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雙城

陳城背後有一大片樹林, 在深秋時節變成了一片豔浪紅海,景色之美不可言喻。

顏沉每當岑寂之時,就會登上這面城牆眺望紅樹林。一陣陣秋風從遠方吹來, 寒氣侵膚, 總讓他憶起三月天裏,沃城南邊的桃林。那時的那裏, 是一切的開始。

那次顏沉被賢姱領去見林琅以後,他們二人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 到如今已過去兩個月了, 他和林琅早就天各一方——

林琅在郢都楚王宮中安心養胎, 顏沉來到陳城時刻準備攻入魏境。

楚王決定把林琅送去郢都時,他們還在宛城。當顏沉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立刻去昭府求見楚王, 卻被拒之門外。

然後他發瘋似的把昭府內所有人都求了一遍,可是因楚王明文禁止他與林琅見面,所以沒人敢幫顏沉。

百般受挫,顏沉的鬥志仍在餘燼中熊熊燃燒, 他每天都去昭府,從早到晚,想盡一切辦法只求再見林琅一面。直到昭念忍無可忍, 禁止他再踏入府門一步。

顏沉十分不甘,但必須面對現實了。他不奢求能見到林琅,只求能得到她的消息,一點點就心滿意足。

顏沉包了一份重禮去求賢姱, 對這個比自己小多歲的姑娘低三下四。賢姱憐憫他們二人,也覺得大王此種做法太過無情,可是——

“上次我帶你去見林琅的事,第二天就傳到大王耳朵裏了。然後大王下了禁令,把林琅看管得嚴密,要見她還得搜身。”賢姱為難道。

賢姱說歸說,“投機取巧”的本事依然高強,沒用幾天,她就把林琅手寫的短信,偷偷捎給了顏沉。

這封短信寫在一塊紅色絹布上,絹布比巴掌還小,是從衣服上撕下來的一塊。短信寥寥三行,林琅寫得倉促,字跡潦草,但言辭十分樂觀——教顏沉不要擔心她,教他保重自己,教他相信以後一定會相見。

顏沉眼眶瞬間濕潤了,捧着短信來回地讀,想把林琅寫的一筆一劃都印入心間。他嗫嚅半晌,最後抖着嘴唇問出一句“廢話”——

“林琅過得好不好?”

“好得很,大王不會虧待她的。”賢姱認真地說。

“賢姱姑娘,要我怎麽謝你?”顏沉把絹帛緊緊握在手中,顫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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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用謝了,顏三哥還是想想自己吧,你和悅郎不日就要去陳城打仗了。”

顏沉沒再聽,不知不覺中喃喃低語道:“現在只隔一面牆都見不到面,等她去了千裏之外的郢都,還有相見的時候嗎……”

“顏三哥!”賢姱突然生氣起來,“我當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沒想到這般脆弱。我也要和悅郎分開了,也不知何時能再次相見。可是你看看我,怎就沒像你這樣唉聲嘆氣呢?”

顏沉一愣,突然笑了起來,回道:“因為你是一廂情願,而我和林琅是琴瑟和鳴,如膠似漆,天長地久!”

“顏大人,鬥大人請大人過去。”

身後一聲雄壯的聲音,把顏沉的回憶生生打斷。

顏沉扭頭看了這個身穿甲胄的壯漢一眼,本想先打發了他,自己等會兒再去,可轉念一想還是算了。

他側身對壯漢點點頭,在跟随他走下城牆之前,看了最後一眼城牆外的廣袤天空——

林琅在重兵護送下離開宛城的那天,顏沉被突然來驿館拜訪的昭念阻攔住。後來他在玉姐和寄生的幫忙下脫了身,拼命跑到宛城東門,賄賂守城兵後悄悄爬上了城牆的瞭望塔。

他心心念念要看林琅最後一眼,可到時已晚,長如巨蟒的護王軍已經游近天邊了。只能在黑漆漆的兵馬中看到數個皂缯蓋馬車,林琅就在其中一輛車裏。

他知道林琅就在其中一輛車裏。

現在他看到了。

所以足夠了。

陳城比不得宛城,雖小卻堅固,跟顏沉印象裏的厲城頗為相似。但陳城常年沐浴在戰火之中,沒有浮華笙歌,只有傷痕累累的城牆和老舊頑固的樓宇,一靠近就能感受到一種灼燒感,讓戰士忍不住熱血沸騰。

