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初春

天色漸明, 煙霞之間露出種種花木,猶如蒙着錦繡帳幕,生趣蓬勃, 牽惹人心。

林琅坐在窗前, 卻對庭中美景毫不在意,低頭只往懷裏看, 仔細抱着裹在襁褓裏的嬰兒,一只手輕輕拍打着。

這個孩子就是林琅和顏沉的女兒, 前幾日滿了月, 愈發長得水靈可愛, 粉雕玉琢。林琅寵溺地看着熟睡的她,輕柔說道:“母親昨夜夢到你父親了。你父親說,他馬上就會來接我們回家。”

吱呀一聲門開, 玉姐進來了,看到窗戶大敞,林琅卻只披了件袍子。“林琅,天冷, 你這麽開着窗子,着涼了怎麽辦?”她一邊說一邊急急走來。

“玉姐。”林琅輕輕責備一聲。玉姐這才發現她抱着孩子,立刻捂住嘴, 輕手輕腳走到榻前,取來一條厚毯子給她披上。

“今天怎麽起得這麽早?”玉姐小聲問,眼睛看着女嬰粉嘟嘟的小臉,登時喜上眉梢。

“我夢見顏沉了, 醒來後就不想睡了。”

“終于夢到少主啦。”

玉姐又是一喜,跪坐在林琅旁邊,從她手中接過女嬰,把襁褓的領口松開了一點點。

“上次你夢見少主還是在生女兒之前。一個月了,終于又夢到一次。快跟我說說夢到少主什麽了?”

林琅把毯子扯到胸口裹好,剛要開口,窗外忽然吹入一陣晨風。晨風真有些涼飕飕的,林琅擔心吹涼了孩子,直起身子把窗戶關上半扇。

“沒夢到多少。”她坐回去,垂頭看着自己酣睡的女兒,又不禁微笑起來。“他匆匆闖進來,說馬上就能接我們回去,說完就走,拉都拉不住。”

“少主真是的,在夢裏急什麽,多說兩句話怎麽了?上次也是,說來看孩子的,結果來早一天,孩子根本沒看到。”

玉姐的話把林琅逗笑了,但怕吵到孩子,只好捂住嘴憋着笑。等她笑完了,也跟着玉姐說:“顏沉這次沒要看孩子,我倒想拉他看一看,問起個什麽名字,結果他一下子就跑了。我在後面追着喊了聲是個女兒,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玉姐蹙起眉頭沉思了一下,猜測道:“上次少主一點都沒着急,還陪你坐了好久。這次他來去匆匆,會不會是發生了什麽大事,把他絆住了?”

林琅臉色稍稍一白,随後寬慰地說:“說不定他是急着往郢都來呢?今天我再想辦法問問楚王夫人,她肯定有顏沉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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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然有,就是不肯告訴你。”玉姐搖頭嘆息。

這時,懷裏的小寶貝動了一下,蝶翅般的長睫毛顫抖起來。林琅和玉姐以為把她吵醒了,都閉上嘴緊張盯着,但小嬰兒打了個嗝後又睡着了。

玉姐松了口氣,很輕很輕地說:“我感覺這孩子的性子跟少主像得多。”

“姑娘家還是聰明點好,太傻了容易讓人欺負。”林琅又擔心起來。

玉姐橫了她一眼,“少主那叫大智若愚。——對了,名字你想好了嗎?”

“還是等顏沉來取吧。”林琅臉紅了紅。

玉姐搖頭道:“沒用的,少主肯定讓你取。”

“名字太重要,我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好的,又不能随便取一個先用着。”

“我勸你快點想,楚王夫人問過好多次了,巴不得由她給我家小小少主取名字。我跟你說,孩子名字還得父母取,要別人取就是亂來!”

玉姐這話說得有些重,女嬰又動起來,還微微抽起眉頭。可是一等周圍沒了聲音,就又淌着口水睡了過去。

玉姐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站起來,勾頭往窗外一看,清晨的暮霭已經散盡,庭中花木像新描了一遍,鮮明豔麗。

“時辰快到了,我們走吧。”她對林琅說。

住在蘭臺宮裏的楚王夫人已起了床,近侍女官剛剛幫她梳洗完畢,蘭臺宮裏的司阍寺人就進來禀報說,林琅帶着女兒向她請安來了。

楚王夫人走進寝房隔壁的暖閣,看見林琅懷抱襁褓,和玉姐二人已經坐好了等她。她剛進暖閣的門,林琅和玉姐就連忙跪着朝她施了一禮。

“林琅快些起來。”楚王夫人朝前快走幾步,把她扶起來,“你才養好身子,不必行跪禮的。”

她聲音清脆,為人體貼,身為楚王的正夫人,一點大架子都沒有。她知道林琅楚語說不太好,于是每每與之談聊,都會用一口南腔說着洛陽官話。初時林琅聽不習慣,久了竟覺得韻味十足。

林琅敬重楚王夫人,除了因為她溫柔講理的脾氣,還因為她和自己的母親同歲,在一起就覺得親切。

“孩子滿月,臣婦也就能下地了。但還是耽擱了幾天才來向夫人請安,還望夫人恕罪。”林琅畢恭畢敬地說,抱着孩子又彎了彎身子。

“說過多少遍了,來我這裏不要拘束。玉姐,你也快些起來。”

