地說:“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嗎?這事确實不簡單。熊良如此想着,很想教熊悅馬上把事說明白,但明天要繼續趕路,而且路途辛苦,所以他早就決定今夜要好好睡一覺——但是他可以等明天上路之後,教熊悅跟他細細說來啊!

熊良拿定主意,擡頭對熊悅說:“今晚就暫且如此。悅兒,明早你随寡人一同出發。”

“是,父王!”

熊悅雙膝跪地,狂喜不已,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心裏不斷吶喊着——

林琅,別怪我賣了你。這是個好機會,說不定以後能跟我去郢都享榮華富貴呢!

林琅早就上床躺下,因為勞累,很快就睡着了。她烏發散落在枕邊,二色珠象牙簪子就輕輕握在手裏。

每晚林琅都是這樣睡的,不肯把簪子離了身,因為哪裏都不放心,還是拿在手裏最好。可是今晚有些不同,手裏的二色珠不知何時變成了金色。

林琅覺得自己飄在自己的夢中,不然她怎能看見自己手裏的發簪,和躺在床上閉目安睡的自己呢?

夢中的屋門開了,顏沉走進來,在床邊輕輕坐下,凝視睡着的林琅許久,然後慢慢地伸出手,拂去落在她臉上細發。

躺在床上的林琅睜開眼睛,看到顏沉後一點都不驚訝,似乎也知道這是夢,甜笑着撲進顏沉懷裏,嬌嬌柔柔地說——

“顏沉,我終于夢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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