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楚王

這一日從早晨開始天氣就十分炎熱, 一輪火傘當空,無半點雲翳,真乃爍石流金之際。

林琅, 顏沉, 賢姱的迎迓車隊在城門外遇到昭念。昭念正操練着數百名整裝待發的兵士。

這百人之師威風凜凜,俱金甲佩刀, 在烈日暴曬之下屹立不動,堵在城門外就像一面厚厚的牆。

賢姱和林琅同乘一輛皂缯蓋馬車, 馬車繞到人牆前頭, 看到昭念正好收起佩刀。

昭念看到賢姱和林琅, 對她們點點頭,說:“你們也一起來,跟我走。”

“念叔, 迎接我父親和悅郎需要這麽多人?”賢姱駕着馬車過去,問道。

“不止接鬥大人和悅大人,我們要恭迎的是楚王。”

昭念語出驚人,賢姱和林琅吓了一跳。賢姱回頭看着林琅的大肚子, 說:“我看你還是回去吧。”

昭念也看了眼林琅,點頭道:“林姑娘身體不适宜,還是歸家等候為好。”說罷就安排一名副将備車去了。

林琅本就不想大熱天挺着肚子到處跑, 立刻颔首答應下來,心裏卻覺得事有蹊跷——熊悅和鬥檻的書信裏都沒提到楚王要來宛城,他們不可能隐瞞這件大事,所以是楚王臨時起意?可這是為何呢?

林琅拿起羽扇搖涼, 回頭看了眼另一輛車上的顏沉,他臉上也沒多少表情,但顯然聽到了昭念的話,抿嘴對林琅微微點了下頭。

顏沉頭戴鑲珠皮弁,身穿紫绫深衣,腳下玄色緞子鞋,腰系挑線蟬紋綢帶,從頭到腳一絲不茍,一副完全不懼烈日毒曬的模樣,其實貼肉的衣衫早就汗濕,但沒有一點失态之舉,簡單站着就氣勢逼人。

昭念早就看到他,一眼便知是個貴族,只是面生,肯定不是宛城人。“請問這位大人是?”他拱手問。

顏沉就等着他開口,連忙拱手回道:“後生顏沉,大梁顏芮之子。”

“啊,你就是顏沉!”

昭念露出驚喜之色,又把顏沉打量一遍,越看越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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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大人何時來的宛城?又在何處住宿?”

“我前日到着宛城,住在城南的一家驿館裏。”

昭念滿臉堆笑,問道:“顏大人今晨怎會來這裏呢?”

“後生與悅大人在厲城就已結識,途中受過他的諸多照顧,所以也跟随來,迎悅大人回城。”

“顏大人是聽誰說的?”昭念問得仔細。

“念叔忘了我們鬥氏和屈氏的關系?顏三哥的母親是屈氏之女,所以我認識啊。”賢姱說道。

昭念恍然大悟,突然看向林琅,笑稱:“我還以為是林姑娘告訴的呢。”

林琅一驚,拿羽扇稍稍擋住臉,沒有作聲,讓顏沉去對付。顏沉淡淡一笑,模棱兩可地說道:“林琅确實也能告訴我。”

林琅又是一驚,轉頭想看顏沉,可才稍稍一偏就停住,拿扇子繼續擋住半張臉,不露聲色地看着昭念。

這時,昭念的副将趕來一輛空車,顏沉迅速跳下車走到林琅車前。等空車停穩後,林琅站起身,顏沉伸出兩手扶她下車,一路送到那輛車上。

林琅始終沒有看顏沉,一直拿羽扇擋在臉前,等到二人脫手之時,她在顏沉手背上抓了一下。

副将見人已坐穩,等待昭念下令。昭念點頭,副将便調轉馬車朝城門駛去,駛出三五百步不到,後面突然傳來昭念的喝令,然後百人之師出發了。

林琅的馬車四面都放下了深青色的帷幔,駛入城門後一直在大路上行駛,兩邊的路人看不清車裏是誰,只能依稀分辨出是個女人。

林琅耷拉着眼皮,什麽都沒想。算到該駛入歸家的那條小巷時,睜開眼一看,竟然根本不是那個方向。

“我們正在往哪裏去?”林琅探身問道。

“昭大人吩咐,把姑娘接去昭府。”