熊悅和鬥檻已經坐在城尹府的堂屋裏,只有他們兩人。見顏沉進來,鬥檻立刻招呼他來旁邊坐下。

顏沉入座,鬥檻斟了一杯溫酒遞過去。顏沉只接不飲,定定看着前方,等鬥檻說話。

但先說話的不是鬥檻,而是熊悅。“顏沉,你剛才去哪裏了?”

“去城樓上走了走。”

“又去看紅樹林了?”熊悅呵呵一笑,“馬上就要出征長平,你還有這種雅興。該不會是因為頭一次上戰場,害怕了吧。”

“熊悅,你還不是頭一次上戰場。”鬥檻笑着說。

鬥檻是這次前鋒軍的大将。顏沉其實老早就聽說過他的名字,但多半是跟商賈有關,來到宛城之後才知曉,鬥檻也是個帶兵打仗的将領。

“雖然我是第一次,但我對戰場上的拼殺十分期待。”熊悅不服氣道,挑釁地看了顏沉一眼。

顏沉不與他計較,低頭看着手裏的酒盅發呆。

“顏大人,你怎不喝呢?”鬥檻問。

“他比女人喝得還少。”熊悅說道。

顏沉瞟了熊悅一眼,索性把酒盅擱在地上,開口說:“熊悅,你對我有甚麽意見直說了罷。”

熊悅聽了,也把腰背挺直,盯着顏沉,“你是大梁的貴族,族親亦都在大梁。我們這次就是去讨伐大梁的,教我如何信你。”

“原來如此。确實很難讓你們相信我。”顏沉沉吟片刻,看着鬥檻說:“如果由我親手殺死姬遲,你們是否就能相信我了?”

“殺姬遲?”鬥檻哈哈大笑,“姬遲當然得殺,但是不簡單,而且還早得很呢!”

顏沉面無表情地把酒盅往前一推,說:“楚韓結盟,圍攻大梁,戰線從開始就不一致,若最後真攻入了大梁,總會分出個誰先誰後。不如我們先分析看看韓軍的路線?”

“新鄭離大梁近,在距離上占據優勢。對此大梁肯定有所考慮,會在魏國西境上設下重防。如此一來,韓軍必定北上,從荥陽,邢丘一帶攻入魏境,或者直接從韓上黨發兵,圍剿高城。”鬥檻說。

“我看韓君不會選擇圍剿高城。”顏沉說,“高城是魏上黨的重鎮,易守難攻,離大梁又太過遙遠。我看韓軍一定會從荥陽入魏,在卷和安城地區與魏軍糾纏。”

地板色深,顏沉小指蘸酒,邊說邊在地上寫寫畫畫。

熊悅對這種行為看不過眼,起身從書架上拿出羊皮地圖,攤開放在三人中間。然後指着大河邊的卷和安城說:“這處也是魏國重鎮,離大梁只有百來公裏,看似是攻入大梁的最佳路徑,其實對韓軍來說是最危險的路徑。”

“可這裏毗鄰韓境,又有荥陽,宅陽,邢丘三城在韓軍背後給予支援,對誰最危險真說不準。”顏沉反駁道,“我與韓起沖突時,最不願纏鬥的地方就是卷和安城。”

“你剛才說的‘我’,可是指的魏國?”熊悅斜睨過來。

顏沉一怔,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你心中果真向着魏國,對楚國不過是敷衍了事。”熊悅斷言道。

“此言差矣。”顏沉擡頭瞪着熊悅,“林琅在你們手裏,我怎可能對楚王之令敷衍了事?”