楚王夫人風韻猶存,笑起來時眼角已有淡淡的細紋,但總有種說不出的俏麗之美。這時,她攤開了雙手,看着林琅臂彎裏的女嬰柔聲說:“讓我抱抱這個小可憐。”

林琅把女兒渡到楚王夫人手中。楚王夫人輕輕托起,看着女嬰憨态可掬的睡顏,眼睛喜眯成一條縫。

“宮裏很久沒有小可憐了,真讓我抱不夠。你看這胖乎乎的小臉蛋,圓溜溜的眼睛,粉嘟嘟的嘴,真喜歡死我了。”

楚王夫人愛小人兒愛在心間上,抱着女嬰繞暖閣慢慢踱步。踱到一半,突然問林琅:“用過早膳了嗎?”

林琅搖搖頭,回道:“臣婦一醒來就過來給夫人請安了,所以沒來得及。”

楚王夫人笑容僵住,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問的小可憐。不過二位既然也沒有用過早膳,就留下來一起吧。”

“乳婦已經哺過了。”林琅忙又重新答道。沒想到是自作多情,她看上去比楚王夫人還要尴尬。

楚王夫人忙說:“是我的錯,明明是剛滿月的小嬰兒,我居然問她用過早膳沒。”說完竟然笑起來,笑聲十分清脆,大人聽了覺得悅耳,但睡覺的小孩子一下子就被吵醒了。

女嬰哇哇哭起來,林琅和玉姐趕緊圍上去,三個女人輪番安撫,終于又讓她睡着了。

“夫人,不如先把小可憐放下,等用過早膳後再抱?”林琅提議說,剛聽到女兒的哭聲有點啞,心就疼得不得了。

楚王夫人哪裏舍得放,但人家母親都這樣說了,抱着不放太不好,而且這時寺人扛着食案,女官托着食具走進暖閣開始張羅了。

楚王夫人教林琅陪着一起把女嬰送入寝室,那裏早就備了一架搖籃,女嬰放進去剛剛好。她吩咐近侍女官守在這裏,又和林琅一起看了女嬰好幾眼,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暖閣。

“不知她的名字想好沒有,林琅你若是舉棋不定,我這裏倒是為她想好了一個。”楚王夫人甫一入座就問道。

林琅在産後補元的一個月裏,沒有親自來蘭臺宮請安,每次都是由玉姐抱着女兒來見楚王夫人。楚王夫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愛極了,之後提了好多次取名的事,但都被機智的玉姐擋掉。今日楚王夫人終于見到了林琅,便亟不可待地又提起來。

玉姐一陣緊張,悄默默偷看林琅。林琅溫婉一笑,說:“夫人,名字臣婦早前就想好了,就準備趁着今日請安親自告訴夫人。”

“是嗎?”楚王夫人有些失望,但還是期待地問:“叫什麽?”

“青末。這是臣婦的乳名,現在給臣婦的女兒做乳名。”

“青末?”楚王夫人認真琢磨起來,慢慢點了點頭,“這個名字好聽。就叫青末了。”

這樁大事終于定下來,玉姐和林琅都松了口氣。于是早膳在平靜祥和的氣氛中結束。楚王夫人不想讓青末這麽快離開,于是又拉住林琅說起閑話。

“林姑娘這段日子休息得可好?”

林琅點頭,感激地說:“托夫人的福,休養得十分好。昨夜裏還夢見孩子的父親了。”說罷,眉眼突然一動,流露出幾分不安的神色。

楚王夫人注意到了,關切問道:“夢到顏沉什麽了?”

“太過細致的想不起來,只記得他匆匆地來,說了一句話就匆匆走了。不知是何種意思,醒來後還有些心悸,有些擔心……”

林琅說着沒了聲音,垂下頭輕輕抽泣一聲,再擡起頭時又是剛才那副喜悅的笑臉。

楚王夫人知道她想從自己這裏套出顏沉的消息,只微微笑了笑,沒有接話。

林琅和玉姐都有些喪氣,默默喝了口花茶。等放下杯子後,楚王夫人突然說:“林琅,讓青末在我這裏住幾日如何?我舍不得她,就想成日看着她。當然你每天都可以來看她。”

林琅心中自然是一百個不願意,可是稍微一想,發現楚王夫人提出這個請求的時機很值得玩味。

林琅為難地看了玉姐一眼。玉姐這邊也急得跳腳,對她微微地搖了搖頭。林琅略微颔首,看回楚王夫人,問道:“不知夫人說的幾日是多久?”

楚王夫人想了想,說:“四天的樣子。”

林琅低頭考慮了一會兒,笑着說:“青末調皮,照顧起來實在不容易。夫人若願意替臣婦分擔四日,臣婦感激不盡。”

“林琅?”沒定楚王夫人表态,玉姐就在身後叫出了聲。

楚王夫人微微一笑,裝作沒有聽見,說:“林姑娘如此信任我,我十分感謝。正好前些日子新進了一批衣料和成衣,林姑娘現在親自去看看,看中那些我送你?”