林琅慢慢靠了回去,沒再說話,只把眼睛瞪大,一眨不眨地看着路。

昭念的府邸在城東,占地壯觀,重樓疏堂,林琅和熊悅剛來宛城時,就在昭念府上住過一段日子,等他幫熊悅物色到宅子才搬離。

昭府到了,府門處有兩個仆婦和一個小厮等候,都是林琅認得的。這兩仆婦一左一右把林琅扶下車,态度恭敬舉動輕柔,但在林琅看來跟挾持沒有兩樣。

步入昭府,林琅一路上與左右兩仆婦有說有笑,絲毫看不出她心中巨大的不解和緊張。林琅被扶進深院的一間廊庑,裏頭早就備下冰鑒,等林琅在涼爽的卧榻上躺下後才想起熱來。

仆婦拿茶水和果子放在卧榻邊的茶幾上就出去了,林琅安靜地躺了會兒,擡手擦去額上剛冒出的汗珠。

他們都知道了,我和顏沉的關系。

又一滴汗珠滾落下來,林琅沒有去管,隔着竹簾看外頭花園的景致,真個花木掩映,只聞綠蔭深處一派蟬聲,忽然風送花香,襲人撲鼻。

林琅卻厭惡地別轉頭去,腹中猛然間翻騰起來,俯身把早膳吐了一地,幹嘔幾下後再仰起臉,已是蒼白無血。

林琅重新躺下,想等力氣回來了再喊人收拾,可是才稍微一躺,那兩個仆婦就提着水桶和拿着抹布進來了。

“實在對不住,我不小心就……”林琅羞赧道,想撐起身子,可惜太沉。

“沒事,姑娘且躺着,交奴們收拾就行。”兩仆婦說着跪下,擦洗地上的污穢之物。

林琅認得她們,此前在昭府居住時,她們當面可不用“奴”賤稱自己,也不會替她收拾善後。

林琅不再加客氣,默默地躺回,扭臉又去觀賞花園美景。兩仆婦手腳麻利,沒用多久就把地面擦拭一淨,然後走到香爐邊揭開一點蓋子,最後低三下四地退行出去。

屋門掩上,林琅全身登時冷得透涼,伸手端起茶幾的熱茶,蓋子卡當卡當的響。等喝下一口茶她才稍微緩過勁來,忍不住哼了一聲,自嘲道:“不光知道了我和顏沉的關系,還知道我是翠姬。”

是顏沉說出去的嗎?

林琅胸中湧出一大片酸楚,眼前跟着迷蒙了,趕緊擡臂橫在眼前,裝出假寐的模樣。

唉,不去想了罷,我受到他們這般禮遇,應該不是要害我。

午時,兩仆婦端着午膳進來,馔食/精致,香氣撲鼻,林琅一看,盡是自己的故鄉——魏國的佳肴。

林琅開心地笑了,本來沒有食欲,這會兒卻坐起來吃個不停,邊吃還邊期待,接下來的是什麽呢?她想象了許多東西,可怎麽也想不到接下來的竟然是楚王!

林琅吃過午膳就昏昏欲睡,醒來時最熱的正午時分已經過去,但天底下還是熱得讓窒息,連最聒噪的蟬都沒了聲音。

這裏是昭府深處,十分安靜,此時蟬鳴都沒了,林琅覺得自己像被世間忘記了一樣。她還是發呆,空氣突然泛起漣漪,雖然還是聽不到聲音看不到異象,但她就是知道昭府來人了,前面正忙碌得緊。

林琅莫名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地下了卧榻走向屋門,推門想出去看看,卻發現門從外面鎖上了。林琅氣得叫嚷起來,那兩個一直守在屋外監視的仆婦立刻跑來開門——

“你們怎把我鎖在裏面!”林琅氣呼呼地說,一點好臉色都沒了。

仆婦連忙道歉說:“門沒有上鎖,只是關得有些牢,姑娘沒用力推。”

“我何止用力推了,好推了好幾下!”

“姑娘且坐下消消氣。”較年長的仆婦攙住林琅走回屋中,“姑娘有何事要出去?外面太熱,姑娘一出去準要犯暈,看奴們汗流浃背的模樣就知道了。”

“我聽到有動靜,就想出去看看,不行嗎?”林琅被她們強行扶到卧榻邊坐下。

“有甚動靜?奴怎沒聽見?”二仆婦面面相觑,仿佛真不知屋前正發生的事。

“我問你,你家昭大人迎迓回來了嗎?”

“沒人跟奴們報信,所以還不知。”

林琅不信,還要問話,突然門外竄進來一小厮,面臉通紅全是汗,氣喘籲籲地說:“姑娘快收拾一下,大王要過來了!”

“大王?”

林琅猛地一驚,從卧榻上跳起來。那兩仆婦也着了慌,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屋外走廊上就傳來一串沉重的腳步聲。

“大王已經來了,快快!”小厮說完跳到門外跪迎楚王熊良。

兩仆婦登時吓得渾身稀軟,噗通兩聲跪拜在地。林琅這時已經鎮定下來,筆直站着向門外眺望,正好能看到楚王走來的必經之路。

只見,一抹月白色的颀長人影從眼前晃過。人影走得太快,林琅沒看清,等真到看清的時候,那人已經出現在了門裏。

熊良跟林琅看了個對眼,林琅慌忙曲膝要跪,熊良擡手說:“姑娘不必了。”随後背起手,對餘下的三個奴仆說:“爾等退下。”

那三人戰戰兢兢地應諾一聲,佝偻着頭背匆匆退下。林琅趁機又往門外看了眼,這時才趕來四五名武士,匆匆守衛在走廊各處。

熊良把林琅的頭臉看了一遍,問道:“姑娘就是林琅?”

林琅垂頭問道:“回大王,民女正是林琅。”

“姑娘不必低頭,就在那邊坐下回寡人的話就好。”熊良表情嚴肅,聲音冷硬,所以再客氣聽起來都想是命令。

林琅不知楚王的脾性不敢怠慢,照他說的坐了下來。熊良不言語,又看了林琅一會兒,突然大步走了過來。

林琅吓得微微縮起脖子,以為楚王要做什麽,誰知他在茶幾邊停下,拿去一只幹淨的杯子給自己倒茶。

“大王,讓民女來吧。”林琅起身去接。熊良擡手止住,說:“寡人都走過來了,你再幫忙已經晚了。”

林琅以為楚王在責備她,冷汗都流下來,站在那裏進退不是。熊良利落地給自己倒滿一杯茶,端在手裏,問道:“林琅這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民女自己起的。”林琅剛就慌了神,這會兒直接把真話說了出來。

熊良裝作不在意,繼續問:“那你父母起的名字是什麽?”

林琅心知楚王已經知道她的身世,胡說撒謊絕對是下下策,但說實話也不是上策,于是急得焦頭爛額,咬住下唇說不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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