“你真當自己是個癡情種?對男人來說,女人根本比不過權利的甘美滋味。”

顏沉嘆了口氣,憐憫地看着熊悅,“賢姱那麽好的姑娘,怎就看上你這個冷酷無情的男人。”

鬥檻聽到此言,陡然變了臉色,犀利的目光斜斜射向熊悅。

熊悅渾身一凜,慌忙說道:“但癡情男兒仍有許多,只要遇到真心所愛的女子,任何東西在他們眼裏都是虛無。”

他說完俯身盯着地圖,指着陳城西邊的長平,裝模作樣地問:“鬥大人,你看長平該如何拿下?”

“長平不是已經被你拿下了嗎?”鬥檻高聲說,“是你連寫數封書信給陳城守軍,幫助扭轉了形勢啊,難道你忘了?”

“當然沒忘。只是長平守軍仍在茍延殘喘,等待着援軍。”

林琅仿照熊悅的筆跡與陳城通信的做法,熊悅本以為是多此一舉。誰料楚王一聲令下,把他“發配”到這邊疆之地。

熊悅甫一入城,就受到陳城兵民的夾道歡迎。之後他說的每句話都被異常重視,比身為大将的鬥檻還要榮光。

對此鬥檻略有不滿,但熊悅确實做出了大貢獻,五天後等三十萬大軍到着陳城,估計只用半天就可攻下長平。以後楚王論功行賞,頭一個挨賞賜的就該是熊悅。

鬥檻對熊悅的不滿還有其二,就是他明知賢姱喜歡他,還拉着林琅在大家面前裝恩愛!這個原因私情太重,不提也罷,但在鬥檻心裏就是一道高高的檻。

對比下來顏沉就好太多了。具體好在哪裏不用細講,了解他的人都能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條理由。如果賢姱喜歡的是顏沉,那他這個做父親的就完全不用去費力操心了。

鬥檻這樣想着,眼睛也看向地圖,說道:“顏沉,你是魏人,雖然沒上過戰場,但你父親做相國時年年出征。你耳濡目染,絕對對魏國形勢了解甚多。若想要我們相信你,就不要隐瞞遮掩,坦白說出你的看法。”

顏沉點頭,重新把視線投向羊皮地圖,說:“不論大王最後的真實意圖為何,誅殺姬遲都是最重要的一步。楚韓雖然結盟,其實更是競争關系,姬遲由誰誅殺十分重要。但是在地勢上,我就落後韓國太多。”

“确實,楚魏交界線短且險峻,長平是唯一的突破口。對此大梁不會不知道,所以五日之後對長平的攻城戰不會特別輕松。”熊悅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談話。

顏沉搖搖頭,“長平只是魏國的一個小缺口,面對三十萬楚軍絕對不堪一擊。我攻下長平後可長驅直入魏境,接下來的才是硬仗。”

“魏南并沒有魏北難攻。”熊悅看着地圖說道。

“我說的硬仗不是跟魏軍交戰,而是跟韓軍争分奪秒。韓軍在安城,離大梁只有百餘公裏。我方就算攻下長平,離大梁足足有兩百餘公裏。等我們真趕到了大梁,恐怕韓軍早将其占領了。”

熊悅和鬥檻神情都變得嚴峻,對于這一點他們其實早與陳城将領商讨過了。現在單獨找顏沉問話,就是為了探他的虛實。

“那該如何是好?”鬥檻故意問道。

顏沉伸出食指,按住地圖上的“雍丘”,說:“殺姬遲不用直奔大梁,只要攻下雍丘,就可以引他出來。”

鬥檻點點頭,顏沉現在說的和他們私下讨論的基本一致,只是——

“雍丘固然是魏國重鎮,但遠不如開封重要,只要攻下開封,就等于攻下了半個魏國。如此一來,還怕姬遲不肯出甕?”

“你們的意思是直接攻打開封?”顏沉睜大眼睛,“這不是找死嗎?開封城的堅固絕對不輸大梁,大梁有多難攻,開封就有多難攻。雍丘對我是唯一的選擇,只要攻下雍丘,就能同時制約大梁和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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