“夫人太慷慨了。能勞煩夫人照顧青末四日,剛感謝的人是臣婦。”

“哪裏的話。其實是那些衣裳太豔麗,我這個歲數已經穿不得了,但你穿正好合适。話不多說,唐婉。”

那個守在寝室的近侍女官立刻走入暖閣,楚王夫人對她說:“你現在就帶林姑娘去梧居房,讓姑娘随意挑,挑中的爾記下來。”

林琅又假意推辭一番,楚王夫人格外堅持,最後還是林琅妥協,千恩萬謝地跟着唐婉走出暖閣。出門前她對已然黑臉的玉姐說:“我去去就回,你留下來好好伺候夫人。”

梧居房林琅沒去過,但聽這名字就知道不會是放婦人衣物的地方。她安靜地跟在唐婉後面,出了蘭臺宮又走了好久才到。唐婉并沒有直接帶她進去,只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指着那邊的一間廊庑說:“那裏就是梧居房,林琅自己過去吧。奴婢在這裏候着。”

林琅因期待而緊張起來,其他的什麽都不再想,立刻踩着細碎的步子朝梧居房走去。

門沒鎖,一推就開,裏面有些暗沉沉,除了很幹淨再沒別的人氣。林琅走了進去,發現就是一間普通的廂房,而且确實沒有存放布料和衣物。

突然,傳來一聲“顏沉”,聲音模糊,是個男音。林琅的心咯嘣一跳,循聲找去,來到一個窗口前。窗口是個不大的長方廊景空窗,在牆壁偏高的地方,林琅站着下面,剛好露出兩只眼睛,看到那邊是一座柳意增濃,芳香襲人的池塘花園。

她悄悄往花園張望,看到窗口正對着一座涼亭,涼亭中裏坐着幾名公子,居首的是東宮太子。

太子繼續說着:“顏沉此人奸猾無比,一開始就謀劃着要讓父王往甕中鑽。雍丘之戰中,他一箭射死了姬遲——”

“顏沉把姬遲殺死了……”

林琅呢喃一聲,發了呆。

“顏沉真的把姬遲殺死了?”

她忙捂住唇角上揚的嘴,身體漸漸顫抖起來,眼中噙滿了淚花。

窗外還在議論,是另一個公子——“姬遲喪命雍丘後,大梁就成了無主之城。韓軍一聽到這消息,就像一群蝗蟲卷土重來,一路勇猛無匹,就要敢在我師之前占據大梁!”

林琅立即抛開剛才的喜悅和激動,伏在窗口緊張地聆聽。

太子又說道:“其實我師能趕上,可原本歸降的雍伯突然翻覆,從後方纏住了我師。”

“中原人果真不可信。”一公子抱怨一聲。

“跟雍城軍纏鬥雖然始終占據優勢,但進度被大大拖累,眼看韓軍就要攻到黃池,黃池離大梁只有一步之遙啊。”

“我聽說就是這時,顏沉向父王提出扶沃公姬猛即位的計策。”

公子們沉默了片刻,只聽太子略有些沉重地說:“姬遲被我所殺,大梁卻被韓軍占領,這種蠢事若真發生,我豈不丢盡了臉面,讓世人贻笑百年?顏沉說,姬猛早有和楚國結盟的打算,并且十萬兵力已經屯守南陽。若楚王肯與之結盟,并立姬猛為魏王,他将立刻追擊近在黃池的韓軍,并且全力阻擋它繼續前進,為我師争取時機。”

“姬猛若只有這點利用價值,父王肯定不會答應。雖然不答應,大梁很可能就是韓君囊中之物了,但大梁城中庶民必反,再加上我師圍城,大梁最後指不定會是誰的。”

“就是這點最為重要!”太子陡然高聲說,“姬遲再暴虐無道也是魏人,魏人不服也能忍耐。但若是韓君或楚王在大梁城中稱王,整個魏土必定鬧到天上,寧願玉石俱焚,也不會服你一個外來人。”

“但姬猛更想做魏王,可惜兵力不足,根本無法和楚韓二軍抗衡。他需要我師相助,所以提出若楚王能助他成為魏王,從此願臣服楚國,年年獻奉。”

“這個提議不錯。對魏人來說,成為屬國比亡國要好多了。所以父王答應了?”

“答應了。”

林琅的身子已經顫抖得站不住,倚着牆壁慢慢坐下,呆呆地看着某個地方。

“顏沉……”

她癡癡的低吟,比未曾得知他的消息之前還要渴望。

“哎,又下雨了。”窗口又飄來一聲。

林琅扭頭朝門口看去,外面果真沙沙降下微雨,庭前數枝淡竹,臨風拜舞。這時,一只鵝黃小雀飛落在門檻上,朱色鳥喙尖尖一點,銜了一支翠綠的枝條。

無神的雙目被這美妙春景點亮,林琅重新想起此時此刻是春天,去年和顏沉的相遇也是春天,在幾場春雨以後。今年,她和顏沉的相遇必定會在雨後來到,因為周而複始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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